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互聯網訴訟盤點

楊柳　樊朔

通常而言，訴訟案件狀況反映了企業依法維權、合規治理的意識和能力。2023年，互聯網大廠涉訴案件有“三高”：撤訴和調解結案比例高、知識產權侵權糾紛高發、大廠互搏數量高。

《財經》參照中國互聯網協會《中國互聯網企業綜合實力指數（2023）》排名前十位的互聯網企業作為觀測樣本。這十家互聯網企業分別為：騰訊、螞蟻科技、淘天、百度、美團、拼多多、京東、快手、字節、網易。需要說明的是，每家企業均選擇了旗下主要公司實體作為分析對象。

由于不同法律數據庫均不同程度存在數據不全的情況，因此本文以“威科先行”作為主要檢索工具，同時輔以“天眼查”和公開報道。數據檢索時間為2024年1月底。

本文將從整體趨勢、企業訴訟特征和典型案例三個角度，梳理2023年互聯網企業訴訟的特點和內在邏輯，有以下主要發現：

過去四年，大廠涉訴案件以“握手言和”告終的比例正逐年大幅上升，并在2023年達到了新高——接近85%。包括大廠之間的訴訟，和解撤訴也是主基調。

法律訴訟也是企業間有序競爭與合作的有效手段。伴隨一些強對抗性案例（如長短視頻紛爭）近幾年的推進，在2023年，涉案企業之間的合作也同步走向縱深。

通過多家公司實體的判決書來看，大廠的維權能力總體突出，但合規能力則存在個體差異。

法治是最好的營商環境，司法路徑成為推動互聯網企業規范發展的重要力量。不少訴訟提升了互聯網平臺合規能力建設及對用戶權利的保障水平。

根據“威科先行”檢索的數據統計，2023年互聯網企業訴訟的“調撤率”（撤訴、按撤訴處理、調解結案的比例）達84.94%。這一數據實現了2020年以來的“四連增”。2020年的調撤率為65.72%，2021年增至74.32%，2022年進一步升至78.33%。整體來看，企業間訴訟依舊是互聯網訴訟的主要形式。

一位不愿具名的紅圈所律師告訴《財經》，“調撤率”攀升的根本原因在于，法院系統近幾年積極推行訴源治理，加大了對批量案件的調解力度，“大廠案子多，所以被法院重點關注”。

2021年2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第十八次會議通過了《關于加強訴源治理推動矛盾糾紛源頭化解的意見》，旨在加強矛盾糾紛源頭預防、前端化解、關口把控，完善預防性法律制度，從源頭上減少訴訟增量。

浙江墾丁律師事務所主任、創始人張延來也認同，調撤率上升背后跟法院的導向有關系。那么，何種情形下大廠會更主動地尋求和解？張延來指出，如果只是個案糾紛，互聯網大廠肯定會考慮和解這類溫和解決方式，但如果案件的影響面非常大，涉及企業的業務或是市場，就比較難和解。

由此可見，“調撤率”上升，一定程度說明宏觀的司法政策影響到互聯網企業涉訴案件的解決路徑，但同時也與企業法務部門的訴訟策略有關。

“調撤率”高企之下，雖然大廠之間通過司法解決糾紛依舊是常態，但呈現出和解撤訴的主基調。“威科先行”數據顯示，十家樣本互聯網企業中，騰訊與字節、騰訊與拼多多、百度與字節、快手與字節四對訴訟組合出現的頻率最高，但這些訴訟多以撤訴了結。

2023年，騰訊與字節的訴訟文書中，17份為騰訊訴字節，15份為字節訴騰訊。雙方的爭端集中在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控告對方平臺未經授權播放己方擁有版權的影視劇。雖然騰訊與字節之間訴訟不斷，但真正做出判決的案件已相當稀少，2023年僅有兩份相關判決書，其余均以雙方和解撤訴收場，只不過有時候一審期間就握手言和，而有時到了二審才談妥條件。

從時間維度來看，2022年是騰訊與字節“打”得最激烈的一年，騰訊起訴字節的案件有56份，字節起訴騰訊的也有11份。

此外，拼多多和騰訊之間的訴訟共涉及13份裁判文書。其中，拼多多訴騰訊10起，騰訊訴拼多多3起。同樣，真正走向判決的案例是極少數，12起案件均以撤訴告終。

二者間唯一一份判決書記載，有拼多多商家未經授權許可銷售QQ綠鉆會員，騰訊據此致函拼多多，要求對商戶作出屏蔽、斷開侵權鏈接的處理，但拼多多未予理睬。但審理法院認為，騰訊未完成向拼多多提交侵權的初步證據，后者不應承擔侵權的連帶責任。

字節與百度的紛爭集中于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領域。13份裁定書顯示，12起案件以字節撤訴收場，1起則是百度在二審時撤回上訴。

