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唐《鄧弘仁墓志》文獻價值考論

2015年西安交通大學博物館新人藏唐《鄧弘仁墓志》一方，墓志原出土于西安市南郊，全稱《唐故使持節廬州諸軍事廬州刺史上護軍鄧府君墓志銘》。志石堅石平整，呈青灰色，四冊刻畫纏枝紋，寬五十厘米，高五十厘米，厚十厘米。志主出身于南朝軍事世家，身經隋大業至唐高宗儀鳳朝，娶河東薛獻之女。受“玄武門政變”的影響，貞觀朝仕途蹭蹬，晚年方任廬州刺史。志文可補《隋書》《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唐刺史考全編》等載籍之闕漏。該志用楷書書寫，運用諸多改制新字，亦是研究武周朝文字改革的珍貴材料。墓志字口清晰，幾無殘泐，志文縱二十四行，滿行二十五字，依界格排布，全文凡五百七十九字，楷書，書刻皆精?，F將全文校錄如下：

唐故使持節廬州諸軍事廬州刺史上護軍鄧府君墓志銘并序

公諱弘仁，字宣慧，南陽新野人也。鄭國大夫，刑書流譽；漢朝太傅，弘道垂芬。煥彼緗圖，無俟詳載。曾祖信，梁建威將軍。祖彪，梁臨賀王長史。父暠，陳東衡州刺史，隋右御衛將軍，唐太子左庶子、靈州都督、上柱國、臨川郡公?；騼r重江東，比虞君之竹箭；或名高赴洛，冠陸氏之長離。公河岳資靈，辰緯？祉。植貞松于性府，懸朗鏡于心臺。年十六解巾授東宮左千牛，頻歷幽州兵曹、懷州司兵、陜州錄事、太仆寺主簿。雖百練之鋒，累申于器用；而千里之足，終局于庭除。俄改授蘇州嘉興、潤州延陵二縣令。寬猛兼施，韋弦雜佩。羊無晨飲，人絕夜漁。又轉箕州司馬、宣州長史，貳職蕃條，德教斯美。海沂之化，載結人謠。廬江隩區，作鎮淮服。褰惟之選，允藉時良。儀鳳二年四月廿七日授使持節廬州諸軍事廬州刺史。布仁恕之風，崇寬簡之政。道敷物聽，風偃屬城。豈期逝景不留，隟駒遄邁。百齡共盡，千月同悲。以儀鳳二年六月九日薨于隆慶第，春秋六十九。夫人薛氏，唐隴州刺史、內陽公獻女。四德聿修，六行先備。女師之訓，貽范宗姻。先以永徽五年八月廿四日薨于大寧第，以天授二年正月十日合葬于明堂縣義善鄉鳳棲原，禮也。日往月來而年代悠遠，山飛海變而陵谷遷移。爰述清猷，用刊玄石。銘曰：

邛星降彩，嵩岳資神。葉彼靈慶，生斯俊人。器標瑚璉，質邁松筠。青口逸羽，赤野其彌其一。結綬登朝，學優從政。州縣揚歷，珪璋挺映。屏星效官，佩刀流慶。銅符處職，棄戟興詠其二。扶搖行運，閶闔將驅。去日俄遠，藏山遂趁。美哉邦媛，德粹瓊瑜。始悲潘簟，終合鄒衢其三。風傳薤唱，霧沉丹旄。草蔓袍深，松新蓋小。佳域永閟，夜臺難曉。城墎何年，還悲仙鳥。

一、鄧弘仁的家族世系

鄧弘仁及其先輩在中古時期各類傳世文獻中鮮有載錄，墓志成為披露該鄧氏世系的重要史料。鄧弘仁出身于南陽鄧氏，“漢之中世，鄧況始自楚徙居南陽新野，子孫以農桑為業”（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辨證》卷34，中華書局，2024年，第506頁）。鄧氏定居南陽后日漸興盛。后因憑借光武帝中興時所建功勛，逐漸演變成中古顯赫一時的名門望族，相繼涌現出車騎將軍鄧宏、建威將軍鄧尋、復漢將軍鄧曄等碩侯巨卿。志文中的“鄭國大夫”指春秋刑名學派的創始者鄧析，“漢朝太傅”指東漢統一戰爭中立有首功的鄧禹，皆是南陽鄧氏族史中的名人。

