棖不戒
說起造酒,老家在全國排不上名號,但是論起對喝酒的熱情以及對下酒菜的精心專研,老家絕對是首屈一指。每次和外地朋友聊天,只要是來過鄂西的,一聽我自報(bào)家門,臉上就會蕩漾起熟稔的微笑:“你們那兒的早酒好!”距離感頓時消失,在熱烈的討論中,更多共同話題被發(fā)掘出來,一時相見恨晚。沒想到消除隔閡,除了喝酒,聊喝酒和下酒菜也有同樣功效。
早酒是我們縣的特色,非要來過的人才能感受到它的獨(dú)特風(fēng)情。鎮(zhèn)上的早點(diǎn)鋪,基本每家都提供自釀高粱酒,但真正配得上“早酒”二字的,必須是蒸菜。早酒店的牌子上一律寫的是“XX蒸菜”,蒸菜的灶臺直接壘在馬路邊,上面架著兩口碩大的黑鐵鍋,帶著肉香的水汽從竹編蒸籠里飄出來,籠罩整個料理臺,遠(yuǎn)遠(yuǎn)看去,只有一大團(tuán)朦朧的白煙,周圍的人影完全被吞沒,一時分不出到底是人在店里吃早酒,還是店把人“吃”了進(jìn)去。
鎮(zhèn)上的王記蒸菜已經(jīng)開了30年。30年前,它家的菜單只有蒸牛肉、蒸肥腸、蒸排骨和蒸魚頭,每天凌晨4點(diǎn)店家起床開店,營業(yè)到11點(diǎn);30年過去了,它的菜單還是老四樣,還是4點(diǎn)開店,11點(diǎn)打烊。時間在這里失去了魔力。母親持家節(jié)儉,從不多花一分錢,家里早飯基本固定是吃蛋炒飯,頭天的剩飯加個雞蛋炒了,再配上碗柜里的剩菜;實(shí)在沒有剩飯剩菜的時候,就吃白水煮面條,滴幾滴醬油佐味。上學(xué)的時候,我每天的早餐錢是五毛錢,也就夠買二兩面,頂多再喝一碗洗鍋水一樣的海帶湯。早酒店的蒸菜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早酒店里溫暖明亮,裊裊白煙里面是擦得锃亮的桐油桌子,衣著齊楚的老頭兒三三兩兩坐在板凳上,左手端著小酒杯,右手夾起一筷子蒸菜,抿一小口酒,吹幾句牛皮,旁邊人立馬拆穿他,于是說笑聲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一片肆無忌憚的哈哈聲。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我小時候一直以為人類幸福的終極模板就是喝早酒的老頭兒。
暑假的時候,表弟過來小住,奶奶不好只帶他一個人去過早,就把我和弟弟也叫上。到了街上,我們都說想吃蒸菜。奶奶見我們異口同聲,便帶我們?nèi)ネ跤浾舨耍藘煞菡襞H猓环菡趑~頭,老板麻利地從蒸籠里夾起一份蒸菜,往盤里一扣,撒上蔥花就端了上來。熱騰騰的牛肉外面裹著蒸肉粉,肉充滿嚼勁,蒸肉粉滑膩鮮辣,香得讓人停不下嘴;蒸魚頭上面蓋著豆豉,鮮香入味,十分下飯。除了我們這一桌,其他桌上坐的都是喝早酒的老頭兒,想到他們每天過早都吃蒸菜,我就無比羨慕。一份蒸菜10元,再配上高粱酒,一頓早餐要吃十幾、二十塊錢。在那個一塊豆腐5毛錢、10塊錢可以買一條大草魚的年代,這種日子過于奢侈。喝早酒不僅要有錢,還要有閑,大清早就喝白酒,醺醺然的狀態(tài)會持續(xù)到中午。有正事要做的人,有錢也不會喝早酒。
沒有錢的老頭兒要喝酒,就只能自家做下酒菜。