另兩起做出判決的案件中，一起是百度起訴字節未經許可擅自使用“全民小視頻”名稱，為用戶下載其抖音App進行引流，易使相關公眾混淆或者誤認，構成不正當競爭。另一起為百度起訴字節在推廣場景下使用“小度”名稱，吸引潛在網絡用戶下載使用今日頭條App，侵害了百度的注冊商標專用權。百度在這兩起案件的訴求最終都得到法院支持。

資料來源：根據威科先行檢索結果整理。制表：張玲

值得一提的是，百度在2023年還卷入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下稱“音著協”）提起的多起版權訴訟，有17份裁定書和21份判決書均與此事相關。

其中，21份判決書包括2023年17起新宣判的一審案件，以及4起針對2021年一審判決的上訴案件。音著協作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指控百度運營的產品“小度在家1S觸屏智能音箱”“百度音樂PC客戶端”等，未經著作權人許可向公眾傳播涉案歌曲。在這些案件中，法院均判定百度侵權。

而17份裁定書則對應百度對2023年17件新宣判一審判決提起的上訴，但百度最終選擇撤回上訴。

2023年，同處短視頻賽道的字節與快手也產生過21起爭端，雙方的矛盾點圍繞作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與廣播權展開。這21起訴訟全部以快手撤訴收尾。

十家互聯網企業涉訴最多的是知識產權與競爭糾紛，2023年這類案件裁判文書份數占比約為66%。

這類案件雖延續了以往高占比的特征，但相較此前統計的數據，占比有了一定降幅。據《財經》2021年發布的一份報告，知識產權侵權糾紛約占互聯網企業訴訟的99%。

在業內人士看來，這一變化也從側面說明，法律訴訟在促進知識產權保護方面的正向價值。

具體到大廠知識產權侵權訴訟上，商標權和版權領域的訴訟頗受公眾關注。

如“今日頭條”與“今日油條”的商標權及不正當競爭訴訟戰在2023年6月塵埃落定。2022年12月底，廣州知識產權法院一審認為，“今日油條”等標識確實存在對字節注冊商標一定程度上的模仿，但這種模仿應認定屬于合理范圍內的模仿，是人們行使表達自由權的體現。最終，法院判決今日油條公司等未構成商標侵權。

“今日油條”案一審宣判后，字節提起上訴，不過又在2023年5月下旬申請撤回上訴，廣東高級人民法院6月8日作出準許撤回上訴的裁定。

另一起引發關注的知識產權紛爭，則發生在網易系與阿里系的游戲公司之間。網易系的杭州網易雷火科技有限公司（下稱“網易雷火公司”）指控，阿里系的廣州簡悅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下稱“簡悅公司”）運營的《三國志·戰略版》游戲，存在對網易游戲《率土之濱》改編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侵權行為。

廣州互聯網法院一審首先確定，《率土之濱》在游戲規則、游戲素材和游戲程序的具體設計、選擇和編排上具備獨創性，屬于智力成果，但與著作權法上的視聽作品有本質區別，應當被認定為“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

另外，出于涉訴雙方利益平衡的考慮，網易雷火公司要求簡悅公司停止運營《三國志·戰略版》的訴求，也被法院駁回。

廣東法院網顯示，廣州知識產權法院發布了同一上訴案的兩份開庭公告，開庭日期分別為2023年12月27日和2024年1月29日，簡悅公司和網易雷火公司均為上訴人。《財經》就上訴案進展詢問網易，截至發稿未獲有效回復。

此外，長短視頻平臺之間“打打停停”趨勢明顯，通過訴訟推動業務合作成為一個顯著風向。

其中的典型案例為《云南蟲谷》案。

2022年10月26日，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下稱“西安中院”）就網絡電視劇《云南蟲谷》被“切條”成短視頻進行傳播案作出一審判決。

西安中院認為，抖音運營公司微播視界應知、明知“抖音”平臺上有大量侵犯涉案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行為，但未在合理期間內采取適當措施對平臺侵權內容進行管控治理，構成幫助侵權，應立即采取有效措施刪除、過濾、攔截相關視頻。

判決書顯示，《云南蟲谷》熱播期內，在抖音平臺總話題播放量高達5.71億次。最終，西安中院一審判決抖音賠償騰訊經濟損失及合理費用3240余萬元。對此，抖音方面表示，將提起上訴。

這一案件再次將由來已久的“長短視頻之爭”提升到新的高度。《財經》從一位知情人士處獲悉，“云南蟲谷”上訴案已結束庭審，目前暫未宣判。開庭公告亦顯示，2023年12月22日，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審理了微播視界針對騰訊的一起不正當競爭糾紛二審案件。騰訊方面對此表示，不便回復。

