[美]埃茲拉·龐德詩選

馬永波 譯

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 1885 年—1972 年），現代主義詩歌的奠基者和最重要的詩人與理論家。龐德1920 年完成的《休·塞爾溫·毛伯利》組詩是對他此前詩歌中的浪漫抒情風格的一種反撥，充滿了對英美現代社會的辛辣嘲諷，是龐德詩歌現代性轉型的關鍵之作，這組龐德決定離開倫敦時創作的詩，是對他前期藝術生涯的回顧與反思。這組詩風格硬朗而緊湊，充滿了大量引用材料、反諷和文化隱喻，預示著《詩章》的百科全書式的性質，其復雜性迥異于田園牧歌式的單純，而呈現出標準現代主義的晦澀。此后，至少英語詩歌徹底改變了面貌，告別了維多利亞的抽象和“情感的搖擺不定”。龐德分析了現代文明的錯誤價值對藝術市場和藝術家事業的影響。龐德的批評是雙刃劍。首先，他譴責那些庸俗的民眾，他們重金錢勝于生命，重利益勝于美。其次，他批評現代藝術家對現實的逃避，面對時代的壓力，他們要么放棄，要么皈依享樂主義和唯美主義。龐德在詩中要回應的是，在“為藝術而藝術”的信條遭到要求藝術“對社會目的有所幫助”的挑戰時，一個嚴肅誠實的藝術家該如何在審美自律與社會擔承之間達到平衡。

休·塞爾溫·毛伯利（上部節選）

埃茲拉·龐德為選擇墓地而作的頌歌

I

三年以來，他與時代脫節，

努力要復蘇僵死的詩歌藝術；

維護舊有意義上的“崇高”。

從一開始就錯了——

不，幾乎不是他的錯，因為他生于

一個半野蠻的國度，不合時宜；

決心要從橡子里榨出百合花；

因瀆神而遭神譴①原文此處只有一人名，卡帕紐斯（Capaneus），系從阿爾戈斯派來進攻底比斯的七雄之一，他吹噓宙斯的雷電也不能阻止他登城，結果被雷電擊殺。此處采取意譯。；以鱒魚作假餌；

“我們知道遼闊的特洛伊的一切苦難”②原文為希臘文，引自荷馬《奧德賽》第12 卷第189 行，為海上女妖塞壬所唱之歌詞，此處龐德對原文有所改動。

沒堵住的耳朵聽得見；

略微偏航，避開巖石

因此，那一年，大海阻止他靠岸。

他真正的潘奈羅佩是福樓拜，

他在強行留人的小島滯留；

觀察喀耳刻美麗的頭發

而不是日晷上的銘言。

不受“世事變遷”的影響

在他人生的三十年華③改自維庸《大遺囑集》的開篇。

他被人們徹底遺忘；這個事例

并不能給繆斯的冠冕增光。

IV

這些戰爭，無論如何，

都有人相信，

是為了家鄉，無論如何……

有的人喜歡動武，

有的人適合冒險，

有的人是害怕軟弱，

有的人是害怕受譴責，

有的人是在想象中喜歡殺戮，

后來才學會……

有的人在恐懼中，學會了以殺戮為樂；

有的人為國而死，

既不“甜蜜”，也不“光榮”……①原文為拉丁文，改編自賀拉斯《頌歌集》第三部第二首中的詩句，“為一個人的國家而死是甜蜜的，合適的”。

眼窩深陷，行于地獄

相信老人們的謊言，然后又不信

回到家，家里有謊言，

家里有很多騙局，

家里有舊的謊言和新的惡行；

高利貸②高利貸（usury），以過高或非法的利率放貸。這是龐德第一首使用這個詞的詩，該詞在他后來的作品中，尤其是《詩章》中成了一個關鍵術語。該詞的使用與他結識道格拉斯少校并研究他的社會信用理論巧合，龐德于1920 年4 月曾在《雅典娜神殿》和《小評論》上評論過道格拉斯的《經濟民主》。源遠流長

騙子占據了公共場所。

前所未有的大膽，前所未有的浪費。

年輕的血和高貴的血，

白皙的臉頰，美麗的身體；

前所未有的剛毅

前所未有的坦率，

過去從未有人說出過的幻滅，

歇斯底里，戰壕里的懺悔，

從死者肚子里發出的笑聲。

尼克松先生③尼克松先生，龐德杜撰的因逐利而敗壞文學的人。龐德說尼克松是“一個真實人物的虛構名字”，此人很可能是多產的記者、編輯和小說家阿諾德·貝內特（Arnold Bennett，1867 年—1931 年），龐德可能是通過福特·馬多克斯·福特認識了他。

