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賈母多年媳婦熬成婆,還能一直笑瞇瞇的,讓人覺得可親,她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又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
這兩句話記了好多年,很合心意。
時常說,月亮在楊家梁上才是我的月亮。楊家梁在我老家,那時我還年少,有一回不知怎么的,在黃昏時爬上了很高的楊家梁,坐在白樺樹下等月亮出來。連綿群山隱于青色的霧中,月亮掛上天邊,清風徐來,似乎月亮也在搖晃。晃著晃著,山色沉沉,它一點一點地更亮了,好像一剎那,月光就細雨一般灑了下來,身邊的白樺樹有了影子。我呆呆地坐在梁上,現在想不起當時的心里如何澎湃,只是那輪月亮便烙在年少的我的腦子里,走南走北,想起來好似還在那里。
晴雯、麝月夜伴寶玉,麝月要出去方便一下,晴雯嚇她說:“外頭有個鬼等著你呢。”寶玉安慰她說:“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麝月披衣起身,推門一見:“果然好月色。”
像極了夏目漱石的一句話,他問學生“我愛你”該怎么說呀,學生七嘴八舌,用日語說,用英語說,用漢語說。
夏目先生悠然一句“今晚月色真美”,就足夠了。
月亮是個古老的東西。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一問啊,立刻就蒼茫云海間了。
人約黃昏后,月上柳梢頭。只要你我在一起就好了,況且又是良辰美景,月下的事差不多都在心里,月光總是那么舊,那么新。
風花雪月也好,花前月下也好,這些物事不是無緣無故在一起的,就像愛意也不是無緣無故而起的。《西廂記》里紅娘給張生帶來鶯鶯的字條:“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生想著這是約會詩啊,時間地點都有了,但只有自己去,那是不行的。鶯鶯來了,那才是“玉人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紅樓夢》里記有古俗:
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系了。每一棵樹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這些物事。滿園里繡帶飄飖,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柳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朝顏辭鏡花辭樹,黛玉葬花,像是人人都可以自況。
不過,“花前月下”四個字,看上去就讓人嘴角上翹,這是來自當下或者現場的好。
唐朝有一首無名氏的小詞:“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挼花打人。”女人折一朵牡丹花,問男人:“我跟花兒,哪個好看?”男人故意說,還是花好看。女子就扯花瓣朝他臉上扔。這是嗲聲,也是嗲氣。到明代唐伯虎那兒,是一朵海棠,也是問,也是搓擲花兒,再來一句“請郎今夜伴花眠”。
不知為何,我們喜歡跟花兒在一起,翻開舊相冊,很多時候我們站在花前,不一定要跟花兒比美,但還是有點情不自禁。我看見自己站在芍藥前頭,還穿著開襠褲。我看見母親坐在輪椅上,手里舉著一大朵月季。
花前月下,宜于虛度時光。東坡說:“持杯遙勸天邊月。愿月圓無缺。持杯復更勸花枝。且愿花枝長在、莫離披。”端的好心愿。
和一位朋友閑聊當年的花前月下,她說記憶最深的是,有雪的月夜,兩個人并排走著,雪被踩得細細碎碎地響。兩個人竊竊私語,一人手冷,被另一人捉住一只放在口袋里暖著。她又說,花前月下總不如一個人說“不如我們去吃飯吧”。哎呀,聽到這一句,嘴角和眉梢立馬就會豐盈起來。
我兀自笑了,運動了一下喉結,想說一句“花前月下好像不餓啊”,到底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