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鑒鋼 解政鳳
何小昆向校外走去,在跨出校門的剎那間又站住,轉過身來,回望著眼前熟悉的一切。在學校,他成績名列前茅,并且是校團委委員。轉眼就要離開了,他舍不得山腳下那棟漂亮的教學樓,舍不得自己曾經打破過五千米長跑紀錄的運動場,他忘不了老師們循循善誘的教導,忘不了每天晚自習教室里的燈火通明。
冬天很冷,他身上的棉衣破舊且寬大。站了一會,他轉身快步往家走。
春節臨近,在農村插隊下鄉的哥哥姐姐也回到家里,令平素清冷的家頓時有了生機和暖意。姐姐小巧在家排行老大,正坐在凳子上織一件毛線背心。見何小昆回來,姐姐喊他:“小昆,過來試一試。”小昆脫下棉衣,把毛線背心套在身上。母親走過來,一邊整理毛線背心,一邊抱歉地說:“家里的毛線只夠打一件背心。”“一件毛線背心抵得上一件小夾祆!天冷的時候,加上它暖和多了。”姐姐小巧說。
何小昆家里住的是一套三拐彎的職工宿舍。人多,不夠住,就在外面搭了一間披廈當作廚房。母親在廚房把父親買回來的熟菜加了一些蘿卜重新燴了,端上桌子。這時候哥哥小林也回來了,全家開始吃晚飯。
父親從菜碗里翻找出一塊肉夾到小昆的飯碗里。“春節一過,你們就要分配去農村了。”父親看看小昆,又看看大家。
“這次不知道下放到哪里?”母親問。
“聽說是三個地方:一個是皖北縣,一個是江北縣,還有一個是郊區。郊區我們是去不了的。”父親說。
“為什么?”小林不服氣。
父親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母親眼里閃著淚光,她強忍著,低頭不說話。
高中畢業的姐姐小巧和初中畢業的哥哥小林被當作“老三屆”同一批下鄉的。當時,父母希望姐弟倆都去南邊的望南縣,可以互相照顧。但小林不肯,他對父母說,“我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苦幾年,將來招工能進好單位。”就這樣,他去了最北面的皖北縣,小巧去了望南縣。
“小昆,你想到哪里去?”父親問。
“小昆不能去皖北。”不等小昆回答,母親突然攔住話。
“我也是這樣想。”父親接過話。“先不考慮將來能不能招工回來,要考慮萬一回不來,有一個較好的、可以過一輩子的地方。”
“很難說哪里好、哪里不好。現在就是賭:賭對了,你走運;賭錯了,你倒霉。”小林說。
“我聽爸爸媽媽的。”想了一會,小昆說。
春節過后,學校開始忙碌起來。動員大會上,學校領導大講上山下鄉的重要意義,鼓勵學生們到最艱苦的地方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
何小昆愛看書,喜歡思考問題。他去新華書店看有關農業方面的書籍。翻閱之后他覺得《雙季稻的栽插》和《農田水利建設》這兩本比較好。何小昆喜歡看政治書籍,這是受政治老師的影響。政治老師講起馬克思主義理論,情緒激昂,邏輯性極強,他常常聽課聽得著迷。政治老師說,《資本論》是馬克思最重要的一部著作。每當他捧起這本書,腦子里就浮現出政治老師描繪的馬克思當年在大英博物館徹夜讀書的情景,就仿佛看見馬克思因長期伏案寫作在地板上留下的淺凹。
三月中旬,何小昆接到了去江北縣下鄉的通知。這次下鄉的方式是以知青組的形式分配到生產隊。何小昆找到了同學李志高、路東偉和王海天后,他寫了份報告,四個人簽了名后提交給學校。
從路東偉家出來后回家的路上,何小昆看見肖平遠遠地走了過來。肖平是班里的團支部書記,何小昆作為學校的團委委員,平常很支持她的工作。肖平身穿花格子棉襖,脖子上圍了一條淺綠的圍巾,兩根辮子在那張好看的臉龐兩側歡快地跳動。
走近了,肖平先招呼:“何小昆,我正要去找你,你確定了嗎?”
