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荔灣自古水道通達,經貿繁榮,基于流域空間發展取得的出色成就使其成為明清時期人文薈萃的城市中心。探究河流主導下“水脈”與“文脈”互動的歷史機制及演進邏輯,可為碧道建設中地域文化景觀的承續和更新提供理論參考。以花地河為例,通過實地調研和文獻梳理,結合竹枝詞、詩文,回溯歷代人文活動沿水系分布的生成情境和風土意象。結果表明,文化所處的自然環境成就了文脈延續的特征,河流作為孕育文化的空間形態,也成為文脈延續的重要載體。自宋代繁榮的“大通港”到清代崛起的“十三行”,花地河歷經持續的疊加伴生出港口貿易、花木生產、園林藝術、濱水游樂4個歷史文化特征。最后據此歸納出花地河碧道地域文脈保護和利用的4種營建途徑:構建良性水循環、重現濱水風貌、集納岸線空間、建立情感認同。
關鍵詞
嶺南園林;萬里碧道;地域文化景觀;生態景觀;花地河
Abstract
Liwan District has always had access to waterways and prosperous commerce since ancient times. Its outstanding achievements based o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watershed space have made it a city center with gathering of talents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Exploring the historical mechanism and evolutionary logic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water vein' and 'regional context' under the dominance of rivers can provide theoretical support for the continuation and renewal of regional cultural landscape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Ecological Belt. Taking the Fa-ti River as an example, through field research and literature review, combined with the Zhuzhici and poetry, to trace the generation context and local imagery of cultural activities along the water system throughout history. The results indicate that the natural environment in which culture resides contributes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ultural continuity. Rivers as a spatial form that nurtures culture, have also become important carriers of cultural continuity. Since