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昕
想象平常一日,你和其他學生在教室里昏昏欲睡,曠課三天的同學突然歸來,他告訴你自己如何錯入小徑分岔的迷宮,走進一座廢棄的城堡,宛如墜入了流光溢彩、濃酣忘我的夢境……
談到法語文學中的成長故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小王子》,雖然《大莫納》在法國同樣家喻戶曉,并被改編為電影、音樂、戲劇、漫畫等形式,但其在我國的影響和傳播卻遠不如《小王子》。二者雖然講的都是男孩的冒險與成長故事,帶來的卻是迥異的閱讀體驗:讀《小王子》就是在感受天真和經驗的撞擊,不斷陌生化成年人的生活;讀《大莫納》仿佛是收到一張神秘游園會的入場券,與書中人物共赴一場冒險、一場幻夢。阿蘭-傅尼埃以如夢似幻的語調、縈回往復的故事線、在現實與夢幻間來回擺蕩的時間、朦朧迷離的空間,講述了一個迷人的故事。整部小說猶如一顆晶瑩剔透的鉆石,冒險、游園會、城堡、愛情、儀式都是反射著各色光彩的切割面。
成長故事中主人公的頓悟往往始自對成人世界的認知,從而引起童真世界的坍圮和崩落。《大莫納》特別之處在于不直接呈現童真世界與成人世界的對撞,而是建構了一片在地圖上找不到的“神秘的領地”。地圖就是在以感官的方式,傳達和強化某種價值觀,地圖代表著成年人對世界的理解,而地圖上那個只屬于孩子們的“領地”,就是現實與夢幻、孩子與成人之間的罅隙。在這片“領地”上,大莫納誤入一座敝舊而荒廢的莊園,開始了一場夢一般馥郁又離奇的冒險:游園會、馬戲團、婚禮和驚鴻一瞥的神秘少女。大莫納走進莊園城堡,我們仿佛代入了他的視角,場景讓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五顏六色的燈、玻璃的反光、玻璃上的圖案和樹枝的剪影交相輝映、交雜錯亂。在城堡主樓的門廳中:“他的一只腳幾乎還沒有跨進大廳,便發現已經被笑聲、歌聲、歡呼聲和跑跳聲團團圍住,眼前卻是空無一人。”在神秘的城堡中,莫納被各種聲音包圍,面孔隱沒在耀眼的光芒里玩耍縱躍、轉瞬即逝,聲音和形象都在旋轉和流動,定睛一看又空無一人,仿佛置身于撲朔迷離的夢境。為何要將一場神秘的游園會設置在廢棄的城堡中?這正是青春期少年的神秘體驗、心緒的空間化描繪。喬伊斯的小說《阿拉比》的結尾:“我聽到樓廊一頭有個聲音在喊要滅燈了。大廳的上層現在全黑了。我抬頭凝視著黑暗,發覺自己是受虛榮驅動又受虛榮愚弄的可憐蟲;我的雙眼中燃燒著痛苦和憤怒。”“我”經歷了愛情的幻滅,如同置身于闃寂荒涼的廢墟,滅燈的大樓和孤獨的個體形成大與小的對比,在黑暗的廢墟中感到了成人世界對孩童天真的冰冷漠視與拒絕。莫納的廢棄城堡則更加復雜,這座城堡從時間的進程和成年人的話語中逃逸,既像是保存奇幻與童真標本瓶,又端坐在夢幻與現實的鐘擺上,不動聲色地與莫納的幻夢絲絲相連:“最近那扇窗戶邊上坐著一個做針線的姑娘;他只能看見她的背影。她似乎在等他醒過來……”約翰·福爾斯曾評價道,阿蘭-傅尼埃的小說能提供種超越文學的體驗,這種體驗正是作者施加于讀者的魔法,既能沉浸在流光溢彩的感官體驗中,又能從現實中短暫逃逸,宛如撐一支長篙,不斷向內心深處漫溯。
