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篇
這棵幾百歲的壯麗榕樹 /是侗寨撐開天地的神柱 / 它鋪展綠蔭如垂天之云 / 氣根圍繞成熱鬧的家庭……都柳江給夕陽安排了涼爽的浴池 / 鼓樓木屋風雨橋慵懶地曳長影子 / 云朵把天空擦洗得一塵不染 / 山巒畫出來縱橫的深紫淺藍老歌師和他背后的大榕樹 /像是自古就有的鎮寨寶物 / 深井一樣的眼睛似閉似睜 / 他在聆聽遠處傳來的歌聲
戴明賢:貴州安順人,著名作家、書法家。著有短篇小說集《岔河漲水》、中篇歷史小說《九疑煙塵》、散文集《殘荷》等。他還創作了中篇小說集《花濺淚》、中篇兒童小說《走進云里去》,以及長篇地域文化散文《一個人的安順》。
戴明賢所著《薩昔 大地的歌》,通過一個老歌師的百年人生,展現了侗歌與侗族同胞息息相關又生生不息的、詩意化的生存狀態。書中 30 余幅插圖,畫家陳石之手。
記者:這是您出版的詩體小說《薩昔 大地的歌》(以下簡稱《薩昔》)開篇的詩句,特別有從廣角到聚焦的畫面感。仿佛帷幕拉開,榕樹撐開整個舞臺,老歌師牽動的故事和生活由此鋪陳。您為什么會提筆講述一個侗族大歌的故事?關于侗族的了解和感情來源于哪里?
戴明賢:大榕樹是一個生命與自然息息相關,銜接天、地、人,使之交融一體的意象。它是薩昔的物化,薩昔是它的人化。我的老朋友李曉兄說這個開頭有點恢宏的氣勢,正符合的我的構思,薩昔這個小人物的百年人生,要在這個氛圍下展開,才能透現他作為侗族之生命歌唱的代表性符號。
我關于侗族的知識,來自于已故友人張澤鑫,筆名若翔。他是漢族,但有侗族血統,在黔東南的黎平縣侗族地區生活工作,對侗族生活了如指掌。
黔劇的首演劇目《秦娘美》,其原著民間故事就是他發掘整理的。澤鑫性格豪宕耿直,在我眼中他就是個活生生的侗族漢子。1963 年,在一個從多個單位抽調人員的寫作組,我和他在黔北三岔河村一個磚瓦師傅家對榻兩個多月。在熒熒的煤油燈影中,那些迷人的侗族故事就從他口中娓娓流淌出來。
比如專門種-坡黃瓜供年輕人打黃瓜仗;比如駕著竹排從都柳江直放洞庭湖之類,令我無限神往。他還教我唱過侗歌,一首唱秦娘美,一首唱“心呵淡淡的……”
寫作組結束后,和他天各一方;幾年后才聽說他已在一起意外事故中去世,我很難過,寫了一篇《他的女兒叫紅葉》作為追思。轉眼 60 年過去了,我時常念想起這位難忘的朋友。這部詩體小說,我心中視為對他的一瓣心香。
歌聲
山們把歌聲拋來擲去 / 此起彼伏,強弱交替 / 他們是一群不知疲倦的頑童 / 喜歡把縹緲的精靈這樣玩弄一個女子突然開口唱歌 / 許多條嗓子默契地應和 / 不同的聲部像幾條彩帶編織發辮 / 又像是風聲雨聲鳥啼聲融成一片
記者:侗族是一個活著就要歌唱的民族,他們在不同生活場景和節慶習俗里的歌唱,在《薩昔》中有很多描述,真是“又美又仙”。以歌聲落腳來歌唱侗族生活,以詩歌形式表現詩意棲居,這本書從形式到主題到精神氣質,都非常和諧。您如何看待侗族日常生活和唱歌的這種水乳交融的關系?
戴明賢:我非常愛慕侗民這種藝術化的生活狀態。侗族大歌一般被當作一種自有和聲的民族民間原生態音樂而受到喜愛和重視。這確實難能可貴,但如果局限于此,則又遠遠不夠了。稻谷與大歌、琵琶歌,是侗民身體和心靈的兩大能源,一日不可缺失。侗族有句諺語是:“飯養身,歌養心。”作曲家每日以音樂為伴,一生與音樂相終始者眾多,比如莫扎特、貝多芬、柴可夫斯基。一個民族每日以歌聲為伴,世代與歌聲相終始,就極其罕見了。侗歌是真正的大地之歌生命之歌。這就是我要寫這件作品的初心:通過一個老歌師的百年人生,寫出侗歌與侗人息息相關、生生不息的真正詩意化的生存狀態。
按原先的設想,最好是做成一個音樂劇,以古希臘悲劇的演出形式,兩側歌隊呼應中心演員,氣勢恢宏地立體地展示題旨。但這是一個綜合性的藝術工程,個人難以實現。改為純文學的閱讀文本,雖氣氛不及,卻也自有讓讀者沉靜玩味的好處。
鄉趣
幾個頑童腆著肚子光著腳丫 / 躡手躡腳走近大榕樹下 /帶頭的拎著一只小小螃蟹 / 把薩昔白胡子做它的洞穴 / 小的憋著笑,老的閉著眼 / 突然伸手,捏住嬉笑的小臉 / 薩昔爺爺!薩昔爺爺 / 頑童擁過來笑得打跌 / 薩昔用手掌托著螃蟹 /胡須里哼:河里的小螃蟹……/ 孩子們像兵士聽到長官命令 /一個個敞開喉嚨喊唱著響應
記者:頑童捉螃蟹“惡搞”薩昔這段,把我看樂了。您就是特別喜歡小孩子的人啊,家里曾經有一面墻,貼滿了家里家外小孩子們的照片。您一直保持的童心童趣,讓我覺得寫這段文字時您應該是把自己代入了,仿佛是一群孩子在“大麻鬧”您,而您也將計就計,捉弄他們。我猜得對嗎?頑童讓詩句、也讓詩歌里的侗家生活平添了天真靈動的氣息,他們在您一直以來的創作中出現得多嗎?