the prosperous 'Datong Port' in the Song Dynasty to the rising abruptly 'Thirteen-trades monopoly' in the Qing Dynasty, the Fa-ti River has undergone continuous stacking and has produced four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port trade, flower production, garden art, and waterfront amusement. Based on this, four construction approaches for preserving and utilizing the regional context of the Ecological Belt are summarized: establishing a virtuous water cycle, recreating the riverside landscape, integrating the riverside space, and fostering emotional identification.
Keywords
Lingnan Garden; Ecological Belt; Regional cultural landscape; Ecological landscape; Fa-ti River
文章亮點
1)以水帶城,“水脈”與“文脈”的持續演進支撐了人地關系的有機進化;2)自然與人文薈萃的花地河是地域文脈長足發展的見證;3)基于歷史與現實互映,探討碧道景觀濱水風土特征保護和利用的營建途徑。
2020年8月《廣東萬里碧道總體規劃(2020—2035年)》批復實施,提出將覆蓋全省建立以水為紐帶,以江河湖庫及河口岸邊帶為載體,統籌生態、安全、文化、景觀和休閑功能的復合型廊道——萬里碧道。目前,碧道建設已初見成效,現階段多項研究聚焦于水文、生態兩個視角,關注河道工程規劃[1]、國土空間生態修復[2~3]、廊道與生態網絡構建[4~5]等碧道實踐,而對碧道水域本體的文化價值及其地域特征提及較少。以自然地理為依托,河流對城市的作用除提供生產資源、生態系統外,也塑造了獨特的濱水風土,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人居環境的構建,進而形成兼有歷史性和地方性的文化景觀。
近年來,在堅定文化自信、踐行生態文明的理念推動下,國家于城鄉建設層面對歷史文脈保護、傳承與利用的重視達到了新高度。2018年,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廣州西關歷史文化街區永慶坊時強調,城市文明的傳承與根脈延續十分重要,傳統和現代要融合發展,讓城市留下記憶,讓人們記住鄉愁。西關是以前廣州城西的關廂之地,現屬于荔灣區。因其水域廣闊,河湖密集,自古至今均是生態優美、經濟富庶的宜居之地。轄區最大的內河——花地河,是荔灣人民的“母親河”,為珠江航道的一條支流,全長約8.1 km,寬約100 m,從石圍塘附近的白鵝潭起,經花地、茶滘、東漖等地自北向南貫穿整個芳村。歷史上,花地河豐饒的自然資源和優渥的區位條件,對荔灣乃至珠江水系的政治、經濟、文化的形成與發展有著極為關鍵的促進作用。花地河碧道是荔灣區首期打造的碧道示范工程,也是荔灣區高標準建設的三大碧道之一①。花地河碧道從水安全、水生態著手,充分挖掘河流文化價值,高度融合周邊功能與濱水用地布局,構建出具有荔灣特色的碧道景觀與游憩系統典范。