在他的蒸汽游艇的奶油鍍金船艙里

尼克松先生善意地建議我，少走彎路

避免拖延的危險。“仔細考慮一下

評論家的意見。

我和你一樣窮；

當然，我開始時就得到了

預付版稅，起初是五十塊，”尼克松先生說，

“跟我學，開一個專欄，

即便你干活不要錢。

恭維恭維評論家。從五十塊到三百塊

我在十八個月內就升上去了；

我必須破解的難題

是鄧達斯博士。

我從來不提別人，除非是為了

賣掉我自己的作品。

這是個好建議，至于文學

它不會給人一份肥缺。

沒有人一眼就會認出杰作。

放棄詩吧，我的孩子。

里邊什么都沒有。”

* * * * *

來自布勞格拉姆④布勞格拉姆（Blougram），羅伯特·勃朗寧《布勞格拉姆主教的道歉》一詩中的人物吉甘迪比斯（Gigadibs），這位用物質享受代替精神愉悅的主教試圖證明自己對金錢的膚淺熱衷是正當的。的一位朋友曾同樣建議我：

不要以卵擊石，

接受意見。“九十年代”⑤這里的“九十年代”指的是1890 年代，此詩中的“朋友”告訴龐德（或毛伯利），過去有人嘗試過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但是他們都失敗了，最好是給人們提供他們需要的東西，只要能夠賺錢。嘗試過你的游戲

然后死了，里邊什么都沒有。

X

在下垂的屋頂下

文體家得到了庇護，

沒有報酬，沒有贊譽，

終于脫離了世界的混亂

大自然接納了他；

隨著一個平和無知的情人

他發揮著自己的才能

土壤滿足了他的苦惱。①此句既意味著土地導致了文體家（具有真正寫作風格者）的苦惱，也可以意味著自然有助于減輕他的痛苦，滿足（meet）一詞可以指的是土地與文體家的苦惱程度相匹配，也可以意味著土地善意地歡迎著他。無論如何，文體家在現代世界無處可去，他需要從中隱退。

這躲避詭辯和爭論的避風港②此句中的“詭辯和爭論”指的是龐德心目中虛偽荒謬的現代文學。

它的茅草開始漏水；

他提供多汁的烹飪；

門閂咯吱作響。

XI

“米利都的女守護者”③原文為法文，淫穢的《米利都人故事》并沒有從古代流傳下來。龐德采用的是雷米·德·古爾蒙的短篇小說《計謀》（1894 年）中的一句話，龐德后來翻譯古爾蒙的《愛的自然哲學》（1922 年），在后記中把它概括為“女人、保護者、過去姿態的繼承者”。

思想和感情的習慣，

也許是的。但在伊靈④伊靈（Ealing），位于倫敦西部，通常意味著沉悶，是金融從業者聚居之地。此詩意指龐德試圖用自己的詩保存過去的傳統，但在現代世界的環境中卻不可能實現。

與最有銀行背景的英國人在一起？

不，“米利都人”是一種夸張。

在她身上存續的本能，其古老程度

超不過她祖母告訴她的那些

適合她地位的本能。

后記(1919)

去吧，生來喑啞的書。

告訴她，她曾為我唱過那首勞斯的歌；⑤龐德要以他的詩向一位女士傳達一個信息，這位女士曾給他唱過英國作曲家亨利·勞斯（Henry Lawes，1596 年—1662 年）的歌曲，他想要她知道，他希望她多去了解美的歌曲，就像她了解眾多“主題”——無意義的瑣碎之物一樣。龐德似在嘲笑現代受過教育的婦女，見多識廣，但對于何為美則一竅不通。

你若只顧唱歌

因為你有熟悉的主題，

那么你就有理由寬恕

甚至沉沉壓在我身上的缺點

并使她的榮耀長久不衰。

告訴她把這樣的寶藏

發散在空氣中，

只企望得到她的恩惠

給這個時刻賦予生命，

我想讓它們活著

像玫瑰花一樣，置于神奇的琥珀，

紅色與橙色交織，造就

一個本質和一種顏色

勇敢面對時間。

告訴她去吧

唇邊帶著歌曲

但不要唱出聲，也無需知道

它的創造者，另一張嘴，

可能和她的嘴一樣美麗，

也許，在新的時間里，會得到她的崇拜者，

當我們兩粒塵土與沃勒⑥沃勒（Edmund Waller，1606 年—1687 年）,英國詩人，此處涉及他的詩《去吧，可愛的玫瑰》，亦即龐德此詩開頭提到的勞斯譜曲的那首。的塵土放在一起，

遺忘中的碎屑上的碎屑，

直到變化打破了

所有的一切，只剩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