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一陣風（組詩）

龐培

絕對真相

風是那種人們稱之為絕對真相的事物

尤其在冬天，你眼前

只有幾根樹枝光禿

宇宙之柔美。生活的力量

盡在其中

曠野。寒風，盡在其中

絕對真相

在高過屋脊處

閃爍

呼吸緊貼枯藍天色的肺腑

活著的一切看著早已經死去

死去的一切依然活著

剛才一陣風

一陣風吹過窗外的冬天

好像吹過無名的墓碑

我四樓的房間

頓成荒冢野墳

仔細聽——

那遠去的風中

歸屬于曠野耕地

生活的枯枝敗葉

剛才一陣風聲

好像巍峨的高樓

人們進進出出

匯入大街上的滾滾寒流

剛才一陣風

讓我進入了一個我不認識的村莊

成就著我的月球旅行

我在林中的沉思

沿著凹凸不平的思想表層

深入到前世的一種夙愿

在風聲中我認出

我生而為人已有多久

我門前沉寂的古樹告訴我

透過風中樹葉的閃亮晃動

我在世上的愛情，擁抱

曾有多么堅固、結實

風的韌性，就像戀人一樣

戀人，就像風暴盡頭的安寧

多少痛苦的肆虐，俗世的冰寒奇酷

已過去——她還留在原地

剛才一陣風聲

表明我和她，我倆還沒走開

沿著江堤散步。看長江像開了鍋

煮沸了的開水一樣在寒天熱氣騰騰

我又前行了幾步……

我是風聲里的荒涼

我是風吹過的空地

被風挽留，在風中說出告別

冬日午后

午后的房間正在悄悄爬向冬天

椅子上的雪正在落向

另一場雪

雖然冬季已深但雪迷蒙不見

最古老的寒天仍在記憶中的童年

街巷盡頭

那冬天，那午后一動不動

渾濁、渾厚、透澈

封住四周曠野似的房檐籃框

竹篾條制的寒風在下午變得油亮而

蒼黃

一只雪地上瑟瑟發抖的空竹籃

破出巨大水鄉般的冰窟

好似行人可以以此盛放最潦倒的

新年

這里有一個午后的房間

陽光和煦空氣碧凈

田地正河岸般刮向凍土帶

人家房前的豆腐已凍成

堅冰的耀眼佳肴

一整條長河已在鄉鎮間裂開：寒流

童年，隨著屋頂的雪花聚攏

一只只呵氣的拳頭

烏黑皸裂

有人正在重返這年冬天

他們吃的黑塌菜、筍片、百葉結

紛紛自坍塌的院墻瓦礫降落

車輛、著作、景區明信片

隨寂靜的梅香綻放、飄逸

唱片在耳語：肅靜、肅靜、肅靜！

——恥辱，正在被重新記起

在一個寂靜房間的午后

屋主人習慣了去五公里外的游泳館

游泳，然后擰開很燙的水淋浴、刮胡子

在一個僅夠轉身的淋浴單間，大聲唱歌！

扎猛子

五六月里，江水變渾

江流洶涌

熱天汛期到了，上游漂下來青藏

高原的云朵、岷江泥沙

峽谷村莊遷移的稻谷。各種

斑斕折斷的樹枝堆成小山

川流不息。在江面形成的嗚咽

有時候，這種漩渦麇集在

船只周圍

人群的手一樣久久不愿松脫

但我在一朵云里面潔白地游泳

我游出去江中心的航標燈很遠

直到暴雨來襲

聞到垃圾堆中的閃電氣息

洪水抬高了岸上的烏云

在深扎下去的一個猛子里，下午三點

揚子江聽到了大海的濤聲

奔涌浩瀚

愛的贈言

愛是靈魂的驚恐程度

一列火車開出去很遠，又回來告別了

一場雪，落在舊年

車窗上。所有的街道、房屋

像是行進中的、曠野的車窗

這句話在我頭腦里

盤桓良久。過了大半天

從早到晚，都震驚在它的聲音里

聲音和畫面，還有話語的力量和

寂靜

愛獲得了積雪的寂靜。有關愛的話語也

同樣，寂靜如秋天午后的房間

淡淡陽光，響著鈴鐺聲的空氣

夾雜苦味

一陣陣記憶襲來。樹木、花草

有如旅行中消失的遠方站臺

半夜夢醒，我匆匆亮燈，寫下腦海

泛現的這個句子

好像月亮在我的身體上畫出紋身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白

月色輕飄如地面桂花幽暗

這是秋天對愛的思念

——不！對愛的認知！

夜色隱退。大地退場

一生清空的歲月纖毫畢現

我凝視黑暗而被凝視

同時置身深處而又浮出表面

懺悔著贊美！驚嘆著輾轉

仿佛廢墟的金屬凹槽銹跡斑駁的

日期

愛是各種抽象數字：年齡、金額、

天數、車次、鐘表、價格、票面……

我們居住在桂花落下的寂靜中

一小枚金黃花蕊的黃道十二宮

在乘火車旅行的兩地書中

所有的鐵軌都是，或曾經是

愛情溫柔的垂憐和撞擊

而遺忘——遺忘濕潤著世人的心

——那一列開出去很多年，又回來

告別的火車，確鑿地寫下風雪的前方

贈言：愛是靈魂的驚駭程度

原樣

就讓詩保持原樣

在曠野中伸展

是風中鳥的翅膀

田野上追逐童年的蜻蜓

讓聲音中的語言靜默

河流之詩寫給無名的行人

大海贈給閃閃發光的遺忘

讓桌上一本書葆有神圣

而無人翻動

我們知曉一個秋天的上午

因為天氣轉涼而能有多么馥郁

院落里開滿了桂花

嘴唇收割著金黃的空氣

讓十月的風

從四月的暴雨中吹來

越過太華鄉的地名

越過那里的山中水庫、石榴樹的高墻

記憶

當三歲兒子翻開抽屜

我也翻開我的童年

在所有的藥瓶、藥品里

媽媽的藥瓶味道最溫馨

抽屜底板上的碎屑

凝聚起霞光

針線、針箍

家門前的樹蔭

他打開一只火柴盒

但還不會劃燃。沒有火

我向所有的火焰致敬

向所有被遺忘的味道，被照亮的黑暗

膠山

樹齡五六百年的苦楝，你見過嗎

在一條幽暗小徑

迷失的鄉野澄澈的白云

用樹葉般的少年點染、丈量

藍天下閃爍的漫漫長夜

穿過荒墳草冢。而這一棵古木

抖落下大量的寂靜

那寂靜如同水一般，像拍打海岸的

波濤永不回頭

那樣的峰巒，你見過嗎？

你見過山的心臟嗎

心臟跳動，一片黛綠

我是千百年來破碎了千百次的農舍

我的房檐是懸崖。我的茅草是風雨

是林中積滿苔蘚的風雪夜歸人

我肩頭碎掉的釘耙依然在揮動

在耕作

我前行的每一步都是種子

是曠野無名的金黃和圓弧

我是水之弧。思鄉之弧。荒蕪秋景的

參天之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