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灘文化對中國的深遠影響

作者簡介：黎鐸，遵義師范學院教授，貴州省文史研究館館員。主編《沙灘文化論文集》4部，主編《黎庶昌全集》獲貴州省第十二屆哲學社會科學一等獎。

清代從道光迄光緒年間，在黔北的一個小山村，相繼涌現出一批詩人、學者、官吏，他們成就斐然，影響深遠。鄭、莫、黎三家及親友有 9 人入選《清史稿》，幾占貴州三分之一。20 世紀 40 年代，浙江大學史地研究所張其昀先生在編撰《遵義新志》時，將遵義這一時期的文化現象，稱為“沙灘期”，譽之為“有清中葉曾為一全國知名之文化區”，沙灘文化由此得名。

那么，沙灘文化現象是怎樣形成的呢？究竟有何成就？對后世有何影響？

家有詩書子弟賢

文化是通過教化而實現的。沙灘文化的核心家族——黎氏，其家風一直強調耕讀為本，詩禮傳家。遷入貴州后，明代黎懷仁、懷智即有詩作傳世，其后代代有詩作。到清嘉慶黎安理、莫與儔以后，鄭、莫、黎三家更是人人有詩集傳世，形成延綿不斷的詩學傳統和群星閃爍的作家群。

當然，他們并不是只單純地寫詩，在農耕之余，也注重經史子集的研讀。但是，在當時被視為邊鄙之地的貴州，可供研讀的詩書少之又少。據說當時省城有名的貴山書院，其藏書只有三千卷，遠遠不能滿足學子的需要。但是，在沙灘，有一位有遠見的讀書人——黎恂，他在丁憂歸里時，以為官五年所積薪俸，全數用于購買圖書運回沙灘，藏書三萬卷的鋤經堂，一躍為貴州最大的私家藏書樓。與其他藏書樓相比，鋤經堂并不以追求善本和藏書數量為目的，秘不示人，而是向社會開放，只要有讀書興趣的學子，都可以到此閱讀，相當于今天的公益圖書館。有書可讀，才有文氣相聚，鄭珍、莫友芝、胡長新、王青蓮等，因為沙灘的書而相聚。有人讀書，才可能延續文脈，出現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人。因此，沙灘成為著名的文化區，鋤經堂的藏書功不可沒。遵義東鄉至今考上各種學校的學生居四鄉之首，與歷史上這里重視文化教育的傳統密不可分。

留名青史文氣盛

鄭珍、莫友芝、黎庶昌等沙灘文人的出現讓貴州在中國文學史上大放異彩。從劉大杰、游國恩等人文學史中的寥寥幾句到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篇幅漸次擴大，鄭珍更是由短短數行擴充到專節。上海辭書出版社編《宋元明清詩三百首鑒賞辭典》貴州詩人僅鄭珍、莫友芝入選。嚴迪昌《近代詞鈔》錄貴州詞四家：莫友芝、黎兆勛、章永康、黎庶蕃，除章永康外，其余三位均是沙灘作家。而最早記述章永康生平事跡的《章子和墓志銘》和其詩集《瑟廬遺詩》最早的編刊者也是其好友黎庶昌。最近《中國大百科全書近代文學卷》重新修訂，收有鄭珍、莫友芝、黎庶昌條目，并將鄭、黎均擴大篇幅，列入一流作家。（貴州作家新增陳夔龍）《大英百科全書》收有黎恂、黎庶昌條目，《辭海》《辭源》有鄭珍、莫友芝、黎庶昌詞條，若干條目運用了鄭、莫的研究成果。加拿大哥倫比亞大學施吉瑞教授稱鄭珍“清詩第一”。華東師大終身教授胡曉明說：“清代沒有沙灘，清詩就是一片沙漠。”《中國書畫》雜志還曾專設“沙灘文化書畫專題”，對鄭珍、黎庶昌及莫友芝家族的書法藝術分別進行專文介紹。這些，都充分說明了沙灘文化在國內外的影響。