鄧弘仁祖輩至遲晉末戰亂日寸即南遷江左，且以戰功立身。曾祖鄧信官至梁朝建威將軍。祖父鄧彪任梁臨賀王長史。臨賀王指臨川靖惠王蕭宏第三子蕭正德，梁中大通四年（532），授蕭正德為“信武將軍、吳郡太守。征為侍中、撫軍將軍，置佐史，封臨賀郡王，邑二千戶，又加左衛將軍?！保ā读簳肪?5，中華書局，1973年，第828頁）。鄧彪任長史亦在此年之后。

鄧弘仁父親鄧暠，先后任陳東衡州刺史，隋右御衛將軍，唐太子左庶子、靈州都督等職。齊瀚撰《大唐故閩州司馬鄧府君（賓）志石銘》亦載鄧賓高祖鄧暠官職云：“隋開府儀同三司，華州刺史，燕郡、襄平二太守，御衛大將軍，皇家受命，拜金紫光祿大夫，營州總管，累遷散騎常侍，冀、魏二州刺史，臨川郡開國公”（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開元第195號），可與《鄧弘仁墓志》相互補證。另，《元和姓纂》載：“（鄧）禹裔孫乾，南陽城太守。乾曾孫暠，唐魏州刺史、臨川公?！保ā对托兆搿肪?，中華書局，1994年，第1355頁），此條所錄鄧暠入唐后的官職與《鄧賓墓志》相合?！端鍟ぶ芊ㄉ袀鳌份d楊堅平定嶺南時，原陳西衡州刺史鄧暠與錢季卿、柳睿、毛爽等人先后詣周法尚請降（《隋書》卷65，中華書局，1973年，第1527頁），此鄧暠即是鄧弘仁父，但記其任西衡州刺史則謬，當從墓志作東衡州刺史。鄧暠人隋后官至右御衛將軍，大業三年（607）始設十二衛將軍，鄧暠任職應不早于該年。大業十二年羅藝“殺渤海太守唐神等不同己者數人”，自稱幽州總管并以襄平太守鄧暠為營州總管（《資治通鑒》卷183，中華書局，1956年，第5717頁）。煬帝遇弒后，鄧暠率軍營救被高開道困于北平的隋將李景，李景在還軍幽州途中被殺，武德元年十二月“鄧暠以柳城、北平二郡”降唐，復領營州總管（《資治通鑒》卷186，第5827、5833頁）。此后，累任太子左庶子、靈州都督、冀州刺史、魏州刺史，獲封臨川郡開國公。

二、鄧弘仁的仕途與婚姻

鄧弘仁倚靠其父正四品上的太子左庶子之職，得以門蔭人仕，“年十六解巾授東宮左千?！?。據志文知其儀鳳二年（677）卒，享年六十九歲，則生年為隋大業五年（609），任太子左千牛應在武德七年（624）。鄧弘仁是太子李建成的貼身侍衛，其父鄧暠又居太子左庶子，可見鄧氏父子皆屬李建成一黨。武德九年（626）六月李世民發動“玄武門政變”，弒兄逼父，篡取政權。身為太子黨羽的鄧暠一族雖未被禍，政治命運卻日趨晦暗。盡管鄧暠仍舊多居地方要職，封臨川郡開國公，但其唐初事跡于《舊唐書》無所征，當與貞觀朝刪動實錄有關。鄧暠子孫亦鮮有身居高位者。鄧弘仁未及弱冠，釋褐太子左千牛，其后仕途理應順暢，但僅歷任幽州兵曹參軍、懷州司兵參軍、陜州錄事參軍、太仆寺主簿、蘇州嘉興令、瑞州延陵令、箕州司馬、宣州長史，多為基層微職。高宗儀鳳二年已經六十九歲的鄧弘仁終于獲任廬州刺史，但兩月之后未及赴任即因老病而卒。《唐刺史考全編》未載鄧弘仁刺廬州事，可據墓志補葺。

政治上的失誤抉擇，導致鄧氏家族逐漸退出唐代核心政治舞臺，其后人再難獲得比肩于鄧暠的宦跡，鄧弘仁兄弟鄧弘業一門亦是如此。據前引《鄧賓墓志》知鄧弘業官居尚衣直長、符璽郎，弘業子鄧儉任杞王府主簿，平羌、富義二縣令，鄧儉子鄧泰任汾州孝義縣丞，志主鄧賓先天初任殿中侍御史，玄宗朝相繼轉遷河北、蒲城、分水縣令，官終閩州司馬。此數代人職事官官品皆不高。

