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元化能使阿根廷擺脫經濟困局嗎

王有鑫　徐揚

最近幾年，受全球經濟金融變局、新冠疫情以及阿根廷自身局勢動蕩等多重因素影響，阿根廷經濟社會面臨的問題愈加嚴重，歷史上曾發生過的貨幣危機、金融危機以及經濟危機交織上演的局面似又重現。2023年11月，極右翼領導人米萊當選阿根廷新一任總統。米萊上臺后采取了多項激進改革措施，并計劃在未來對經濟實施全面美元化。

阿根廷陷入經濟金融困局的原因是什么？美元化真的能使阿根廷擺脫危機嗎？

經濟增長潛力明顯弱化

米萊的當選反映了阿根廷民眾對社會現狀強烈不滿，希望通過新的領導人推動社會變革，改變當前國內面臨的經濟金融困局。自上世紀80年代起，阿根廷先后遭受拉美債務危機、次貸危機以及新冠疫情的沖擊，經濟增長潛力明顯弱化。目前，阿根廷經濟呈現高通脹、高外債、本幣持續貶值、資本外流等特點。

一是經濟增長逐漸失速。阿根廷經濟單一化程度較高，出口高度依賴大宗商品，產業結構存在“去工業化”問題。上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阿根廷經歷兩次“去工業化”浪潮，制造業占國內生產總值（GDP）比重從1975年的29%下降到1998年的17.1%，目前則保持在16%左右。當前，阿根廷不少工業品依賴進口，沒有獨立的工業體系。在此背景下，阿根廷經濟易受國際大宗商品價格波動、貿易保護主義等因素影響，整體穩定性較差。政局波動也是導致阿根廷經濟長期低迷的重要原因。阿根廷國內政權頻繁更迭，不同黨派以及左右翼領導人采取的經濟策略截然不同，使得經濟發展穩定性難以延續。過去40多年，阿根廷經濟持續低迷，GDP年均增速僅為1.8%（圖1）。新冠疫情后，受全球經濟下行等不利因素影響，阿根廷經濟增長潛力持續惡化，初步估計2023年GDP增速為-2.7%，比2022年下降7.7個百分點。

圖1：阿根廷歷年經濟增速變化趨勢

資料來源：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中國銀行研究院

二是匯率持續大幅貶值，國內物價水平飆升，呈現惡性通貨膨脹。阿根廷比索兌美元匯率從2018年末的1美元兌38比索左右貶至2023年12月12日的1美元兌366.5比索，米萊公布匯率調整措施后，比索匯率進一步大幅貶值，目前已貶至826，近五年累計貶值幅度超過95%（圖2）。與此同時，根據阿根廷國家統計局數據，2023年累計通脹率高達211.4%，是1990年以來最高值。受此影響，阿根廷國內市場信心急劇下滑，比索拋售浪潮持續蔓延。目前，阿根廷國內呈現“通脹高企—拋售比索—搶購生活必需品—進一步刺激通脹—市場信心繼續下滑”的惡性通脹循環模式。為控制通脹，央行2023年加息六次，將基準利率從年初的75%上調至133%。然而，在內外交困的背景下，政府短期內僅依靠加息和外匯管控等措施，難以穩定匯率和通脹問題。

圖2：阿根廷通脹和匯率走勢

資料來源：萬得數據庫（Wind），中國銀行研究院

三是外匯儲備持續下降，外債違約風險上升。嚴重通脹和貨幣大幅貶值導致資本大量外流。2023年7月，阿根廷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報告顯示，居民和企業在境外的資產規模高達4286億美元，約為外債規模的1.5倍。在資本持續外流背景下，阿根廷國際儲備匱乏問題凸顯，外債償付能力下降。截至2023年底，阿根廷持有的國際儲備資產僅為230.7億美元，較2022年底下降48.3%（圖3）。其中，外匯儲備資產約為168億美元，較2022年底下降52.5%。為償付到期債務，阿根廷政府除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尋求美元貸款、推動債務展期外，還采取了一系列非常規手段，包括利用人民幣互換額度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償還美元外債等。

圖3：阿根廷國際儲備變化趨勢

資料來源：萬得數據庫（Wind），中國銀行研究院

深陷危機的原因

阿根廷目前面臨的經濟金融困局并非偶然現象，而是結構性問題、周期性因素以及長期以來政府錯誤決策的集中體現。

首先，阿根廷經濟多元化程度嚴重不足，容易受到外部市場波動影響。阿根廷經濟結構單一，過度依賴農產品和資源出口。根據阿根廷農業發展基金會發布的數據，2022年農業部門出口占國家出口總額的67%。受全球經濟下行影響，2023年農產品價格逐漸從高點回落。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發布的數據顯示，2023年全球食品價格指數平均為124點，比2022年均值下降13.7%。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阿根廷農產品出口，惡化了貿易收支和財政收支狀況，拖累了經濟增長。2023年阿根廷出口額同比下降25.4%，貿易收支也由2022年的80.8億美元順差轉為69.3億美元逆差。