在前述一系列訴訟手段的助推下，從2022年開始長短視頻平臺之間廣泛合作的趨勢日益明顯。2022年7月，愛奇藝和抖音率先達成合作；2023年4月，騰訊視頻也與抖音達成合作，雙方將圍繞長短視頻聯動推廣、短視頻衍生創作開展合作，推動長短視頻互促共贏；騰訊與抖音的融洽關系到了2024年1月進一步鞏固，騰訊旗下《王者榮耀》游戲被允許在抖音直播。

大廠涉訴案件雖有不少共性，也同時也體現出鮮明的“個性”特征。而這背后，既體現出互聯網行業法治能力的整體顯著進步，也體現出中國司法機構在不同類型案件裁決中的公正公平性。

“威科先行”檢索到淘寶作為當事人的444份一審和二審裁判文書（369份裁定書和75份判決書）。除了一份判決書中淘寶為原告，另一份中以第三人身份出現，其余均為被告。

電商屬性的淘寶，雖然知識產權侵權糾紛占比仍然最高，但合同糾紛同樣突出。共有79份合同糾紛裁判文書，其中買賣合同糾紛達63份。

資料來源：根據威科先行檢索結果整理

天貓的情況類似，145份裁判文書中，僅1份作為原告，其余均為被告。

張延來分析，這種現象背后，平臺通常作為第二被告，商家侵權導致平臺連帶被訴。

《財經》注意到，不少涉及淘寶的判決書顯示，淘寶平臺及時下架了涉嫌侵權的網店，刪除了涉嫌侵權商品的鏈接，不少原告在訴訟過程中主動撤回了對淘寶的訴請。

盡管網絡上經常可見騰訊相關的訴訟，但實際上真正進入判決流程的少之又少。2023年，“天眼查”收錄的涉及騰訊的178起案件，全部以撤訴結案。

對此，知名法律博主法山叔曾經專門做過解讀。在他看來，大廠法務團隊自己會通過調解、撤訴等手段控制勝率，如對于訴訟風險較大的案件，往往會通過各種方式力促調解或讓對方撤訴，尤其對于一些比較重要、非同質化的案子，法務團隊的法律研判會做得相對細致。

“整體來看，大廠對結果也會非常敏感，會輸還是會贏，開了一兩次庭，從法官的庭審態度，問了哪些問題，專業人士基本上對案件結果就摸了個七七八八。如果確有敗訴風險，那就主動找對方調解。”他稱。

一言以概之，100%撤訴率背后，“佛系和事佬”是出于理性的驅動。

內容屬性的平臺，常常因用戶侵權言論而被一并起訴。“威科先行”中涉及字節的裁判文書共計410份。其中，有99份文書的案由為人格權糾紛及網絡侵權責任糾紛——考慮到實務中網絡侵權責任糾紛通常也包含人格權侵權情形，因此一并計入統計。

就具體案情而言，名譽權、肖像權、姓名權、隱私權和個人信息等人格權侵權行為均有涵蓋，字節往往和發表內容的用戶一起被列為共同被告。但可查詢的十起判決中，字節幾乎無一敗訴。其中七起案件中，字節均因依法履行了《民法典》規定的“通知-刪除”要求，得到了“避風港”原則的保護。

其余案件的類型多樣。既有字節對原告涉案賬號違反平臺規則，采取私信封禁三天的措施；也有字節作為案件第三人，法院認定被告發表的帶有負面評價色彩的文章不構成名譽侵權。審理法院支持了字節在這兩起案件中的做法。

2023年，“威科先行”涉及拼多多的裁判文書達6712份，“天眼查”上更顯示了高達13262份結案裁判文書，遠超其他大廠。

案件類型中，知識產權糾紛與合同糾紛數量位列前二。與消費者利益息息相關的合同糾紛，以信息網絡買賣合同糾紛和網絡服務合同糾紛占主導，“威科先行”上分別有191份和1876份裁判文書。

與淘天類似，“天眼查”顯示的13262份裁判文書里，拼多多均為被告。被動應訴、不惹事也成為其一個明顯標簽。

在觀測的幾家互聯網大廠中，京東的勞動爭議案件偏多，“威科先行”檢索出22份相關的裁判文書。這些裁員案件絕大多數事關京東是否違法解除勞動合同，以及相應賠償金問題。這22份裁判文書涉及到14位員工的勞動、人事糾紛，在其中8起案件中，法院認定京東構成違法解除勞動合同。

此外，在一些涉及京東的消費者權益案件中，法院判決書明確指出平臺有待改進的問題，比如客服人員在售后投訴響應、跟進處理的及時性和有效性方面仍有待改善；京東應該吸取教訓，努力提升服務水平與質量，耐心聽取消費者的意見建議并及時予以處理和反饋，為消費者營造良好的購物環境等等。

不難看出，無論是前述勞動爭議案件，還是其他類型案件，即使如京東這樣的大企業也并非具有天然優勢和必然勝訴的把握，“以事實和法律為準繩”，才是決定訴訟最終結局的關鍵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