鄧弘仁夫人薛氏，其父為唐隴州刺史、內陽公薛獻。薛獻出身于中古著名的河東薛氏，其始祖為晉河東太守薛興，興生濤，濤生疆，疆生辯，辯生謹，謹生五子，即“五門薛氏大房”。其第二房洪隆生麟駒，麟駒生英集，英集生端，端生胄，薛胄子即薛獻。《舊唐書·任環傳》載高祖反隋，攻人關中時，曾命薛獻為招慰大使（《舊唐書》卷59，第2323頁）?！短茣嬓！份d貞觀朝薛獻任定州刺史，以“禮義既行，產業咸振”與太宗問對（吳玉貴：《唐書輯校》，中華書局，2008年，第430頁）?！洞筇铺幼笮l杜長史故妻薛氏（瑤華）墓志銘》錄其祖父薛獻官職更為詳盡，即“祖獻，工部侍郎、泉資定隴四州刺史，贈洪州都督、內陽穆公”（趙平主編：《中國西北地區歷代石刻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冊第17頁）。據該志，薛獻子薛元嘏，曾任通事舍人、益州晉源令，散官朝散大夫?！多嚭肴誓怪尽穭t記錄了薛獻尚有一女，配弘仁為妻。鄧弘仁妻薛氏卒于高宗永徽五年（654），未詳壽數幾許。

三、鄧弘仁夫婦的卒葬地

薛氏卒于大寧坊，可能是鄧弘仁早年的宅邸。儀鳳二年鄧弘仁卒于長安隆慶坊，該坊曾有太宗朝中書令馬周與高宗朝尚書左仆射、溫國公蘇良嗣的府宅，大足元年（701）李隆基兄弟于坊內獲賜“五王宅”，先天政變后隆慶坊改為興慶宮（徐松撰，李健超增訂：《最新增訂唐兩京城坊考》卷3，三秦出版社，2019年，第181-182頁）。鄧弘仁夫妻的合葬地在長安城南明堂縣義善鄉鳳棲原。明堂縣為高宗乾封元年（666）由萬年縣分置，治所在永樂坊，武周長安三年（703）廢縣后復并萬年縣（《舊唐書》卷38，第1396頁）。義善鄉位于萬年縣南十余里，貞觀十九年（645）此鄉新建義善寺，義善鄉得名或與此相關。妹尾達彥指出長安理想的郊外墓地應具備以下三個條件：其一，與城內居住地距離近且交通方便；其二，擁有土層深厚、地下水深的地理條件；其三，具有堪輿學所認定的風水事宜的地勢（參見《中古中國的都市與社會》，中西書局，2019年，第128頁）。鳳棲原作為長安城南郊廣闊的黃土塬，是具備以上條件的優良墓所。

薛氏亡故在鄧弘仁前二十余年，弘仁卒后未與妻薛氏合葬。直至武周天授二年（691）鄧氏后人方將鄧弘仁夫妻重新合葬于鳳棲原新塋。在唐人的觀念里，合葬是承襲有自且符合禮法的行為，如《孫化墓志銘》云：“唐代合葬非古，既在三王之前。死則同穴，還從六儀之始。況復明珠兩鵠，同歸紫蓋之松。玉匣雙龍，共汲延平之水?！保ā栋碴柲怪具x編》，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70頁）合葬時距鄧弘仁之卒已經十五年，距薛氏之卒更是長達三十八載，盡管懸隔有年，但子孫仍未忘記將鄧弘仁夫婦合祔同塋，且新選定了安葬條件更為優越的鳳棲原。

四、《鄧弘仁墓志》與武周新字

《改元載初赦文》云：“思返上皇之化，佇移季葉之風。但習俗多時，良難頓改。特創制一十二字，率先百辟。上有依于古體，下有改于新文?！保ā短拼笤t令集》卷4，中華書局，2008年，第20頁）。武周新字肇創于載初元年（690），長安四年（704）遭廢禁，共行用十余年。天授二年《鄧弘仁墓志》刻石，距頒布新字方一載，但墓志已行用武周新字。齊元濤經比較諸家之說，將新字數量定為十八個，即：國、星、照、地、日、月、天、人、年、臣、正、圣、證、載、授、君、初，其中“月”有兩種字形（齊元濤：《武周新字的構形學考察》，《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多嚭肴誓怪尽分兴娢渲苄伦止灿小靶恰薄叭铡薄霸隆薄疤臁薄笆凇薄拜d”“年”七種，字形符合傳世文獻中的用例。墓志中“國”未改寫，是由于證圣元年（695年）六月方規定以“囫”代“國”。施安昌認為武周時期的碑帖實物中，絕大多數的“君”字不改寫（參見施安昌：《武周新字“園”制定的日寸間——兼談新字通行時的例外》，《故宮博物院院刊》1991年第1期）。就《鄧弘仁墓志》用字情況來看，“君”字確實未見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