“你確定了嗎?”何小昆反問她。
“是我先問你的,你先回答。”肖平調皮地噘了一下嘴。
“我確定了,去江北縣。我和李志高、路東偉、王海天四個人一個組。你呢?”
“我也確定了,去江北縣。”
“你什么時候確定的?”何小昆有些驚訝。
“一秒鐘之前確定的。你去哪,我就去哪。你穩當,我跟著你。”肖平看著何小昆,然后羞澀地低下了頭。
何小昆的眼睛有些濕潤了,有種被信任、被托付的感動。對于肖平,他一直有好感。此刻,他真想走過去擁抱她一下,但他不敢。“同組的同學要選好,以后天天在一起生活,不要產生矛盾。”何小昆儼然一副家長的模樣叮囑肖平。
“嗯,我知道了。”肖平乖巧地點點頭。
何小昆他們“上山下鄉”的生命之旅終于在三月下旬的某一天啟動。
“媽,你一百個放心。”臨出家門前何小昆理了理肩上的挎包,挺了挺胸膛,笑著對母親說:“我在學校還是學生干部呢!我要是不行,誰還能行?”母親點點頭。她拉起何小昆的手撫摸著:“對你我放心!我就是舍不得你……”話還未說完,她眼圈已經紅了。
“你不要去送小昆了,女兒在家陪你。”父親對母親說。
“那我就不去了。小昆,你走吧,別誤了時辰。”母親對何小昆揮揮手。她轉過身,快速沖進里屋。門剛關上,何小昆就聽到了母親再也控制不住的哭聲。
下鄉的學生們乘坐的是輪船,父親和哥哥幫何小昆把行李搬上船,然后在碼頭岸邊找了一塊高地,一直不斷朝船上的何小昆揮手。何小昆也不停地向他們揮手,并示意父親和哥哥回去。他們不肯。
汽笛聲一響,船上和岸上的哭聲連成一片。何小昆的淚水串珠般落下,不能自已。
岸邊的人漸漸地遠了,小了,直到完全消失在視野里。同學們才陸陸續續地進入船艙。何小昆用手帕把淚痕擦凈,鎮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后走進船艙。
船沿著長江逆流而上,大約行駛了四個小時,天完全黑了下來。不知誰喊了一聲:“開飯了!”同學們紛紛打開提包,取出自己帶來的飯盒,放在座位前面的小桌上。隨著一個個飯盒的打開,陣陣香味撲鼻而來:各家都做了最好的飯菜讓自己的孩子帶上,匯成了難得的一頓豐盛的美味佳肴。大家爭著把自己家的菜讓給其他同學吃。吃著吃著,女同學那邊傳來了“嗚嗚”的哭聲。男同學這邊有人故意高聲說話,企圖覆蓋住女同學的哭聲。只是,哭聲越來越大。男同學這邊也慢慢地沉寂下來,他們有人低下頭,悄悄用手指抹彈著淚水。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龐冷峻、倔強。
船艙外,船頭沖破江水,發出清脆、激蕩的聲響,雪白的浪花一串串被船甩到身后。
何小昆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陰天的夜晚,天上沒有星星,江面上漆黑一片。暗黃色的浮標燈時隱時現。何小昆用眼睛看著前方一座浮標燈由遠及近,一直看著它從船邊劃過,又放眼向前,看另一座浮標燈的到來。
“你在想什么?”李志高也來到甲板上,他問何小昆。
“今天,我們算是正式踏入社會了。我心里空蕩蕩的。”何小昆說。
“我也是。”
“但是我并不害怕。”何小昆語氣堅定,“初生牛犢不怕虎!”