戴明賢:不錯,觀察幼兒的言行舉止是我的最大樂趣。袁本良兄說我對嬰兒爬行視頻百看不厭,真是這樣。動物視頻我愛看大熊貓,也因為它調皮好動而動作笨拙,構成強烈的反差對比,與幼兒有點相近。我對幼兒有點類似人們對寵物,不過對于人與狗的關系,我喜歡《邊城》里翠翠與她的狗、瑞典電影《漫長的一天》孤獨老人與他的狗那種關系,厭惡貴婦寵物互嬌。我最早的習作就是寫小孩,老了還寫了一部《走進云里去》。觀察幼兒是我百吃不膩的開心果。
記者:在《薩昔》里我還看到了有趣的風俗。比如用各種稀奇古怪的覆蓋物遮擋碗碟里的食物,唱著歌讓客人猜;比如家中女人不能看接親隊伍,這樣一家人過日子就不生是非。我很喜歡這些東西,因為它們跟一個民族的物質精神生活一脈貫通,同時又是獨特和鮮活的。不知道您所了解的貴州各地各民族,比如你的故鄉安順、你所生活過的大方百納,是否也有一些可愛的風俗?
戴明賢:我也喜歡幾乎所有民族各地鄉鎮都會有的奇風異俗。它們大多起源于各自先民對充滿神秘的大自然的素樸天真的想象。它是一切民族的傳統文化無不擁有濃郁詩性的根本原因。不同民族的性格特征,總的來說有趨于莊重內向的,有趨于開朗外向的,侗族屬于后者,日常生活有許多游戲因素。這些有趣的風俗,我也是從專家的介紹中得知的。
族群
薩昔問:我們上坡來祭的什么神 / 爹說:祭的是薩,我們的祖母神 / 老年間官家派人火銃刀槍來動搶 / 她為保寨聳身跳下懸崖千丈萬丈 /
薩昔問:壞蛋為什么要來我們寨子搶人 / 爹說:古老八十代的故事誰也說不清 / 我們吃自己種的禾,住自己起的木樓,我們唱先人傳下的歌斗全寨人喂的牛 / 我們不爭別人的水不謀別人的地 / 只望一輩又一輩和平安寧過下去……
記者:書中《祭薩》部分這些父子間的對話,在我看來就是侗族人的“三觀”,表達的是他們如何認識世界,如何對待生命,以及他們所理解的真善美。雖然《薩昔》落筆在侗族,但我覺得這樣的村寨和生活,只是您一個理想社會的縮影,您真正欣賞的是它所代表的“詩意的棲居”,是一種未必只在某個少數民族、某個村寨、某種固定模式里才能尋到的詩意的生活。不知我的理解對不對?您所欣賞和向往的生活是怎樣的,能否大致勾勒一下?
戴明賢:你這個理解我認同。
一切宗教,眾多哲人,無數民眾,無不幻想能有一個平等自由和平安康的理想世界,是對不平等不自由不和平不安康的現實世界的逆向思考。我認為比較之下最理想的理想,是《禮記·大同篇》:
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幼有所長,壯有所用、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烏托邦是建不成的,但只要能在一個地方,或一群人,甚或只是一篇《桃花源記》中存在,也勝于全無。侗民族同樣有他們的艱難困苦、天災人禍,但相比之下,算得上詩意棲居的活標本了。故友張澤鑫告訴我,20 世紀 50 年代有幾個年輕歌手被調入中央民族歌舞團,簡直是草窩飛出金鳳凰,但不到半年都跑回來了,難舍家鄉的生活。
傳統勞動者群體,立足于自食其力,物質欲望簡單,與野心占有無涉。勞作固然辛苦,快樂也單純易得。農村娃娃的童年樂趣,并不會少于城市小孩,就是同樣的道理。文學的功能之一,是捕捉人生的暖色和笑聲,織成理想、幻想和冥想,予艱辛中的人們以慰藉和心勁。
歲月
(侗歌《地里干活的人唱歌》)青春時期,過得最快,未覺多久,老年就要到來。只有那連綿不斷的山峰喲,能夠長久存在!