綜上,本文以花地河碧道為例,通過實地調研和文獻梳理,結合竹枝詞、詩文,側重以人文底蘊為視角探討碧道景觀空間特征與地域文脈保護和利用的營建途徑,以期為現代城鄉規劃中濱水景觀的地方性特質營造提供新的研究視野。
1 廣州城的水韻風貌
1.1 因水為商
廣州城筑于“云山珠水”之間,因水而生、依水而興。“云山”指白云山及其依托的山系,“珠水”除珠江外,還包括南部密集的河涌、湖泊、潮汐水道等。縱橫交織的水網連接山林桑田,形成了嶺南特色的景觀格局。宋代廣州疏浚開鑿“六脈渠”,水渠順南北走勢貫穿內城,如同人體的筋脈。渠水出城匯入東、西、南濠后通達于珠江,可使廣州城中無水患②。同時,六脈水網的構造使得商船能夠直接進入羊城,助推了商業的繁榮。“青山半入城,六脈皆通海”,山水相兼的基本架勢,孕育著廣府文化,維系著廣州城兩千多年的長盛不衰[6]。
有賴于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及區位優勢,廣州在唐宋時期已躍居為世界聞名的東方港市。彼時以廣州為起點的“通海夷道”,即早期的“海上絲綢之路”,是世界上最長的遠洋航線,亦是東西方經濟文化融合交流的重要載體③。至清代廣州“一口通商”④時期,空前的全球性貿易循環促成了廣府地區的多元文化形態,呈現出一種兼收并蓄、開放靈活的獨特氣質。同時,貿易帶來的巨額稅收使廣州被譽為“金山珠海,天子南庫”⑤。從多種意義上來說,水脈作為廣州地域性和時代性的源流推動城市發展達到了巔峰。
1.2 以水為樂
河流作為商貿通道不僅帶來了經濟的繁榮,更孕育出獨具地域特色的濱水風土景觀。歷史上的廣州水道十分繁華,以水路交通為支撐的人文活動發展空前高漲,且歷代羊城八景中“荔灣漁唱”“菊湖云影”“海山曉霽”“珠江靜瀾”等大都與“水”有關。清代,廣州成為嶺南園林薈萃之地。水系分布不僅對園林擇址、立意有重要影響,也關乎著游賞方式。得益于水上交通之便,于廣州城內沿河涌之水乘舟可漫游城郊各苑,且均能在一日內往返。游園活動的興盛,使圍繞水路展開文化活動成為廣州人民必不可少的生活情境。市民在濕熱的天氣里乘船,于水上飲食、游藝,觀賞粵劇,倍感清涼風趣。濱水風土景觀也呈現出嶺南鄉土景觀中最鮮明的地域特色,清代詩人張維屏(1780—1859)有詩云“千樹離支(荔枝)四圍水,江南無此好江鄉”,可見舊廣州城的水鄉景色不亞于姑蘇。
1.3 水文化景觀亟待復興
現今,傳統水鄉景色受到了經濟發展、產業轉型的多方面沖擊,不合理的空間規劃割裂了水文的自然過程,導致河網退化、水質污染等一系列問題產生,廣州水韻風光逐漸消弭。城市化進程下的景觀建設對于實用功能的過度追求,又進一步導致地方特質被破壞甚至文化喪失,幾十年間因水而生的城市風貌失去了其所依托的環境,水道縱橫的城市特征也消失殆盡。
近年來,廣州圍繞歷史水系、傳統街區等開展了一系列城市肌理修復、更新等行動,河湖重現了清漪的景致。而隨著人文底蘊被挖掘,大量水上文化與濱水活動回歸。由此可見,歷史性城市景觀不能被孤立在當代生活語境之外,它的更新與發展既需突顯紀念意義和文化價值,又肩負著構建現代城市生態系統、承載傳統習俗的社會責任[7]。因此,在“萬里碧道”背景下,為使沉寂的濱水空間更好地契合當代的人居需求,重構“水脈”時空圖景,首先應確認文脈的歷史價值,并在地方特質認知的基礎上考慮文脈的承續及保護利用途徑,實現傳統與現代的有機統一。
2 花地河地域文脈的源流與發展
2.1 河流與港口貿易
