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鳥的跌墜
獵人走在山路上,肩上的槍口對著身后的樹林。鳥聲遠去,霜凍的路上沒有爪痕跳躍而過的欲想。獵人的嘴微微地張開,呼出一股股熱氣,把松林走得躁動不安。山路在松林里左拐右拐,獵人自制的皮鞋踩在深夜里凝結著的霜花上,濺起的冰屑把寒冷的晨光撞得四處躲藏。松樹上落下一滴一滴的油脂,里面折射著遠處雪山高高的峰巒和一只鳥在腳步聲中驚慌飛起的翅影。飛鳥從一棵松樹的枝頭上飛起來,剛要到達另一棵松樹向它手一樣伸出來的枝頭,獵人手里的槍口射出震撼整個山谷的響聲。幾片羽毛從空中輕輕地飄落到山洼里的紅栗樹鈍鈍的刺尖上,飛鳥艱難地掙扎著,落到一片龐大的荊棘叢里。
一只鳥的一去不返,沒有改變山谷里的一草一木,它們仍舊盡心盡力地站在山崖間,用松針所有的水分和顏色,把每一粒土壤緊緊地覆蓋著,仿佛守護著一個沉睡的嬰兒。鳥的翅膀在寒霜里拍打著,在漸漸失去了溫暖的巢穴里拍打著,它的身后還有幾只比它更幼小的鳥,那黃色的嘴角,還沒有長成黑色的喙,用盡所有的力量張開,張開。一只幼鳥,拍打著翅膀,站在鳥巢的邊沿饑餓地叫喚著,一不小心就從高高的鳥巢邊上跌落下來,那跌跌撞撞的樣子,與它的母親在槍口下的跌落極其相似。
幼鳥在巢邊的跌落使它永遠地失去了在大鳥的身邊一次次試著飛翔的幸福。迅速的下墜,使它在驚惶失措中張開了稚嫩的翅膀,拍打著不斷向上涌來的氣流。它的沉墜因此沒有像一塊石頭一樣撞在堅硬的崖壁上。當它斜斜地掠過一叢又一叢灌木,它發現了驚慕已久的姿勢。也正是這個不是很成熟的姿勢,使它撲倒在地上的時候,沒有被摔傷。黑夜捂著臉很快到來,幼鳥再也沒有了它高高棲居的巢穴,橫斜的枝條不斷地遮住它向著鳥巢仰望的視線,只有天上的星星圍攏在月亮的身邊,傾聽著大地上傳來的歌聲。寒霜很快打濕了它身上尚未出現光澤的羽毛,它不敢大聲呻吟,任憑嚴寒浪潮一樣洶涌而來,敲打它,撕扯它,淹沒它,把它毫不猶豫地凍僵,然后無情地推向死亡。
第二天的太陽在正午的時候發現了草叢里凍僵了的鳥,驚奇地注視了很久,無意中目光的溫暖卻讓鳥蘇醒過來。它睜開眼睛,艱難地伸長疲憊的脖子,尋找可以讓它的生命在失去巢穴后的支撐與依靠。一只凍死在樹枝上的蜻蜓,緣分一樣懸掛在它身邊,于是它艱難地站起來,一次又一次撲騰著,讓虛弱的身子暖和起來,艱難地飛起來,把蜻蜓塞進空空的嗉囊。一只死亡的蜻蜓讓鳥在陽光下站起來,又一個清晨的陽光讓它在山坡上飛起來,從一棵樹到達另一棵樹,從低矮的枝頭到達被風吹得不停搖擺著的高高的枝頭,過早地進入屬于它的天空。翅膀扇動著空中的氣流,它再次看見了峽谷里綿長的山脊,看見了遠處潔白的雪山。
一種宿命使它回到了曾經跌落下來的鳥巢。幾只小鳥,失去了生命的跡象。一群螞蟻一路爬過來,帶走了還沒有被陽光灸烤過的羽毛,證明一個曾經喧鬧過的家已經進入歷史。悲傷的童年躺在眼前,一個巢穴記載著一場經歷,把鳥巢的殘破呈現給飛翔的翅膀。鳥銜來樹枝,鋪在那些殘存的羽毛上面,開始孤獨的生活與飛翔。太陽一天天升起,雪山的反光把山崖照得一片光明,晨光與暮色把鳥托舉著,贈送給它一個長滿了松樹的山坡(誰也沒有提起那寒霜中高高舉起的獵槍和飄蕩在空中的羽毛)。風聲一手制造的浪濤推動著松枝不停地搖擺著,每一天的飛翔都給鳥帶來了新的喜悅,也許它在空中已經漸漸忘記了黃昏前的跌落。它每一天都準時回到巢穴,望著遠處的雪山開始一個又一個夢,對著充滿了水聲和風聲的峽谷想象著它的愛情。