今天，沙灘的九九重陽曬詩會，正是賡續了先輩的詩學傳統，追求詩意人生的實踐活動。

篤學致用啟新聲

沙灘文化不故步自封，對各種文化兼收并蓄，敢于走在時代的前列。

“鄭珍是中國偉大的作家，他也是中國現代性的主要先驅之一。”（施吉瑞語）他實事求是的理性主義，對個人的強調、對群體和傳統的質疑，學術上的兼收并蓄、堅持漢宋學的調和，對少數民族和女性的同情，都使他的思想充溢著現代色彩，影響了沙灘文人。在學術上，他在“說文學”中創立的“內部求證與外部求證相結合的思路和方法是近代文字學研究方法變革史上承上啟下的重要一環。鄭珍不立異、不茍同的文字學思想在近代文字學思想史上也應占一席之地。“鄭珍的《說文逸字》《說文新附考》代表了清代《說文》逸字、新附字研究的最高水平。”而他和莫友芝編纂的《遵義府志》，梁啟超稱“天下府志第一”。

莫友芝在版本目錄學、音韻學上同樣取得了極高的成就。他的《宋元舊本書經眼錄》和《郘亭知見傳本書目》“考校行字數目、著錄藏家印記、詳錄藏家序跋、評定版本優劣”的著錄原則，成為版本目錄學著作的通則。“莫友芝編著的《韻學源流》既可說是我國第一部簡明扼要的音韻學史，又是最先在結構上區分古韻研究、今韻研究、反切研究的韻學史。”許多高校選為中文系本科生、研究生的閱讀參考書。

黎庶昌出使東西洋十余年，“潛搜西洋各學”，融中西學于一體，在政治思想上，提出“中西同理說”。擺脫了洋務派的指導思想“中體西用說”和保守派的“西學中源說”的桎梏，為全面學習西方拓開了思路。規避了中西學孰優孰劣的無謂之爭，避免了歐洲中心主義和儒學獨尊之弊。光緒十年（1884年），黎庶昌上《敬陳管見折》，以“整飭內政”“酌用西法”為綱領，提出了加速艦隊建設、發展交通事業、扶持民族經濟、建立財稅新制、改善城市管理、重視外交關系、醇親王率親貴考察西方等有利于強兵富國、抗御侵略的 7 條建議，符合當時形勢和社會近代化趨勢的要求，即李鴻章、曾紀澤所說“深切時事”“切中機宜”。他的《西洋雜志》，為封閉的中國人打開了一扇了解西方的窗口，并在書中第一次向中國人介紹了社會主義運動（奇西阿利司Socialism）。王飚先生評價曰：“他上承龔自珍、魏源之余緒，中擴洋務新政的思路，下啟康有為、譚嗣同托古改制之端倪，顯示了中國人尋求變法救國道路上一段步履維艱的歷程，構成中國近代化思想發展的一個環節。”

作為外交家，黎庶昌首創文化外交。他利用高官、學者、文人的身份和中日同文同種的優勢，通過每年上巳、重陽兩節，飲宴日本朝野人士，以“達款誠，聯情好”；且“宴會酬應之間，亦當于無意中探國人之口氣，察國中之政治。”以學術交流及詩文唱和廣泛交友達到外交目的。

卓育群星耀華夏

光緒八年（1882 年）九月，黎庶昌在中國駐日公使館內開設了東文學堂，“遠早于京師同文館東文館（1897 年），是中日甲午戰爭前唯一一家培養日語翻譯的官方機構。”先后聘請了荒木道繁、稻恒真郎、中村正直、三島毅為教習，培養了楊道承、陶大均、唐家楨、劉慶汾、羅庚齡、張文成、邱文元、馮國勛、姚文棠、葉松清、盧永銘等人。“陶大均等人在這里經過嚴格的訓練……他們精外語，懂外交，善詩文……標志著真正意義上的近代職業翻譯官的形成。”這些學生在學術上也頗有成就：陶大均著有《中日戰紀》《戊戌政變紀要》《庚子劫余錄》《平龕文存》《劫余委游草》《平龕公牘》《平龕日記》等著作。盧永銘翻譯了《野外要務令》《陸軍教育摘要》《步兵工作教范摘要》等著作，劉慶汾翻譯了《日本國事集覽》《日本海陸軍制》。編譯《日本維新政治匯篇》12卷，為軍事、教育改革作出了貢獻。