南漢乾亨元年(917年)劉?建國稱帝,定都興王府(今廣州),翌年改國號漢,史稱南漢。南漢佛教興旺,皇室對應二十八宿之數,在府城四方各建七座佛寺,合稱“南漢二十八寺”,其中“南七寺”為:寶光、千秋、古勝、延祥、地藏(另兩寺名不可考)[8]。據《南漢書》記載寶光寺所處為“河之南岸”,即珠江南岸芳村大通滘。大通滘處于廣州連接西江和北江交通樞紐的要道,北上船只經過此處可通往珠江三角洲各縣鎮,故曰“大通”[9~10]。“滘”是“漖”的俗寫,在廣東主要用作地名,其義是分支的河道,亦可用作河流名[11]。前往寶光寺參佛的學者眾多,以至于寺舍不能盡數容下,因此學者多在田間結廬而居。信眾獻花禮佛,帶動了當地的花卉產業的興起[12]。至宋代大通滘建立大通港,其暢達開闊的航線使因水得名的“大通鎮”經濟愈發繁榮,之后大通鎮與南海郡番禺縣中的獵德、瑞石、平石、大水、石門、白田、扶胥并稱“宋代八大鎮”[13]。宋代政和六年(1116年),廣州經略使陳覺民奏請朝廷改寺名為“大通慈應禪院”,大通寺因而得名。清代《番禺縣志》記載:“煙雨井在大通寺中,晨熹初散,常裊輕煙,所謂大通煙雨是也”。寺內的“煙雨井”是宋、元羊城八景“大通煙雨”之勝地。
2.2 河流與花木生產
2.2.1 花埭(花地)
大通滘所在地芳村①,地處珠江三角洲北緣,因水網密布,河溪縱橫,花卉貿易進一步擴大,以生產供佛用的素馨花Jasminum grandiflorum、茉莉花Jasminum sambac著稱。但大通滘地勢低平,花農需筑土壩截水方可種花,故以大通滘為核心輻射周圍村田的區域稱為“花埭”。“埭”有“以土堨水,壅土為堰”之意。不同于普通話發音中“埭”和“地”的明顯區別,粵語“埭”與“地”的發音相近,在此后流傳中“花埭”逐漸音變為“花地”,宋代大通滘至清代也改稱為花地河[14]。口語詞入地名展現出鮮明的廣府特征,“花”“地”“河”3種自然元素,也見證了當地群眾的生產生活、風貌民情。
明清時期花地花木栽培及耕作更具規模,得近城和水運之便,與廣州城僅鵝潭之隔的花地河承擔了灌溉和運輸的功能。于光緒元年(1875年)集結成書的《羊城竹枝詞》,對花地花木生產及貿易之壯觀有全面的描寫,以花埭、鵝潭描述限定的耕作區域,如“花埭人歸趁夕曛,香風一路卷羅裙”(劉昌期),“外有鵝潭滾滾連,珠江紅浪映花田”(錢應元);以花田、花洲描述花卉生產規模,如“世界花花認不真,花田種花花成茵”(黎秉樞),“玉貌花洲擁花橈,賣花剛又值花朝”(黃紹勤);還有描述以船載花的獨特販賣形式——利用水路便捷平穩地運輸輕巧易損的花卉商品,如“花儂花叟各奔波,齊集花墟待過河”(胡鶴),“瓜皮輕蕩越江波,滿載花香曉渡河”(江仲瑜)[15]。以狀摹人文風物見長的竹枝詞,蘊涵著大量的地理文化信息,可見當時花地依托花地河水系的花木生產和貿易已形成一定規模。
2.2.2 八大名園
便捷的水路交通及沿岸風光不僅為花木展銷提供了契機,還為園林營造提供了有利條件。花地經營者有意識地將花木結合園林空間展示,使花地河畔涌現出一批兼具經營性和觀賞性的花圃園。花圃園數量多達30余座,星羅棋布,其中當以“八大名園”廣為傳頌。以昔日羊城八景的“大通煙雨”(花地河口東岸)為起點,醉觀園、留芳園、群芳園、紉香園、新長春園、合記園、翠林園和余香圃坐落在花地河畔及其支流一帶,花木蔥蘢、風光旖旎,是嶺南園林發展史上的風華片段[16]。各名園在重要節慶、神誕日特設花局“斗花”,炫奇爭勝,招引大量賓客。晚清詩人梁修(1859—1899)應邀于紉香園花局所著的《花埭雜詠百首并序》,吟詠花地中外名花100種,將品艷評香融合于節日氣氛之中,營造出一場情思與審美的深度對話。
竹枝詞“黃木灣頭粉蝶飛,白鵝潭張錦鯉肥。今朝正好游花埭,玫瑰花開夾紫薇(李環浦)”中描述花地不單是萬滘曲折的花卉之鄉,更是煙水十里的游覽勝地。河苑綺錯的花地景觀由于良好的管理和明媚的風光,具備游覽觀賞的可能,并成為“一口通商”時期清政府向西方人開放的政策前提[17]。
