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燈

◎劉凌軍

宋： 黃庭堅書李白憶舊游詩卷之江湖

陸游《老學庵筆記》 記載“范廖言： 秋暑方熾， 幾不可。 一日忽小雨， 魯直飲薄醉， 坐胡床， 自欄間伸足出外以受雨。

顧謂廖曰： ‘信中， 吾生平無此快也。’ 未幾而卒。”

人生收梢， 如其詞語： “萬事盡隨風雨去， 休休。”

“桃李春風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燈。”

一個在山東德州， 一個在廣州四會縣， 天南海北， 兩個友人，夜雨對孤燈。 想念， 是一個更遼闊、 更廣博、 更充實的世界。 它，可照亮一個人， 和另一個人的遠方。

庭堅是詩。 魯直是品格。 山谷道人就是性情。 繩權是書法。涪翁才是你自己。 和蘇東坡一樣， 你一生宦海沉浮， 漂泊不定。

人， 不改初心， 筆如槳。

舟子， 生命的舟子， 出沒風波里。

李白千里訪仙城， 今天你來訪太白。

江水橫流， 你破浪前行。 迂回， 曲折。 更迭， 流轉。 或千折百回， 或泥牛入海， 或踏浪而歌。

豪放， 大氣。 豪爽， 率性。

季節有了蒼涼之色， 山岳有了磅礴之姿。

筆如劍。 你仗劍而行， 跋山或涉水。 叩問生命， 一蓑煙雨任平生。

計黑當白。 筆底龍蛇。 怒猊渴驥。 你一直在努力， 從未被超越。 你這個人的身子里， 都是硬骨頭。

和蘇子瞻亦師亦友的你， 仕途也相仿。 烏臺詩案后， 你一路直下三千里， 沒了往日的陽光。

人不堪其憂， 你不改其樂。 作詩， 寫字， 畫畫， 度余生。

筆是你的武器， 橫立門庭若干年。 無出其右者。 不管做人、做事， 你就是這個倔脾氣， 沒法改了。

書風不像二王。 你偏離了前人的軌跡和法度。

法外求法， 你不走尋常路。

長槍大戟， 橫刀立馬， 舍我其誰？

你往那兒一站， “若問舊時黃庭堅， 謫在人間今八年。” 大將風度不減當年。

問何人可敵？

天地之間， 有股秋風吹來。

老氣橫秋。 你率性而為， 我行我素。

我有我的章法， 我有我的布局， 我有我的意境， 我有我的天地……我就是倚老賣老一涪翁。

你向世人吼一嗓子——這一重低音搖滾樂章， 如高山回音，久久不息。

黃庭堅是搖滾歌手。

你把自己隱藏樂聲里， 樂聲有了沖動的想象。

你把自己隱藏筆管里， 筆尖有了生命的張力。

你把自己隱藏槳聲里， 木槳有了推波助瀾的力度。

這水， 流動大美的韻律和舞蹈。 這水， 涂抹生命的濤聲和壯闊。 線條大美。 流水大美。 生命的水域大美。

大美浩浩湯湯， 橫無際涯。 大美一波三折， 滾滾向前。

有一種美， 叫大巧若拙。 有一種美， 叫大智若愚。

有一種美， 叫返璞歸真。 有一種美， 叫大音希聲， 大象無形。

是你顛覆了我們的想象， 拓寬了我們的視野和審美， 重新定義這個世界。

大江東去， 大浪淘沙。

涪翁， 千古風流， 只你我笑談爾？

明： 祝允明草書前后赤壁賦卷之寫意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蘇軾《定風波》）

“……酒乎？” 歸而謀諸婦。

婦曰：“我有斗酒， 藏之久矣， 以待子不時之需。” ……大雨頃刻入江， 啪啪啪的雨點聲， 淹沒了天籟。

我被空寂和噪音包裹， 耳朵有些失聰了。

一個局外人的世界： 聽風， 聽雨， 聽生命起伏的心跳。

力量。 是一支筆和一壺酒， 運行內部空間的氣體。

砂石啪啪而落， 砸在地上， 就是一個個坑窩窩。 我將長長的竹杖插入浩渺江水， 攪動如酒的大江。

芒鞋在腳上， 酒壺已干。 豆大的雨點兒， 落在江面上。

詩矣， 畫矣？ 神矣， 境矣？

我靜坐無法言說的時空里， 聆聽大雨飄落之聲。

待放晴， 攜酒與魚， 復游于赤壁之下。 山高月小， 水落石出，斷岸千尋。 今晚景美乎？

我仰蒼穹而望， 顧四周而寂， 無有答辯者。

壺中有酒乎？

滿天星辰朗朗， 冷光爍爍。 面前， 一片美白之境無疑。

蘇軾， 枝山， 我等諸位……飲酒。 賦詩。 作畫。 看江天一色。

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是一個內心藏有風暴的人。 筆里急流，飛瀑， 巖石， 暴風， 驟雨， 頃刻， 洶涌直下。

閃電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掠過平面柔軟的宣， 滑過巨大蔚藍的天。 橫無際涯。

聽。 江面有了流動的聲響——“亂石穿空”。 “驚濤拍岸”。 “卷起千堆雪”。 一紙帛書浸染江天， 萬里河山入圖入畫。

開卷， 誦讀。 太行山上若隱若現， 浮云縹緲。

一瀉千里無阻礙， 奔蛇走虺繞巨巖。 飛沙走石， 疾風驟雨，落筆驚雷。

點， 畫， 神， 諸物皆渾然天成， 不知所為何物？

揉。 搓。 擦。 劃。 拖。 拉。 繞。 縈。 回。

提。 按。 旋。 轉。 捻。 挑。 頓。 挫。 行。 疾。

出鋒。 藏鋒。 回鋒。 中鋒。 側鋒。 露鋒。

橫推。 平掃。 斜出。 回扣。

長， 短。 粗， 細。 斷， 連。 止， 延。

或撒豆成兵， 劃地為塹； 或橫槊賦詩， 劍指長空。

如圖如畫， 無窮無盡。 落葉紛紛， 雪花如席。 大雨滂沱， 大江茫茫。 滔滔。 洋洋。 婉轉。 東流而下。

一紙的慌亂， 源于內心的石破天驚。

筆走龍蛇， 期一場大雨落九州。

你執著抒懷。 節制自己， 放縱自己。 隨手一揮， 那些石塊，雨滴， 揚沙； 那些枯枝， 敗葉， 繩索； 那些斧、 鉞、 鉤、 叉，刀、 槍、 劍、 戟……一一融入毫端。

或疾如風、 快如電， 或密不透風， 或疏可走馬。 如云如霞，如清風， 如煙， 如幽林曲徑……都不抵一壺老酒的醇香來勁。

干， 醉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