回國后，黎庶昌任川東兵備道兼重慶海關監督，以培育人才為己任，于 1892 年創辦了川東洋務學堂，所設課程有中文、英文、算學、西學（天文、地理），是西南地區第一所現代性學校，開創了西南地區新式學堂的先河，北洋政府司法總長楊滄白即其學生。還從中選派 12 名學生赴英國留學，成為西南地區第一批留英學生，也是西南地區留學之始。

為了讓更多貴州人放眼看世界，黎庶昌在出使日本時，所帶隨員有黎汝謙、黎汝恒、劉漢英、劉慶汾、蹇念恒、蹇念咸、陳矩，均與沙灘有姻婭師友關系。因此，沙灘人也是西南地區第一批走向世界的群體。除黎庶昌外，沙灘尚有 4位外交官，從侄黎汝謙先后任日本神戶、橫濱兼筑地領事，與翻譯蔡國昭翻譯了耳汾·華盛頓所著《華盛頓傳》，在梁啟超主編的《時務報》連載，后單獨出版，第一次向國人全面介紹華盛頓。在戊戌變法前，先后致函張之洞、李端棻、王秉恩，舉薦康有為、梁啟超。侄婿劉慶汾在日本東文學堂學習 4 年，任參贊銜東文翻譯兼筑的副領事。內侄莫繩孫任駐俄參贊，與俄人莫干翻譯《俄國陸軍屯戌記》，介紹俄國陸軍軍制官兵及各兵分屯之所。姻侄蹇念咸任神戶兼管大阪正領事。

1900 年，黎淵留學日本中央大學法學系，是貴州留學日本第一人。回國創立了中國第一所政法學校——北洋法政學堂，學校在學制、課程設置、任教師資等方面處處效仿西制走一條新型辦學之路。開設了《大清律例》《大清會典》、憲法、民法、刑法、國際公法、私法、商業、銀行貨幣、商法、地方自治、西方政治學、財政學、經濟學、應用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哲學、政治史、外交史、通商史、統計等，多達 30 余科，從開創起就形成了學術自由、兼容并包的校風。這種嚴謹的辦學形式和寬松的學術環境使北洋法政學堂在中國近代法學教育中頗具影響。正如首屆畢業生李大釗在 1923 年參加母校18周年校慶紀念會演講中所說：“那時中國北部政治運動，首推天津，天津以北洋法政學校為中心，所以我校在政治運動史上很是重要。”

在近現代史上，受沙灘文化浸潤和影響的貴州人，可謂數不勝數，在貴州文化史上，眾星羅列，洪波涌蕩，確有“千載遺風及后生”之感。

舊學詩書儒術富

沙灘作家眾多，著述宏富，經、史、子、集四部具備，就分類而論，經部有研治“三禮”“四書”《左傳》《詩經》的專著，也有研治文字、聲韻及訓詁的著述。史部有研治《史記》《資治通鑒》的著作，也有地方志乘、人物傳記、氏族年譜之類的專書；還有奏議類、地理類、金石目錄類及版本校勘方面的著作。子部有農學類、醫學類、藝術類、雜家類、宗教類的著述。集部則既有總集數種，也有詩、詞、古文別集數十種。占貴州近代著作一半。據初步統計（截至民國初年）黎氏專著69種（刊行39種，436卷，《華盛頓傳》未計卷數）；鄭氏專著58種；（已刊25種，144卷）；莫氏著作30種（已刊20種，176卷。三家合計有各類專著153種，其中已刊80種638卷。《鄭珍全集》420萬字，《莫友芝全集》470萬字，《黎庶昌全集》457萬字，共計1347萬字。

在近當代，著名的作家有蹇先艾出版短篇小說集、散文集20部，350萬字；黎煥頤出版詩集、隨筆散文集16部；文化將軍陳沂有著作《白山黑水》等6部；著名外交家、國際問題專家宦鄉發表文章近千篇，結集出版有《國際政治學》等5部；此外尚有盧葆華、廖公弦、李發模等一大批作家詩人。

寫到這里，想到趙熙的詩：“絕代經巢第一流，鄉人往往諱蠻陬。君看縹緲綦江路，萬馬如龍出貴州。”沙灘文化，在貴州歷史進程中，是一個重要的環節，值得濃墨重彩地深入研究。（責任編輯 / 孫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