2.3 河流與園林藝術
2.3.1 行商庭園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清政府于廣州設立粵海關,“國朝設關之初,番舶入市者,僅二十余柁(舵),至則勞以牛酒,令牙行主之,沿明之習,命曰十三行[18]。”清政府實行“以官治商,以商制夷”的政策,令粵商十三行居間經辦對外貿易的各項事宜。“一口通商”時期(1757—1842),十三行發展達到了巔峰,殷實的行商們掌握著城市的經濟命脈,并以雄厚的資本推動了中西文化碰撞,廣州港盛況空前。隨著洋船紛至沓來,清政府對外商在廣州的活動范圍作出了嚴格的限制:每月逢“八”數日,西人可在官員的帶領下,渡江到河南(今珠江南)海幢寺、花地,“聽其游散,以示體恤”。為滿足貿易和聯誼的需求,行商以十三行商館區為核心,在河南、荔枝灣、花地筑園設館,盛極一時。這種園林被稱為行商園林,或行商庭園[19]。
“粵東巨室”潘、伍兩家為園事活動的主要推動者。以毗鄰海幢寺的漱珠涌為中心,西邊“龍溪鄉”①為同文行潘振承(潘啟官,Pan Khequa,1714—1788)的潘家宅院所在;東邊“安海鄉”②為怡和行伍秉鑒(伍浩官,Wu Howqua,1769—1843)的伍家花園。此外,潘氏家族潘仕成(1804—1873)還在西關荔枝灣建有“海上神山,仙人舊館”的海山仙館。園內湖面綿延寬廣,其水直通珠江,氣勢非凡。行商們不但在經濟上嶄露頭角,更為提升文化影響力發揮了重要作用。外商熱衷于園林聚首,將園林藝術以本來的形象記錄下來,于是出現了外銷畫的創作熱潮。質感細膩、筆法精湛的外銷畫隨著遠行商船飄揚出海,使西方對中國式庭園風格的認識更加具象化。行商庭園不僅是嶺南園林的巔峰之作,還成為中西交流的重要場所,推動了中國式庭園風格在西方傳播,為清末嶺南園林走向成熟與近代轉型奠定了堅實基礎。
2.3.2 花地私園
適值十三行“花光萬點紅如火,照見重洋海舶來”的叱咤商海時,花地則呈現出一幅“香風吹遍荔支灣,畫舫菱歌四面環”的田園畫卷③。潘振承次子潘有為(1743—1821)于花地建東園,景色樸實自然,不以建筑取勝,這與當時行商庭園的奢華風貌大相徑庭。后東園南部的宅院區售予伍秉鑒之子伍崇曜(1810—1863)修葺一新,易名為馥蔭園,寓意先輩積累的巨額資產能繼續蔭澤后人[20]。但無論是東園還是馥蔭園,均有著十分顯著的嶺南園林藝術特征,二者更多呈現出延續性和共同的地域文化,也激發了致仕的官員和文人在花地寓居的熱潮。“粵東三子”張維屏曾在潘氏東園久居,因喜聽賞風卷松濤的聲音,于花地建聽松園,并作詩“五畝煙波三畝屋,留將二畝好栽花”,描述園中池塘水碧,花木扶疏,頗為雅致。張維屏還于此建造了“松心草堂”,并常在堂內讀書吟詠,著有《花地集》《松心詩集》等佳作。晚清詩畫家鄧大林亦在花地建有杏林莊,杏林莊雖小,但幽深明潔,吸引雅士集詠,結成《杏莊題詠》。陳璞(1820—1887)于首次“杏花雅集”贈詩云:“嶺南無杏獨此有,好事驚異門屢呼”④。游園和賦文成為理景的動力,空間營造又促進文化生產。仕、商群體的廣泛聚集是形塑花地私園的關鍵因素,也使西關嶺南庭園呈現出全新的園林文化韻味。
2.4 河流與濱水游樂
諸多景致優美的園林使水網密布的西關發展成為游樂消遣的城市中心,在珠江江岸憑欄飲食、欣賞粵劇是極雅之事。有的行商家中甚至養有家班。廣東名士謝蘭生(1769—