外公喜歡在晚餐時喝一小杯白酒,下酒菜則隨外婆心意。臘月的時候,這下酒菜是一條煮熟的熏豬尾巴、兩塊油煎的糍粑魚;正月的時候,下酒菜就是切成片的臘豬肝、臘豬耳朵,過年吃剩的蘭花豆;開春后,下酒菜是用韭菜爆炒的米蝦,是田埂上新采的菌子;夏天的下酒菜最豐盛,油炸花生米、油煎鯛魚、紅燒藠頭、紅燒武昌魚……外公也不挑,有什么吃什么。我好奇他為什么一定要吃下酒菜,電視里的俠客都是舉著酒壺直接對嘴喝,根本不用配菜。外公笑,說電視里演的都是假的。
“喝酒怎么能沒下酒菜呢?”外公搖搖頭,繼續(xù)說,“話說過去,有一個男人,屋里頭窮得響叮當(dāng),連吃飯的桌子都沒有,但他就是想喝酒。”
“那怎么辦?不喝了?”一聽外公要講古,我馬上豎起耳朵。
“酒鬼怎么戒得掉酒?有年臘月,他實(shí)在想喝酒,就提了一袋糧食,拿到街上換了一壇酒,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哎呀,沒有下酒菜。他從溪溝里抓了一把小石頭,放到鍋里,加了鹽一起煮。他吸吮一下小石頭,喝一口酒,就這么喝了半斤高粱酒,心滿意足地去睡覺了。”
“石頭怎么能吃?”我十分震驚。
“他也沒吃,就是吮一吮石頭上的咸味。”外公夾起一粒花生米丟進(jìn)嘴里,笑著說道。
我喜歡看外公喝酒。他喝酒的時候,話總是特別多,特別有耐心,問他什么,他都會回答。等到長大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吃的食物全是外公的下酒菜,真是讓人啼笑皆非。他喝酒慢吞吞的,很久才呷一小口酒,拇指高的小酒杯,一杯能喝一小時。老一輩人面對酒的姿態(tài)是帶著崇敬的,他們不是喝,是細(xì)細(xì)回味,是借著酒打開情感的閥門,來一場家長里短的親切絮叨。晚餐吃完,外婆把碗筷收走了,外公還在喝酒,桌子上除了酒杯,就只剩下一碟下酒菜。見我眼巴巴看著,外公會逗我,讓我張開嘴巴,給我吃他的下酒菜。
“豬尾巴是好東西,吃了不流鼻涕。”
“花生米吃了聰明。”
“肥腸油氣足,吃了不尿床。”
外公讓我吃的東西,總是有它的獨(dú)特“功效”;而從外公碟子里搶來的菜,總是格外美味。家里的下酒菜并不總是這么豐盛,農(nóng)忙的時候,外婆根本無暇專門做菜,清晨出門前,灶上煮一大鍋粥,中午回來拍個黃瓜,拌個西紅柿,就是一天的餐食。外公只能自己做下酒菜。他從稻場上架著的簸箕里舀一瓢黃豆,加上油、鹽小火慢炒,等豆子腰部裂開小口,就趕緊盛起。晚上喝酒時,他抓一把炒黃豆,一粒一粒數(shù)著吃。黃豆炒熟后有股清香,放到嘴里嚼,雖沒有花生香,但比花生更有嚼勁兒。我想吃零食的時候,也去碗柜里抓上一把,揣進(jìn)褲兜里,一邊玩一邊吃,打發(fā)時間。親戚家還做過更簡陋的下酒菜:成熟的黃豌豆,用沙子炒熟,一滴油不放,一粒鹽也沒有,吃起來干巴巴的,透著一股瓜子般的炒貨味兒,還硬,十分費(fèi)牙。每次去走親戚的時候,看著主人端出滿滿一瓢炒豌豆,我就會頭疼—不拿,對不起主人的殷切熱情;拿吧,實(shí)在是沒有吃的欲望。

農(nóng)家的下酒菜,萬般變化不離其宗,都是自家地里的產(chǎn)物,貴物多費(fèi)點(diǎn)兒油鹽,賤物就簡單料理,只為省著喝酒,讓嘴巴里有個東西嚼。城里的下酒菜,花樣就多了,是不計(jì)成本的味覺追求,什么香料都舍得放,無論貴物賤物都能精細(xì)料理。一到夏天,大街小巷都有人架著鐵鍋賣螺螄,每家餐館都有“香辣田螺”這道菜。走街串巷賣螺螄的小販也不少,5塊錢就能買一大碗,辛辣刺激,滿滿當(dāng)當(dāng)。賣螺螄的會專門給客人一根牙簽,客人捏著螺螄,將牙簽扎進(jìn)去,把螺螄肉挑出來,浸透了湯汁的肉又辣又香,嚼勁十足。