其次，債務問題嚴重，美聯儲緊縮貨幣政策加重了阿根廷資本外逃和匯率貶值壓力。當前，阿根廷債務問題嚴重，外債規模由1982年的438億美元擴大至2023年三季度的2835.2億美元，增長了5.5倍左右。鑒于阿根廷歷史上曾發生過九次主權債務違約，2023年惠譽國際信用評級有限公司將阿根廷美元計價債務評級下調兩級降至“C”，這嚴重影響了阿根廷在國際市場開展融資。與此同時，受美聯儲加息節奏加快的影響，阿根廷國內面臨的資本外流和匯率貶值問題更加惡化，加重了經濟、債務危機。

最后，阿根廷政府財政赤字居高不下，官員腐敗問題嚴重，嚴重破壞了社會信任和穩定。長期以來，阿根廷社會深受“庇隆主義”影響，“庇隆主義”主張“政治主權、經濟獨立和社會正義”，推崇實行社會福利，改善勞工條件。在此思想影響下，阿根廷政府在過去幾十年財政支出居高不下，長期依靠借債維持政府運轉。此外，阿根廷政府官員貪腐問題較為嚴重。2022年阿根廷全球清廉指數僅為38分（滿分100分），在180個接受評估的國家中排名第94位。腐敗問題不僅導致政府資源浪費，破壞了社會信任和穩定，還嚴重侵蝕了阿根廷金融體系，使資金流失和洗錢現象屢禁不止，進一步加劇了經濟下滑和通脹飆升問題。

美元化難以讓阿根廷擺脫危機

在總統競選期間，米萊曾提出關閉央行、廢除比索、全面轉向美元化、大幅削減國家支出等經濟主張，以應對目前的經濟危機。其激進姿態引發市場擔憂。米萊在獲得初選勝利后，阿根廷比索一度暴跌。因而，米萊上臺以后，考慮到市場早前的反應，暫緩推行美元化，而是采取“休克療法”來緩解危機。但是米萊政府并沒有放棄經濟全面美元化的主張。阿根廷財政部長卡普托去年12月曾表示，等到財政危機解決后，米萊總統仍計劃推行美元化。然而，美元化真的能讓阿根廷擺脫經濟危機嗎？

從國際經驗看，一國或一個地區實施美元化將主要有兩種操作方式：一種是直接利用美元取代本幣，美元將在該國或地區承擔計價、支付、流通和貯藏等貨幣職能，使用該種模式的主要有巴拿馬、厄瓜多爾、薩爾瓦多等國。巴拿馬從1907年開始把美元作為流通貨幣，是除美國外，世界上首個使用美元作為法定貨幣的國家。另一種則是該國或地區實施類似中國香港的聯系匯率制度或貨幣局制度，繼續使用本幣，但承諾本幣與美元之間以固定比率進行兌換，本幣的流通需要足夠的美元儲備作基礎。

從米萊現有表態看，其主觀上可能更傾向于采取第一種方式。但從具體實施條件看，上述兩種方式首先都需要阿根廷政府擁有充足的美元儲備和流動性。阿根廷政府目前僅有總額約168億美元的外匯儲備，雖然經過匯率大幅貶值，阿根廷經濟社會流通的比索現金從之前的約合200億美元降至約109億美元，外匯儲備似乎可以覆蓋流通中的現金轉換需求，但如果考慮到在貨幣轉換期可能出現的恐慌性購匯潮，美元兌換需求將遠高于流通中的現金兌換需求。而且阿根廷政府還有約4200億美元的公共債務需要償還，2024年總計需要償還900億美元的本幣債務和250億美元的外幣債務，如果政府在2025年前后實施經濟全面美元化，其擁有的美元流動性遠遠不夠。

即使未來阿根廷具備了實現經濟全面美元化的條件，恐怕也難以達到預期的政策效果，美元化將進一步加劇阿根廷經濟波動。美元化的主要優點是可以提供貨幣穩定性，降低通貨膨脹的風險，促進貿易和投資的便利等，但廢除央行、全面美元化將令阿根廷徹底失去自主的貨幣政策，一旦再度陷入經濟危機，阿根廷政府將無法通過降低利率或財政擴張來刺激經濟。此外，阿根廷美元流動性獲取渠道和能力也面臨不確定性，如果未來美國經濟和阿根廷經濟呈現周期分化，在美國經濟向好、美聯儲實施緊縮貨幣政策周期，阿根廷經濟將因為國內利率中樞跟隨走高而陷入更深的衰退。因此，米萊實施全面美元化政策需要付出巨大的經濟代價，也無法實現預期的政策效果，將使阿根廷經濟陷入更加劇烈的動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