這個在地圖上沒有被標識出的地點,名叫撒伯隆尼埃。離開城堡后,莫納再也沒能找到返回的路,他說:“一個曾經誤入天堂的人怎能希望去和塵世達成協議!”廢棄的城堡、美麗的少女、捉摸不定又轉瞬即逝的感官體驗,神秘的莫納之夢,可見莫納視這片孩童領地、夢幻之土為“天堂”,不僅表現出了從兒童到成年的朦朧而激蕩的心理,也是對童年、自然、鄉村的招魂。一次偶然的機會,德魯什叔侄帶“我”找到了這片荒廢的領地,在頹敗的禮拜堂里,一塊牌子上刻著:“騎士加盧瓦安息于此 忠于他的上帝、國王和情人。”伊馮娜也證實:“一切業已消失:那幢奇怪而神秘的老房子拆掉了,那個湖抽干填平了,那些小孩子及其華麗的戲服消散了……”昔日“夢土”已呈廢墟,莫納既與夢幻絲絲相連,又不得不無望地接受現實的殘酷。作者用了這樣一個比喻:“這個姑娘是拿不出一片殘骸證明他們兩個都沒有做夢,就像那種從大海深處只拿出一捧海藻和石子的潛水員……” “海”的主題反復出現,既體現了兒童豐富的幻想,又體現了對冒險和遠方的渴求。“大海深處”呼應了“像波浪拍打著寂寞的岬角”“魯濱遜·克魯索的畫片”“大海帶來的漂流物”。作為陸生動物的人類,對未知、神秘、兇險的海洋總是充滿無限的向往與幻想,阿蘭-傅尼埃兒時夢想是成為海軍軍官,他最喜愛的讀物正是《魯濱遜漂流記》。莫納誤入城堡的冒險如夢似幻,成為他生活的錨點,那些歷歷在目的游園會、馬兒、燭臺、鏡子……卻早已蕩然無存、煙消云散,他從欣喜若狂的冒險家,成了一無所有的孤獨者。
阿蘭-傅尼埃說:“我尋找著通往夢想之地的鑰匙,可或許找到的只是死亡。”讀《大莫納》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了不起的蓋茨比》。弗埃德·福特《重讀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塑造其風格的作家》(Rereading F. Scott Fitzgerald: The Authors Who Shaped His Style)認為,《大莫納》對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有顯著影響,并認為這一點尚未在研究中被揭示出來。林·萊文也認為這兩部作品在人物描寫、背景設置和敘事方式上的具有相似性,并指出在小說第一部第十二章,窗外懸掛著兩盞中國綠燈,莫納偷聽巡回藝人的對話:“這么說,綠色是美國人的顏色了咯?”都與《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黛西家碼頭上的綠燈相似。雖然沒有確切證據,不過從時間線上看,一九一二年《大莫納》開始連載,一九二四年菲茨杰拉德夫婦移居法國,一九二五年《了不起的蓋茨比》出版,在法國居住期間菲茨杰拉德很可能閱讀過《大莫納》并受到了人物塑造、敘事方式等方面的影響。但這兩部小說有著本質的區別。蓋茨比夢想的虛妄和幻滅,是一曲悲情、悵惘而苦澀的挽歌;《大莫納》對于伊馮娜與德·加萊先生之死的凄婉敘述,固然表達了作者對鄉村文化時代的懷念,但弗朗茲離開城堡隨馬戲團浪跡天涯的叛逆人生告訴我們,莫納和弗朗茲正是在明知青春期已經過去,要像成年人一樣放棄浪漫、夢幻和任性時,即使要付出慘重的代價,也依然選擇聽從夢的召喚,拒絕對常人的幸福卑躬屈膝。
弗朗索瓦在與伊馮娜長談前,懷著無限深情沉湎于對往日單純美好鄉村生活的回想,駁雜的細節、跳躍的畫面,被點亮的記憶和潮濕而寒冷的觸感,弗朗索瓦漸漸從往昔的美好生活中抽離,伊馮娜在無望的等待中孤獨死去,莫納和弗朗茲繼續著他們的冒險……故事中的人物是如此年輕、如此勇敢又如此嚴峻,在縈回悠長的講述中,在奇幻美麗的視景里,我們的往昔歲月會不會在青春的魔法中再次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