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財產保險 保險合同 分期繳費 對價平衡 比例賠付 全額賠付
一、問題的提出
保險合同屬雙務有償合同,投保人以繳納的保險費作為對價獲取保險保障。對于保險費的繳付方式,保險合同可約定一次繳清或分期繳付,由于分期繳費給予投保人以期限利益而在財產保險合同中得到普遍應用。但在分期繳付模式下,財險保單常見這樣的約定:“約定分期繳付保險費的,保險人按照保險事故發生前保險人實際收取保險費總額與投保人應當繳付的保險費的比例承擔保險責任,投保人應當繳付的保險費是指截至保險事故發生時投保人按約定分期應該繳納的保費總額?!贝祟惣s定在投保人守約且僅按期繳納部分保費后發生保險事故時,產生了保險人應全額賠付還是比例賠付的爭議。保險人通常主張按照已繳保費在總保費中的占比進行比例賠付(下文簡稱“分期繳費—比例賠付”或“比例賠付”模式),并主張比例賠付符合對價平衡原則;而投保人則主張應當按照合同條款對“應當繳付的保險費”的解釋予以全額賠付,在其按時按期繳納保費的情況下,保險人應承擔全部保險責任。司法實務中有些法院支持了比例賠付的觀點,有些法院雖然支持全額賠付的做法但主要從合同條款的解釋出發予以說理,未從根本上回應保險人以對價平衡原則為理由作出的辯解。問題在于,比例賠付模式是否具有精算意義上的對價平衡關系?守約投保人與保險人在保險合同項下的權利義務是否真正對等? 本文首先從對價平衡原則的視角就比例賠付模式面臨的誤區和困惑作出分析,在此基礎上嘗試論證對價平衡原則調整財險賠付方式的妥當性,繼而探討以全額賠付模式代替比例賠付模式的合理性,同時明確全額賠付模式在財產保險法律適用中可能存在的例外情形。
二、分期繳費比例賠付的誤區:對價平衡抑或對價失衡?
對價平衡原則是指投保人交付的保險費與保險人的對待給付應當具有對價上的平衡關系,也即保險費客觀上應等于保險人承擔危險所需的代價(純保費部分)。保險人的給付義務在保險事故發生前表現為抽象的危險承擔,保險事故發生后即轉化為具體的保險金賠付。財產保險比例賠付模式從表面上看似乎符合對價平衡原則,即部分保費對應部分保險金。但對客觀等價的要求不能借助于簡單的經驗作出推斷,是否實質等價仍要借助大數法則的精算規則進行辨別。
(一)實踐誤區:比例賠付等于對價平衡
1.對價平衡原則的數理解讀
如果說雙務合同均屬有對價的合同,且其對價原則上均屬“主觀對價”(限于義務的形式相互性)而無客觀或者科學意義上的“衡平”標準的話,保險合同上的對價則有其客觀意義上的“衡平”標準,畢竟保險機制的運行以大數法則為數理基礎,保險事故發生后保險人的抽象危險承擔轉換為具體確定的保險金數額,這使得對價平衡的數理化成為可能。對價平衡原則在保險學中表述為“給付與對待給付的均等原則”, 即在大數法則下投保人給付的保險費與保險人對待給付的保險金之間應存在均衡關系。德國學者Wilhelm\"Lexis在其編著的《保險辭典》一書中首次提出了“給付與對待給付的均等原則”,并用數學公式將其表示為P=ωZ,P為凈保費,Z為保險金,ω表示給付保險金的或然率(即保險事故發生概率)。其中凈保費是與附加保費相對應的概念,保險人向投保人收取的保險費(又稱毛保費)一般即由此兩部分組成,凈保費的收入用于支付未來保險事故發生時的保險金,附加保費則用于支付保險公司經營管理所需的成本與利潤等費用。根據上述公式,保險人在經營過程中需收集大量的數據資料,借助大數法則計算保險金給付的或然概率并收取相應的保費,以促進費用厘定的精確化和保險制度的持續平穩運行。
除此之外,國外也有學者從保險數學分析的角度來解讀對價原則,并將其表示為P=xp,其中P同樣指代凈保費,x為保險金,p為保險事故自然或現實發生的概率,此保險費計算公式與上述德國學者提出的公式并無本質上的區別。而若將上述等式應用于具有n個風險主體即被保險人的保險池中,當且僅當實際索賠數量k與由np計算出的預期索賠數量一致時,才能實現對價上的平衡,即nxp=kx。由于凈保費P=保險金x*保險事故的概率p,上述公式又可進一步表述為nP=kx,此時保險人的收入與支出完全平衡,故又稱為保險學上的“收支相等原則”。收支相等原則與前述對價平衡原則實為一體兩面的關系,前者追求保險經營中危險共同體意義上總收入與總支出的平衡,后者則追求個體意義上投保人與保險人相互給付的均衡。從數理層面解剖對價平衡原則,可以準確把握“對價平衡”的本質,而通過直觀的數據計算與分析則可為保險合同爭議提供客觀、技術性、可量化的解決方法,從而使爭議的解決更具說服力。
