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衣裳

羊白

哪個小女孩，不喜歡漂亮的花衣裳？只是我們小時候家家條件都不好，穿的是父母手工做的土布衣，根本就不敢奢望城里人穿的那種漂亮的成品衣服。而且就算是土布服，還是哥哥姐姐淘汰下來的，屁股或膝蓋處多多少少都打了補丁。

我記得寒假時天格外冷，北風蕭蕭，整個人都縮手縮腳的。手上還有凍瘡，中午太陽出來一曬就格外癢，撓破了會很難看，會找一片布纏住，可纏住又不好結痂，況且布也不衛生，總之是很讓人傷神的一件事情，因此大部分時候都把手縮在袖筒里，眼不見為凈。

可大雪天我們卻不怕冷，用凍得通紅的手在空中捧接雪花，用嘴唇去親吻雪花的臉頰，那絲絲的凜冽，仿佛是一種清香。我們在雪地里跑啊、跳啊、追啊，瘋玩起來真是熱火朝天！直到天黑后，沒有小伙伴們一起玩耍時，便會覺得無聊，家里又不生取暖爐，愈加凍手凍腳，因此吃完晚飯早早就鉆進了被窩。

好在馬上要過年了，心里存著念想，覺得日子依舊有盼頭。只有在過年時，我們家才吃得上豬肉、紅苕丸子或是湯圓。有時，還有少許招待客人的瓜子花生、幾顆硬糖，供品一樣擺在桌子正中，以表示對客人的歡迎。只是我們家沒有有錢的城里親戚，這一度很讓我沮喪。因為城里人的氣派，單從衣著上就能看出來。成為城里人就仿佛是一種理想，成為父母激勵我們好好學習的最有效的誘餌。

我們都很懂事，客人在，我們不敢造次，不敢明目張膽地表露欲望。客人一走，我們才飛快地抓上一小把，然后逃也似地沖出家門，嘴里幸福地吃著零食，高高興興地去找小朋友們玩耍。

我跑出院子，跑到寶琴家的柿樹下時，看見寶琴和一個女孩，站在她家的院門口正興高采烈地說話。她們穿著同樣的花衣裳，就像是雙胞胎，簡直是太漂亮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美麗的衣服，粉紅色的燈芯絨，軟軟的，看上去就很暖和。重要的是，那上面有漂亮的圖案。是什么呢，我說不清楚，像是梅花鹿的鹿角，但又更簡潔。我情不自禁地走過去，聽她們說話。我完全看呆了，覺得她們好美麗，而且美得讓人夠不著，讓我有逃跑的念頭。因為我的衣服，和她們相比實在是太難看太寒酸了。那時我還不知道有個詞叫“丑小鴨”，但我見過白天鵝。在逃走前，我鼓足勇氣，在寶琴漂亮的花衣裳上摸了摸，那衣服給我的感覺好得不得了，我認為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得到。

我知道，那女孩是寶琴家的親戚，而且是城里的親戚。快過年了，她們年齡相仿，于是大人給她倆買了相同的漂亮的花衣裳。

寶琴比我大一歲，她扭轉身，手牽著那個女孩進院子里去了，而且還關上了院門，似乎怕我跟進去。

我被關在院門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羞愧極了。似乎我不配跟隨她們的美麗，會把她們的美麗偷竊了或弄臟了。但說真的，我完全顧不上在害羞或自卑中沉溺。我就是一門心思地羨慕她們漂亮的花衣裳，簡直是太美了，給我的刺激太大了。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衣服哩？是在哪里買的？會花很多錢吧？

之后的幾天，我都心慌慌地在巷道里徘徊，就是想多看幾眼寶琴的漂亮衣裳。可寶琴一直不出來，她和那女孩在院子里玩耍，就是不出來，我都聽見她們的笑聲了。似乎她們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在院子外，故意不出來。

一直到大年初二，寶琴家的親戚要走了，她們一家風風光光地送，送完客人回來，兩個漂亮的小姑娘如今只剩下了一個，落單的寶琴才想起我，她走到柿樹下，眼睛瞅著我。我立刻迎上去，伸手去摸她的花衣裳。她不再傲慢，笑著讓我摸，而且轉過身讓我看后背的圖案。但她的雙手一直捂著前襟，我伸手去拉她她也不理我，似乎不高興。我說，到我家院子里滾鐵環好嗎？她繼續站在原地，似乎在考慮，我從兜里掏出一顆水果糖，遞給她。她這才伸手來接。然后，我就看見寶琴臉紅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寶琴漂亮的花衣裳的前襟上，有了一個黑色的洞。不用問，我就知道是被火星燙的。難怪她不高興。

我想安慰她，卻又不知怎么來安慰。而且，沒有花衣裳的我，心里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平衡。我抓住寶琴的手，飛快地往我家的院子跑去，而且還夸張地發出尖叫。似乎唯有如此才可以徹底打破僵局。

我們在院子里，開始沒心沒肺地滾鐵環。仿佛我們就是鐵環，只有在不斷地奔跑中，一切寒冷傷心、不愉快的事情，才會叮叮當當地忘掉，或者說暫時遺忘。

羊 白：本名楊偉。作品散見《短篇小說》《小說選刊》《湖南文學》《廣西文學》《北方文學》《天津文學》等。有詩集《上帝給我紋了身》，小說集《祖母綠》《左右人生》，散文集《一棵樹長成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