“我想聽聽學校的團委委員現在有什么打算。”李志高笑著說。
“學校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有了新的開始。我想,到了農村,我們排在第一位的事情是要養活自己。”
“我聽說江北縣生活很艱苦,要養活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李志高有些擔心。
“一年不行,兩年一定能做到,無非是多吃點苦。我們有雙手,到了農村不能吃閑飯。”何小昆說得激動起來:“我們要用知識、文化和青春熱血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
他們說著話,看見有人坐在船頭的錨錠上抽煙,煙火隨著抽煙人的一吸一吐明暗閃爍,照映出抽煙人臉的輪廓。他們認出是路東偉。
“路東偉!”何小昆喊了一聲。
路東偉站起來,向他們走來。
“你怎么突然抽起香煙來了?”李志高有些奇怪。
“從今天起,我抽煙從地下正式轉到公開,現在正是過癮的時候。”路東偉笑著說。
他們繼續剛才的話題。路東偉說:“我剛才聽到了你們的談話。依我看,你們的性子急了一點,一切等到了那里再說。你們不要給自己設計那么多的目標,走一步看一步,人家能過,我們就一定能過。混上幾年,有招工機會就卷鋪蓋回城。”
“看來何小昆是理想派,路東偉是保守派。”李志高笑著對他倆說。
“我不是保守派,我是現實派。”路東偉糾正他。
“那我就是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相結合的中間派。”李志高調侃自己。
“你是修正主義。”何小昆說,三個人都笑起來。
“怎么看不到王海天?”何小昆問。
“他到處亂竄,好像跟其他班的幾個同學在打牌。”路東偉說。
“你們三個在嘻嘻哈哈地講什么?”不知什么時候,三班的宋小寶也來到他們這里。宋小寶個子不高,白白胖胖,在學校人稱“寶寶”。
“怎么樣,來一支?”路東偉從煙盒里彈出一根香煙,伸到宋小寶面前。
“我爸爸跟我講了,到農村缺什么,他們就寄給我,條件是我不能抽煙。”宋小寶把香煙擋了回去。
“你爸是干部,你是你爸的好寶寶,”路東偉笑他。
“下次不要喊外號了,好不好?”宋小寶瞋了路東偉一眼。“好,好,不喊寶寶了!”路東偉又順帶喊了一句。
“你和誰在一個組?”何小昆問他。
“我現在還是游擊隊員,沒有分到組。我到你們組,你們干不干?”宋小寶問。
“我們是四個人一組。我們三個加上王海天,名單早就報到學校了。”何小昆對他說。
“我聽說縣里還要做一些調整。”雖然用的是“聽說”這個詞,但宋小寶的語氣似乎很肯定。“我要是真到了你們組,你們歡迎不歡迎?”他笑嘻嘻地問。
“歡迎,歡迎!”他們說。
“不過,你要送我兩包飛馬牌香煙,兩毛九分錢一盒的那種。”路東偉一本正經的樣子。
“這沒問題。不過,現在沒有。我欠你兩包怎么樣?”
“跟你說著玩的。”何小昆和李志高打圓場。
“香煙就不要了,你也不可能到我們組里來。”路東偉笑著說。
第二天下午四點鐘,船在江北縣的南碼頭靠了岸。
這一船三百多名知識青年被分配到清河區的六個公社。區知青辦的干部按花名冊點名。何小昆他們五十多名同學被分配到黃橋公社。點名時,何小昆沒有聽到王海天的名字。正在詫異,那邊區干部催促著上車。
混亂中,他們趕緊爬上了黃橋公社派來接他們的拖拉機。
蘇鑒鋼、解政鳳:均為1955年出生,倆人為同屆高中畢業生,于1974年插隊下鄉。招工回城后倆人結為夫妻。蘇鑒鋼長期從事企業管理工作,解政鳳在職業技術學院供職。退休后,兩人聯手創作,有文學作品見于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