2.比例賠付是否吻合對價平衡的檢驗
為檢驗比例賠付模式這一實務做法的妥當性,根據對價平衡原則數理分析之下投保人繳納的保險費P=保險事故發生概率ω×保險金Z的要求,本文假設如下案例:某財產損失保險項下保險事故發生概率ω為20%,凈保費P為12000元,保險金Z為60000元,投保人與保險人約定分12期每月繳納保險費1000元。再假定,投保人在按約繳納第2期保險費后發生保險事故并致保險標的全損。由于投保人實際繳納的保險費P1=2000元,若保險人按比例賠付,則其給付的保險金Z1=+P1/P×Z=10000元。此時P1=ω×Z1,從表面上看似乎符合對價平衡原則的要求。然而,保險事故發生的概率ω是由保險期間保險事故的發生數量除以加入保險的總人數計算出來的,也即ω是整個保險保障期內保險事故出現的概率,而非分期財險合同中某一期或兩期內保險事故出現的概率。因此,在投保人僅繳納兩期保費時,由于經過的時間周期僅為整個保險保障期的六分之一,在此期間保險事故發生的實際概率ω1有較大可能小于以12個月為總保險保障期間所計算出來的ω的數值。故此時投保人繳納的保險費與保險人賠付的保險金之間的關系為P1gt;ω1×Z1,與對價平衡原則并不相符。亦即,保險人比例賠付的做法實際上強行拆分了作為整體的財產保險合同,除非事故發生在最后一個繳費月份,亦即只有在全部保費繳足之后發生保險事故時,被保險人才能夠獲得足額賠付;此前的繳費月份即使依約繳付了保費,也不能獲得足額賠付。
根據上述假設案例,若允許保險人按照投保人繳納的兩期保險費進行比例賠付,在保險標的遭受全損的情況下,可以預見的后果是保險合同將因保險人的比例賠付行為而終止。此時,對保險費繳付和保險金賠償而言,保險合同期間的保險危險相當于按期進行了拆分。然而,財產保險合同訂立之初所約定的總保險費P與總保險金Z,是根據整個保險期間危險共同體發生保險事故的概率ω進行計算的,該保險事故發生的概率并不會均勻地分布到每個繳費月份,此時單純以投保人按期繳納的保險費P1計算保險金Z1,而不考慮同為變量的ω在相應期間的實際值ω1顯然是不合理的。
通過數理計算可知,比例賠付模式未必吻合對價平衡的要求,并可能存在以“形式對價平衡”掩蓋實質對價不平衡之嫌。在約定分期繳納保費的財險合同中,投保人按照約定按期繳納保險費,并未發生違約行為,而比例賠付則在事實上造成雙方權利義務的對價失衡。
(二)理論背離:“危險不可分原則”
1.財產保險“危險不可分原則”的內涵
“危險不可分原則”是英美法針對財產保險所提出的學說,最早可追溯至英國的Tyrie+v.+Fletcher一案。曼斯菲爾德勛爵在該案中指出:“承保危險之保險契約一經開始,其后不發生返還全部或部分保費之問題。保費雖系按照所承保危險之性質及其航程之長短而估定,但于危險開始后,縱其存續期間短于24小時,危險即已經為保險契約所承保,保險契約系為全部及整個危險而提供,無須返還部分保費?!彪m然該論述是針對財產保險合同生效后的保費返還問題,但其核心觀點為財產保險合同系就雙方約定的整個期間提供保險保障的合同,合同一經生效,全部保費便成為保險人的既得債權,而保險人所提供的危險保障則構成其所受領的保費的整個對價。該學說在其后被許多法院采納并被作為一項處理財產保險糾紛的一般準則。除非一份財產保險合同同時承保不同種類的危險,則投保人所支付的保險費對應整個承保期間不可分的危險,在保險人開始承擔危險負擔義務時,總保費應被視為已經由保險人賺得。
2.比例賠付有違“危險不可分原則”
比例賠付模式所引發的保險人與守約投保人之間的對價失衡,亦是由保險實踐就“對價”的偏差理解所致。對價平衡原則所考慮的“對價”本是以整個保險保障期為對象,而“分期繳費—比例賠付”的做法意圖將“整體對價”的衡量方法適用至“分期對價”。然而,將投保人分期繳納的保險費視為當期保險保障期間對價的做法,與“危險不可分原則”相悖。根據上述原則審視分期繳費財險合同,可以發現雖然財險保費可以分期,但其所承保的危險卻不可分期。因為盡管保險期間具有連續性特點,但危險的發生卻具有即時性、不確定性和意外性特征,而可保危險的抽象性和不確定性決定了可保危險的不可分性,即在雙方約定分期繳費的每個期間,危險發生與否是不確定的,既可能即時發生,也可能臨近期滿前發生,還可能不發生,保險人所承擔的危險也是不均等的。因此,盡管雙方約定保險費分期繳納,但投保人所繳納的分期保費并非保險人當期承擔危險的對價,而是保險人整個保險期間所承保危險的部分對價,剩余的續期保費屬于投保人對保險人的合同債務。因而,在財產保險合同生效后,投保方即向保險人轉移了全部危險,對守約投保人適用“保費部分繳納、保險責任部分承擔”的做法不僅是對財產保險“危險不可分原則”的無視,也是對財產保險相關規定的背離。