1831)常到伍園觀劇,他在《常惺惺齋日記》中寫道:“上席后平湖家樂亦至,奏數曲。月樹風簾,燈光掩映,洵是珠江雅韻[21]。”飲食與聽曲的良性互動,使西關逐漸成為粵劇藝術開展最為密集的地區。而曲水繞堤、濃蔭夾岸的花地因獨特的花田及園林風光,發展成市民游覽的重要場所。尤其是在有“花局”的節慶日,人們相約“游花地”,不僅能觀賞到各大名園的洋花粵果聯袂綻放,還能參加“水上花市”。船只以板排釘相連成路,還用洋氈鋪墊,游人行走時仿佛在陸地上。船上不單賣花,還提供海鮮飲食、戲班粵曲表演。花地游人如織,活動盛況隆重且熱烈。康有為(1858—1927)年少曾于花地的小蓬仙館讀書,后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泛舟重游花地河,寫下《人日游花埭》的詩句:“煙雨井邊春最鬧,素馨田畔棹方迴。千年花埭花猶盛,前度劉郎今可回”。
文化所處的自然環境成就了文脈延續的特征。河流作為孕育文化的地理形態,也成為文脈延續的重要載體。自宋代繁榮的“大通港”到清代崛起的“十三行”,花地河歷經持續的疊加,伴生出港口貿易、花木生產、園林藝術、濱水游樂4個文化特征。花地河的文化脈絡在自然和社會、經濟等綜合條件下得以明晰,從內在邏輯上支撐了人地關系的有機進化和持續演進。依托于特殊的歷史環境及文化積淀,花地河的意義及影響已遠遠超出其經濟作用。自然與人文薈萃的花地河,以其融匯中西且獨特的河流文化內涵成為地域文脈長足發展的見證。
3 花地河碧道地域文脈保護和利用的營建途徑
以省域為視角的規劃實踐,廣東已有珠三角綠道網和南粵古驛道的成功經驗。珠三角綠道網在推動實現綠色發展上形成了出色范例,南粵古驛道則在文化線路保護和傳承上作出了有益探索,二者為花地河碧道整合生態資源和人文優勢提供了良好的借鑒。通過“通絡”“塑貌”“凝軸”“承脈”“文脈”,注入后的花地河碧道為荔灣區歷史資源活化利用提供了深厚的底蘊,賦予“串珠成綠”的城市翠環更多具有地域特質的河流文化內涵。
3.1 通絡:構建良性水循環
碧道建設首先強調運用水岸協同治理,以“通絡”保障水安全,這也是古人開鑿六脈渠治水理念的承襲。歷史上荔灣區曾多次受水災侵害,“東、西、北之江水同時盛漲,省垣一帶適受其沖,水勢漲至丈余……花地、芳村及西關一帶地勢較低,受災尤甚”[22]。長期以來,廣州政府通過底泥疏浚、污染源查控等措施開展綜合整治,逐步恢復了涌溝的水文聯系,重塑了河流對城市的價值。碧道建立之初,荔灣區從花地河流域全局出發,組織實施截污納管、堤岸提升、清污分流等工程,并通過四閘聯合調度,構建良性水循環。“河長制”同步推進,實現全域覆蓋,促進部門協同合作,使治水興水的合力逐步顯現。水利設施的合理規劃使“落雨大,水浸街”的境況從源頭得到有效控制,目前花地河水質已常年穩定保持地表Ⅳ類水,實現沿線堤防全面達標,防洪能力滿足200年一遇。
在治理效果的基礎上,花地河碧道以風景園林學科與多學科融合的新思路,進一步關注受損生態過程的修復,并將“近自然”作為恢復河流動態過程的先進理念納入河道形態及結構的重建和設計,利用自然的韌性解決城市問題。基于此,花地河碧道推行“岸邊帶生態治理”的海綿城市理念,強調用生態工程的方法改善水質水體,維護景觀可持續和生物多樣性,使以污染治理為主的水質恢復工程逐步轉向針對水體及岸帶的近自然修復工程,有效地控制雨水徑流,實現自然積存、自然滲透、自然凈化,同時增強游徑空間吸納和涵養的能力,為碧道建設穩固功能本底。
3.2 塑貌:重現濱水風貌
水岸風光是碧道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要構成河涌相間,嘉樹濃蔭的濱水風貌,花地河碧道不乏獨具特色的嶺南樹種,首為樹干挺拔、高大繁茂的水松Glyptostrobus pensilis。莫伯治先生在《嶺南庭園概說》一文中曾指出“花木結合具體環境,借以構成具有詩情畫意的所謂‘景栽’,而‘最具嶺南庭園景栽特色的首推水松[23]’”。全盛期的伍家花園的主景區萬松園遍植水松,潘家宅院內亦有六松園、義松堂等景點。張維屏的聽松園有詩云:“水松排列落江村,風起濤生籟自喧。也與山松同一聽,此園名喚聽松