春天到來的時候,松樹把頭向著更高的天空歡快地伸展著。金黃色的松花粉在春風中飛揚起來,似乎要向誰引誘什么。鳥展開寬大的翅膀一次次掠過低低的山脊,尋找在命運中對它許下一個終身相愛的諾言的鳥。它在天上高聲地呼喚著,旋轉著,把夢境中的誓言一遍又一遍地向著峽谷里所有的枝頭宣讀。黃昏的光輝給它的羽毛鍍上了一層金色的靈光,另外一對寬大的翅膀飛抵它的身邊,跟隨著它回到山崖上的鳥巢,增添的鳴叫,讓整個山崖濃濃的詩意順著崖壁一路傾瀉下來。遙遠的雪山收起了明亮的光芒,扯過一片云彩,隔離了對山崖的眺望。從此,山崖上的夜晚重新溫暖起來,一只鳥把堅硬的喙伸向另一只鳥堅硬的喙,彼此用羽毛的溫暖去描述平靜的生活。于是一群新的生命又誕生了。
一群新的生命如約而來,柔軟的羽毛不斷地在巢穴邊沿生長著,張開了嘴巴,迎接飛翔在外的鳥含著食物展翅而來。秋天的峽谷里到處落滿了果實和種子,奔跑著肥碩的老鼠。鳥的翅膀盤旋著一片繁忙。巢穴里的一群嘴巴,發出興奮的鳴叫。黃昏到來的時候,鳥嘴里帶來一些樹葉和羽毛,把鳥巢鋪得溫暖如春。
逃遁的葉子
核桃樹在春天里開著一串串淡黃色的花,在金沙江的流水聲中,核桃花慢慢地落下來,被一群猴子撿起來,放進嘴里,吃下去。峽谷里的一個山坡上森林正在消失,童話一樣悄悄地消失。一群人在夜色里走進森林,把樹木砍倒在山坡上,經過一個深深的山谷,把木頭送進江里,讓江水浮著巨大的木頭,漂到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去。猴群就在這時候到來,居住在村莊外面的核桃樹林里。
猴群,它們在核桃林里跳動,一串淡黃色的核桃花在風中落下來,映在它們的瞳仁里,勾起了它們一天天成長起來的饑餓。村莊里干燥的巷道,炎熱的空氣把它們一次次地拒絕在進村的石頭叢中。兩只猴子,在核桃林里以它們白色的長毛成為猴群中單獨的群落,讓大峽谷變得奇異起來。兩只猴子在核桃樹上不停地跳動著,尋找它們曾經失去的家園。春天正在過去,核桃花從樹上落下來,落在樹下一條淺淺的溝渠里,無聲地向著不遠處的金沙江流去。當核桃樹上的花朵越來越少,葉子中間開始長出一粒粒小小的深綠色的果實的時候,苦澀的果實將會把猴群又一次趕出核桃林,讓它們再一次沿著傾斜的山坡在大峽谷里奔波。
猴群路過村莊的時候,在一片玉米地邊上一個耕地的村人像發現金子一樣驚喜,一個消息在村子里沸水一樣沸騰著。世界上還沒有白色的猴子。這一群猴子中間的兩只猴子把一種稀奇帶給了世界。白色,白色,白色,猴子的白色傳遍了整個村莊。猴子的饑餓沒有被人發現,它們在村莊附近的行走與逃竄,總是為了尋找到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那長長的伸出去的枝條,帶著魔鬼的頭發一樣的苔蘚,在交織與糾纏之中,向猴群捧出鮮美的食物,讓一群古老的生命在大峽谷里存在著。猴群進入核桃樹林,在春天里飄落的核桃花中靠近了村莊,靠近了讓它們失去了家園的人類。