講究點(diǎn)兒的餐館,會用盤鱔當(dāng)下酒菜來招攬顧客。端午前后的野生黃鱔,養(yǎng)在水里兩天,吐盡肚里的沙子后,用菜籽油熱鍋,放姜、蒜、花椒爆香,然后將黃鱔下鍋燜制,待火候成熟,揭開鍋蓋,黃鱔已經(jīng)盤成一團(tuán),和蚊香一樣,這時再放豆瓣醬和鹽,翻炒片刻就能出鍋了。做好的盤鱔外焦里嫩,用牙齒咬斷頸骨,輕輕一撕,整條鱔魚就被拆解開來,鮮得唇齒留香。父親最喜歡的下酒菜就是油煎盤鱔,他每次陪客人下館子,必點(diǎn)這道菜,母親見了,就自己學(xué)了這道菜的做法,買來黃鱔在家里做。但味道重的菜吃多了容易嘴干,因此不管是螺螄還是盤鱔,一次都不敢吃多,不然睡到半夜會被渴醒。用這些菜來下酒,很容易就喝高了。喝醉的父親在家里發(fā)酒瘋,一邊唱歌一邊打拳,把弟弟嚇哭,這讓我第一次對喝酒產(chǎn)生了厭惡。
千禧年,城里的下酒菜銷量排在第一位的是鴨脖,“周黑鴨”以壓倒性姿態(tài)成了湖北夜市的新貴,隨之而來的是如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的鴨脖小店。4塊錢一根的鴨脖子,兩塊錢一兩的鴨肝、鴨腸,聞起來濃香撲鼻,讓人胃口大開,吃到嘴里,辛辣咸香過后還有一股回甘,不會辣得人到處找水。晚上和同學(xué)逛街,逛到濱江大道,最愜意的事就是買兩根鴨脖、二兩鴨肝,坐在江邊的八角亭里,對著夜色下蕩漾著粼粼燈光的長江水,一邊聊天一邊分吃。這是窮學(xué)生的吃法。大部分人吃鴨脖,是坐在大排檔的桌椅上,就著一瓶冰鎮(zhèn)啤酒,慢慢享用甜辣的鴨脖。
很快,鴨脖的風(fēng)頭被小龍蝦搶去,麻辣小龍蝦成為夜宵市場的新寵,水產(chǎn)特有的鮮味徹底壓過了鹵味的風(fēng)采,張牙舞爪的小龍蝦成為人們夏天必吃的一道下酒菜。堂叔喜歡追時髦,鴨脖流行的時候,他每周跑去城里買鴨脖;大家說小龍蝦好吃,晚上他就驅(qū)車幾十千米跑去大排檔吃小龍蝦。最好笑的是,為了開車,他不能喝酒;要是喝酒,就得專門在城里開房住一晚。所以,就算偶爾放縱一把,也沒有老一輩人就著下酒菜小酌二兩白酒的那種悠閑和自在。
外公喝了一輩子酒,沒吃過鴨脖,沒吃過小龍蝦,吃的都是自家菜園里種出來的菜蔬、自家魚塘里的魚蝦、自家糧食養(yǎng)出來的牲畜。他是最會喝酒的人,從來不貪杯誤事,也從來不在乎酒的好壞。對他而言,喝酒不代表身份,也不是為了證明什么,就是單純享受勞作一天后的珍貴閑暇,是獨(dú)自品嘗生活中靈光一現(xiàn)的詩意。對真正懂得喝酒的人來說,下酒菜不需要珍貴的食材,也不需要繁復(fù)的味覺刺激,普普通通的家常口味才是酒的最佳伴侶。坐在喧囂的大排檔里,怎么可能找到內(nèi)心的平靜?對著穿行往來的陌生人,又怎么方便與知己掏心剖肺?
也許世界上最美味的下酒菜,恰恰是那個一無所有的人烹煮的略帶咸味的小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