園[24]。”水松形態清疏挺勁,常用于河網地區,不單樹形優美,還可作固堤、護岸和防風之用。第二則是鄉土樹種,如榕樹Ficus microcarpa、木棉Bombax ceiba、白蘭Michelia ×
alba、人面子Dracontomelon duperreanum等。鄉土樹種經年生長,郁閉度高,作為碧道植物基底具有優勢。尤其是榕屬Ficus植物冠大蔭濃,其枝上生根,千絲萬縷,連接水陸兩域,最能體現嶺南濱水特色。被冠以“英雄樹”的木棉,也盡顯南國風情。清代“嶺南三大家”屈大均(1630—1696)曾描繪木棉列植岸邊的麗景:“舟自牂牁江而上至端州,自南津、清岐二口而上至四會,夾岸多是木棉,身長十余丈,直穿古榕而出,千枝萬條,如珊瑚瑯玕叢生。花垂至地,其落而隨流者,又如水燈出沒,染波欲紅[25]。”第三則是嶺南佳果,探水而生,更顯本地風光。例如,蒲桃Syzygium jambos在秋冬前后垂果壓枝,以及水翁蒲桃Syzygium nervosum橫斜在水邊,夾岸相映的景象均形成了獨特的景觀。這些濱水植被不僅包括種植歷史長久的傳統植物,還有假檳榔Archontophoenix alexandrae、紫薇Lagerstroemia indica、臺灣相思Acacia confusa等獨具觀賞性的外來引種植物,充分突出嶺南兼容并蓄的文化性格,展現四季花開、終年常綠的地域景觀風貌。
3.3 凝軸:集納岸線空間
軸線景觀是城市發展和變遷的時空縮影。濱水空間往往沿著穿越城市的河流形成綿長的岸線,岸線空間的“大”系統需要“小”節點見微知著,創造一種遞進的序列,一種延伸的關聯[26]。花地河碧道以游憩系統貫通富有特色的節點與城市景觀,形成水岸公園帶。歷史上,西關不僅是粵海關、十三行之所在,也是懷遠驛的設立之地。花地河碧道在線性景觀空間中將游憩節點以“驛站”命名,充分活化利用源于南粵古驛道文化內涵。花地河驛站主要以旱溪形式,采用淺凹綠地構建雨水花園,在減少徑流的同時形成一條特色的游覽路徑;還設置穿梭在林木之中的廊橋,在自然與游憩之間起到良好的銜接作用;并在橋下種植艷山姜Alpinia zerumbet、鳶尾Iris tectorum、美人蕉Canna indica等野趣橫生又低維護的高度耐水濕植物,與喬木結合共同形成濕地生態系統。此外,傳統造園要素也滲透于花地河驛站的場地營造。在嶺南園林中亭、榭統領景觀的手法屢見不鮮,至行商庭園興起后,又發展出將樓建于池中作為全園活動中心的做法,如海山仙館中就有高樓塔閣,處之觀景可將珠江風帆盡收眼底[27]。花地河驛站于旱溪之上建有景亭,其掩映于四圍綠茵中,統領場地,“隱現無窮之態,招搖不盡之春”[28]。該亭為歇山頂,翼角起翹“如鳥斯革,如翚斯飛”①,使雨水可以最快的速度下注而遠離亭身;景亭的檐口平緩“反宇向陽”,又有多納日照的好處;通透開敞的建筑不僅提供了欣賞景致、消暑納涼的主廳堂,其本身也是可供觀賞對象。
依水筑園的傳統也結合花地河碧道呈現,花地河東岸的“八大名園”之首醉觀園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原址復建,是花地花圃園的重要遺存。碧道建成后,已有越來越多的市民在此領略到這座名園遺珠的風采。醉觀園中有兩處闊大的水池,池岸曲折盤轉,上建曲橋,池邊又以亭、榭、花木、山石半圍繞布置,汲取了行商庭園在空間的構成手法;而園中花木豐盈、疊石奇巧,又呈現出傳統園林“占水栽花”、筑石堆山的精粹。值得一提的是,醉觀園中還保有盆景園,陳列具有代表性的各式盆景,展示了經營性花圃園最具價值的歷史縮影,飽含情思地印證了花地花木貿易的歷史[29]。
3.4 承脈:建立情感認同