缺乏食物的猴群把它們的白色帶給了村莊以及村莊外面的人類,讓一些人有幸看到了猴群在大峽谷里的倉皇奔逃,金沙江水一樣的奔逃。金沙江水一直在流淌,對面山上的一片森林每天都會映入它們的眼簾,對它們無情地誘惑著。猴群所居住著的山坡,石頭反射出太陽在峽谷里的熾熱,荒草都低下了它們的頭,山坡開始裸露出紅色的土地和黑色的石頭,只有對岸的森林,讓猴群一次次越過村莊邊上的玉米地,在夜色降臨的時候,站在江灘上,抬起頭來發出一聲聲嘶喊。夜色朦朧中,站在礁石上的一只小猴子落在水里,被金沙江水沖出了很遠才濕淋淋地爬上岸來,驚魂未定。站在江灘上的猴群曾經被一個藏身于玉米地里的人用攝相機拍下了非常精彩的瞬間,卻沒有給猴群帶來一條通向江對岸的路。
通向江對岸的路經過村莊。村莊里的煙火、低語、犬吠、燈光和注視的眼睛把猴群阻隔在江邊的山坡上,春天正在過去,食物正在森林的消失中不斷地消失著,饑餓正在猴群的肚子里翻騰著。猴群的白色,被村莊里居住著的人時時惦記著,屋檐底下放著繩索與獵槍。一條路被江邊的一塊巨大巖石斷開,巖石高高地架著一座橋,粗重的鐵鏈伸向對岸,鐵鏈上鋪著厚厚的木板。猴群每天晚上都對著伸向江對岸的鐵鏈橋充滿了向往。向往著江對岸的山坡上一路鋪開的森林,向往著森林中茂密的樹枝,向往著彎曲的樹枝上新鮮的嫩芽,向往著嫩芽旁邊一天天成熟的野果。猴群,借著地上的一根樹枝,伸進石頭叢中的螞蟻洞里,掏出幾只黑色的螞蟻,細細地咀嚼著沒有味道的生命,在月光下無神地守著無望的鐵鏈橋。
讓猴群經歷了磨難的白色,在饑餓中無法通過村莊。金沙江水一直在流淌著,對面山坡上的森林里茂密的樹葉倒映在江水里,一片生機。逆流而上的江風吹過森林,綠色的樹葉一輪一輪地翻動著,如同綠色的江水漫上了山坡。猴群在光光的山坡上想象著對面山坡上的森林里幸福的生活。深深的草叢里不停地生長著深黃色的蘑菇、瘋狂歌唱著的雉菊、望著天空暢想的野葵花,一條背上長著暗紅色斑痕的蛇從草叢里爬過來,吐著黑色的信子,悄悄地鉆進另一片草叢,撥動了草尖上迷宮一樣的蜂房,成群的蜜蜂飛起來,尋找貿然侵入的敵人。一棵橡樹高高地籠罩著草叢邊上的土地,風一吹過,往年落在樹杈上的橡子隨風而落,墜在樹根上,發出輕微的響聲。橡樹隔著草叢,長著一片山茶樹,冬天過去后,野茶樹上長滿了暗綠色的茶果,在橢圓形的葉子中間顯得十分誘人。猴群空守在江邊,村莊守在猴群與森林之間,森林里的一切,都與猴群無關。
(陳洪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會理事,麗江市作家協會主席,作品散見于《新華文摘》《十月》《青年文學》《大家》《天涯》《山花》《長城》《清明》等,著有個人文集《陳洪金文集》(5卷)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