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曉雯

2023年12月26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向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七次會議報告2023年備案審查工作情況,公布了多起備案審查典型案例。其中一則案例是,有的市轄區議事協調機構發布通告,對涉某類犯罪重點人員采取懲戒措施,并對涉罪重點人員的配偶、子女、父母和其他近親屬在受教育、就業、社保等方面的權利進行限制。報告認為,此種限制違背罪責自負原則,不符合憲法第二章“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規定的原則和精神,也不符合國家有關教育、就業、社保等法律法規的原則和精神。
這一表述重申了一個常識,那就是,“罪責自負”是現代法治的一項基本原則,是法治建設各個環節都不能突破的底線。
罪責自負原則,又稱罪及個人原則或個人責任原則,是指任何人不因他人的不法行為受處罰。它意味著國家在進行刑事責任追究時,不能將犯罪人應承擔的責任轉嫁給第三人,不能搞“捆綁式處罰”。與罪責自負相反的是團體責任,這是古代刑法的特點,是實行君主專制的附屬品。在西方古代刑法史上,曾盛行團體責任,如日耳曼法長期保留血親復仇制度、親屬代償制度,行為人侵害他人后,侵害者的親屬往往因此付出金錢乃至生命的代價,古巴比倫王國《漢謨拉比法典》、古羅馬《十二銅表法》、古印度《摩奴法典》中也有大量類似規定。
在古代中國,因為家國一體、倫理本位的思想及宗法制度,個人行為與家庭、家族緊密相連,它是團體責任存在的社會基礎,族誅、緣坐、連坐、籍沒等均為團體責任的體現,如隋朝《開皇律》規定“大逆謀反叛者,父子兄弟皆斬,家口沒官”。《唐律》對“謀反”“大逆”兩罪適用族誅,誅殺范圍為“父子年十六以上一同處死”。1910年公布施行的《大清現行刑律》和1911年公布的《大清新刑律》明確廢除了族誅、連坐等體現團體責任的制度。團體責任罪及無辜,嚴重傷害公平正義,擾亂整個社會的生產生活秩序,也會使人民群眾質疑立法的權威性、司法活動的準確性。
罪責自負包含兩個層面的意思:一是刑事責任只能由行為人個人來承擔,而不能牽連無辜;二是刑事責任的承擔必須考慮行為人個人的具體情況。第一層含義的主要功能是確定刑事責任的主體范圍,從而影響刑事責任的有無,即刑事責任的主體僅僅是行為人個人,而不能牽連無辜,防止人們時刻處于恐懼中;第二層含義的主要功能是確定刑事責任的大小程度,即行為人承擔刑事責任的大小要考慮到行為人個人的具體情況,即人身危險性。
不管是在刑法理論上還是在司法實踐中,罪責自負早已成為共識。但是,隨著犯罪的形式趨于復雜,罪責自負原則的貫徹面臨一些新的要求,需要在法治實踐中予以關注。
第一,必須恪守憲法規定,摒棄任何形式的株連。在某人實施犯罪行為后,不僅不能對其沒有責任的親屬、鄉鄰、朋友判處刑罰,而且也不得對他們實施其他任何強制措施以及對其不利的行為。近年來,個別地方有關部門出臺的政策存在此種現象,如有的地方發布涉詐重點人員懲戒措施,規定其配偶、父母、子女暫停享受大病保險補助政策和醫保財政補貼,并且要嚴審其子女就學資格,一律不得就讀城區學校。這是違反法治精神和原則的。即便是被法律認定的罪犯,國家也要保障其基本權利,如在出獄后為其提供基本的就業、教育、醫療等保障,這是讓其順利回歸社會、走向正途的必要幫扶措施。對于犯罪人員的家人和親屬,更沒有理由剝奪其就業、教育、社保等基本權利。但需要說明的是,人民法院依法限制老賴子女就讀高收費私立學校并非違反罪責自負原則,因為這是依照民事訴訟法的規定限制老賴隨意轉移、揮霍自己的財產,而非限制老賴子女的財產權利,并未侵犯子女接受正常教育的權利。
第二,必須根據刑法規定認定共同犯罪,不能任意擴大處罰范圍。罪責自負原則在刑事責任歸屬中,典型地體現在共同犯罪中。實際上,共同犯罪就是兩個以上的主體,通過一定分工配合共同完成犯罪。其犯罪能量和社會危害性往往遠大于個人犯罪。如何根據共同犯罪中各犯罪人所起的作用,確定其各自刑事責任的大小,是罪責自負原則在刑法中得以貫徹實現的一個關鍵問題。根據這一原則精神,我國刑法規定,對組織、領導犯罪集團的首要分子,按照集團所犯的全部罪行處罰。這里是“集團”所犯的全部罪行而不是“全體成員”所犯的全部罪行處罰。也就是說,成員超出集團犯罪計劃、獨自實施的犯罪行為,不屬于集團所犯的罪行,首要分子對此不承擔責任。
第三,對于部分刑種的適用與執行,應尤為關注罪責自負原則的貫徹。我國現行刑法與1979年刑法在這方面均有體現,由于沒收財產這一刑罰比較容易禍及無辜,所以刑法作了特別規定。如1979年刑法第55條第2款規定:“在判處沒收財產的時候,不得沒收屬于犯罪分子家屬所有或者應有的財產。”這條規定充分體現了罪責自負原則。現行刑法第59條除了保留這一規定外,還特別規定:“沒收全部財產的,應當對犯罪分子個人及其扶養的家屬保留必需的生活費用。”這條規定又有所發展:不僅不株連無辜,而且盡量使無辜者的生活不受影響。但也要注意,只要對犯罪人判處刑罰,總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其家庭成員的生活,特別是在家庭成員的生活對犯罪人或其財產具有較大依賴性的情況下。但這沒有違反罪責自負原則,不應因此而放棄刑罰的依法適用。
第四,對于犯罪的單位適用刑罰時,應特別注意罪責自負精神的體現。我國現行刑法規定了大量的單位犯罪,對單位的處罰是判處罰金,并對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判處刑罰。在單位犯罪的情況下,一方面應當依據相關司法解釋準確認定刑事責任;另一方面不能因為是單位犯罪就判處高額罰金,而應當根據犯罪情節與單位的經營狀況作出適當判決,不能因為判處罰金而影響單位成員的日常收入。需要注意的是,在民法上,雇主要對雇員的侵權行為負責,但在刑法上,如果不是單位犯罪,單位的負責人不能對單位成員的個人犯罪承擔刑事責任。
(摘自1月17日《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