日常所熟識的氛圍是集體打造的情感空間,將常見的環境具象化、符號化,可使景觀像文字語言一樣,在傳遞信息的同時增添空間感染力。這種轉化根植于人們往昔的城市印象,因此,碧道建設應關注公眾的參與性,以共同締造的景觀空間回應居民的情感記憶,使人文與景象有機統一,彰顯理想水生活的氣韻。岸邊艇仔隱現于水蔭之中,以水為鏡形成映照之美;高樹濃蔭下自覺“埋堆”(聚集)的各式座椅,延續“擔凳仔,霸頭位”的傳統生活片段。鮮明的生活印記是地域特色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挖掘空間的象征符號,可構建出具有情感記憶的地方片段。游歷于花地河沿線,市民與游客在碼頭、廊橋、民居、宗祠,甚至大榕樹下,逐步建立起對環境氛圍和集體情感的認同。建成后的碧道已經成為周邊居民的社交空間,其貫通性和可達性使越來越多健康的交互行為得以實現。
著眼全局,花地河碧道作為承續歷史的景觀空間已逐漸與當代人居需求較好契合,文脈的融入也使得荔灣區受到社會各界游客青睞。2023年11月“花地河”“醉觀園”被正式列入《廣州市地名保護名錄(第二批)》,這也意味著曾經“大隱隱于市”的花地河,作為歷史與現實互映的線性廊道,歷經漫長的歲月更迭,依然澤被后人,充滿生機。
4 結語
園林營造承載著文脈深層的內涵,是當地傳統、歷史和其他精神價值的載體。當把視野拓至更為廣闊的國土空間時,區域尺度下“水脈”與“文脈”共生共榮的碧道建設代表著國人對人居環境品質的核心追求。本研究以花地河“水脈”特征為線索,回溯歷代人文活動沿水系分布的情境與發展源流,并勾勒出唐宋至明清時期花地水系所承載的地方歷史意象。這一過程對城市濱水文化底蘊的理解和承續具有重要意義。在此基礎上,研究總結出碧道建設通過構建良性水循環、重現濱水風貌、集納富有歷史性和地方性的岸線空間以及建立情感認同的4個途徑,初步搭接了碧道地域文脈保護和利用之間的橋梁。但研究仍存在一定局限性,基于空間載體,河流景觀特色價值所承載的歷史意象能否得到充分理解、轉換并再生,以及后續如何量化引入群體感知數據從而為碧道設計優化提供方向等,仍亟待研究。據此針對花地河碧道的后續建設提出3點展望:第一,景觀文脈的研究是理解、認知的基礎,需要通過更精準化的傳播路徑使其核心價值有效地走進公眾視野;第二,應延續和復興與濱水公共空間相關的水上文化活動,尤其是“游花地”“水上花市”等的動態人文景觀(類似珠江夜游、荔灣湖游船),使其成為振興水上旅游經濟的抓手,重塑濱水文化活力;第三,需關聯性考慮碧道各類要素,多方協同建立碧道整體化的價值認識體系和動態化、可持續的管理策略。
水脈承載資源稟賦,文脈承載人文積淀,脈脈相生,美美與共。城市化進程由過去對擴張速度的追求轉向如今對發展質量的提升。在高品質國土空間需求的背景下,“萬里碧道”戰略的提出是廣東省促進生態系統良性循環、推動水文化景觀歷代維系的有效途徑。新時期碧道的建設將在南粵大地打造碧水清流的生態廊道,從而為復現臨水而居的人地關系提供理論參考,為粵港澳大灣區生態文明多元發展提供堅實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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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包宇珩/1990年生/女/遼寧沈陽人/碩士/佛山市園林綠化工程有限公司(佛山 528000)/工程師,一級建造師/專業方向為風景園林歷史與理論,城市景觀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