禾谷熟了要收割,人到死時就要被土埋。十九歲時,才知珍惜十八歲,青春時期容易過喲,為什么老年來得這樣快!
記者:在書中的《歲月》部分,引用了侗族的農事歌,把全年十二個月的農耕場景都細數了一遍,很長。相比城市生活,鄉居歲月總能更讓人切實地了解自然,理解生命,以及和時間交朋友。您有過鄉村生活經歷嗎,在鄉村度過的歲月和在城市度過的四季,帶給您哪些不一樣的體會和智慧?
戴明賢:鄉村生活清新單純,大自然使心靈清潔化,但生活不方便;城市生活很方便,但物質文明使人平庸化。鄉村生活是詩,是酒;城市生活是散文,是飯。很多聰明人在城市找錢到鄉村租房子住,就是想兩全其美,酒醉飯飽吧。我也有自創的酒醉飯飽法:到唐詩宋詞中作精神鄉村游,過精神鄉村生活。有人對我的書中旅游法表示異議,說總不能代替親到親歷。
記者:青春易逝,如今的我已經對“無論哪個時候,也比不上十八歲的日子好過”這句歌詞深有同感。您活出了太多人老年希望成為的樣子,您認為有哪些東西,是年輕時無法擁有、中老年才能終于獲得的?
戴明賢:我是稀里糊涂走過來的。真是這樣。而且并沒有像你說的,活出太多人希望成為的老年。就我的實際情況來看,老年人漸漸失去的是強壯的體力,漸漸增加的是對世事的體悟。我真的覺得老來以后,腦子比中青年時期要好使一些。有點像冬天的小河,水量小了,清澈度卻高了。
生命
(侗族大歌歌詞)花到季節要開放 / 菌到時候要生長 / 就像我們常用的家具由新變舊 / 壽命也像花開花落一樣
記者:你在書中引用的很多段侗族大歌歌詞,都很讓我感動和喜歡。您應該是從大量歌詞中海選出來的。歌唱讓侗族成為天生詩人,但除了侗族大歌的多聲部無伴奏的音樂形式,您如何看待它的歌詞里的詩意?您最喜歡的歌詞,能否舉例一二?
戴明賢:侗族歌唱對我的震撼,是歌詞、旋律、歌聲和演唱方式的整體。是歌唱在他們生活中的位置和份量。我覺得,侗族女子們即便是在閉著嘴干農活做針線,心里也一定是廻旋著歌聲的。所以我總用“歌唱”一詞,強調這個整體。侗族大歌和琵琶歌的精彩歌詞非常多,凡引用了的都好。開頭那首螃蟹歌就非常好,螃蟹和團魚是兄弟,多可愛的天真聯想。
(附侗族小兒《螃蟹歌》歌詞:河里的小螃蟹 / 和團魚是兄弟 / 都是圓圓的身體 / 走路手腳都爬地。)
記者:侗族,包括貴州其他少數民族對于死亡有著他們獨特的認知。比如苗族古歌《亞魯王》,歌師在葬禮上唱誦的長篇史詩。他們和漢族的生死觀、生命觀如此不同,您怎么看?還有就是:不知道到了杜甫詩里的“訪舊半為鬼”的老年,對于您這樣一個自尊、通透又深情的人,對于生命和死亡的態度又是怎樣的?
戴明賢:楚辭中的招魂、許多民族的葬禮吟唱、唐宋悼亡的詩詞、古今中外懷念逝者的詩文,作為一種深刻情感的藝術化流露,我都樂意閱讀并受到感動。但是作為一個實際問題,則不去思考。我家鄉有句充滿智慧的民諺:“一種生百種死”。
死亡因人而異,各如其面,統而論之毫無意義。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要緊的是活著的幾十年,生之前死之后你都管不了。說一通曠達豪宕的話,或者說一些戀生怕死的話,到時候都無濟于事。蘇東坡彌留之際,和尚好友湊著耳朵囑咐他宣誦佛號,他不失幽默地說:內中使不上力。現在老年人聚會,互相鼓勵: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健康是自己的之類,你說給我我說給你,這不是廢話嗎。心靈雞湯不如真雞湯有味道。至于科學家研究死亡問題,那是關注生命終結過程的一個重大生理現象,那當然是有意義的。
尾聲
(又是一個侗家的盛大節慶,幾個寨子的歌隊挑著禮物來向薩昔老歌師致意祝福,薩昔被攙扶到神樹下,笑吟吟應答著客人的寒暄。各種好戲輪番上演,節日的歡樂連綿涌動,全詩在這樣的高潮中收尾:)吹蘆笙放鞭炮把客人隊伍送出寨門 / 經過大榕樹向閉眼微笑的薩昔致敬 / 無人發現薩昔已飛向高遠的天空 / 融進了無始無終的侗家大歌之中
記者:全書就這樣收了筆,關于薩昔的故事大幕落下,而對詩意棲居的向往永無終止。好像也沒什么可問的了,向《薩昔》學習,最好就是戛然而止。戴明賢:不錯就是這樣。(責任編輯 / 孫晉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