至于近年來實務中出現的保險危險的碎片化處理方式, 與保險危險的不可分原則并不矛盾,甚至更加吻合危險的不可分原則和對價平衡原則的基本要求。比如機動車保險中UBI保單之出現,系以被保險人對保險標的的實際使用率(使用里程、事故率、違章率等)來厘定保費,在保險合同權利義務的設計上將保費率根據保險標的的使用情況進行精細化處理。與其說這是將“危險的不可分性”進行了碎片化處理,毋寧說是將整個保險期限的保險危險進行了碎片化、精細化處理,即根據被保險人的危險概率進行了差異化界定和差異化對待。如網約車司機在工作之余進行網約車業務而進行的費用調整等,某種程度上并非對(整個保險期間的)危險不可分性(危險發生的不確定性乃至即時性)的違反,而是對危險性狀的精細化劃分和更加精細意義上的“對價平衡”。
(三)現實矛盾:守約投保人期限利益的缺失
1.普通分期付款合同的視角:買受方享有期限利益
如果從合同法上分期付款買賣的視角進行分析,一般分期付款買賣(Installment%Sale)允許買受人預先獲得商品,而將需要支付的總價款劃分為多期向出賣人多次支付。由于商品的價款在未來相當期限內才會收齊,對賣方來說無疑存在價金風險,故一般分期付款合同債務人一方享有的期限利益本質上被認為是債權人授予的信用。與即期付款買賣合同相比,分期付款買賣的主要特征為物的先給付性與價金的分期繳付性,即買受人因享有期限利益而有權先行占有和使用買賣標的物,之后再分期履行價款支付義務。由此,價款的延緩履行僅為買受人期限利益的表現之一,更為重要的是,債務人得在未支付全部價款的情形下基于信用授予先行獲得對標的物的占有甚至獲得所有權。
法理上,一般分期付款合同中買受方的期限利益應當得到充分的尊重和保護,因為分期支付價款是買受方出于自身支付能力考量而與出賣方作出的特別約定,是此類信用買賣合同中買受人最重要的權利之一。不僅如此,不少分期付款合同會將利息因素納入雙方合同履行的考量范圍。在德國法上,若買受人分期支付的總價款高于一次性支付的價款,一般會被認為屬于德國民法典第506條第1款所規定的“有償的支付延期”。我國相關立法中雖未作出類似規定,但實踐中的分期付款買賣通常會附加一定利息。從這個角度來看,買方取得期限利益是“有償”而非無償的,其支付的利息可被認為是其對分期付款所付出的對價。同時,即便是分期付款合同雙方約定有期限利益喪失約款的場合,出賣人對買受人期限利益的剝奪也往往須遵循一定的條件。我國民法典第634條第1款即規定:“分期付款的買受人未支付到期價款的數額達到全部價款的五分之一,經催告后在合理期限內仍未支付到期價款的,出賣人可以請求買受人支付全部價款或者解除合同?!笨梢?,買受人喪失期限利益需要滿足“欠付的到期價款達到一定比例”“出賣人已經催告”“買受人在合理期限內仍未支付”等條件。這一安排是為了保障出賣人能夠及時收回全部價款,避免買受人拖欠價款損害出賣人的利益。因而,期限利益的剝奪要以買受人存在違約行為為前提,出賣人請求買受人支付全部價款或者解除合同是出賣人應對買受人違約的一項救濟措施。
保險合同系“金錢換承諾”的合同,無論投保人在合同生效之時是否繳足保費,保險人均被假定作出了接受投保方所轉移的保險期間內所有時點可能發生的保險危險之承諾。而在約定分期繳費的財產保險合同之中,雙方已經明確約定了保險費的分期繳納方式,該繳費方式在賦予投保人期限利益的同時并不改變保險人的整體承諾方式,故保險人在合同生效時當然承受全部合同項下的潛在危險而不受未到期剩余保費是否繳納的影響。
2.比例賠付模式構成對投保人期限利益的不當侵害
前已述及,與普通分期付款買賣相比,分期繳費保險中保險人一方的義務并非具體的物的給付,而是抽象的危險承擔以及保險事故發生時賠付保險金的承諾。但一般分期付款買賣的基本屬性也適用于分期繳費的保險合同,此時分期付款買賣中“買賣標的之先給付性”在保險合同中表現為“危險的先行承擔”以及“保險金的賠付承諾”之上。同時,根據“危險不可分原則”,此一“危險”應為保險保障期內的全部危險。
由此對照前述財險合同“分期繳費—比例賠付”條款,可發現其存在前后不一的矛盾:“分期繳費”是保險合同雙方對投保人履行期限的特別約定,該約定給予投保人以繳費方面的期限利益,即投保人在約定期限到來前可以不履行其繳付全部保險費的義務,且其合同權利不因分期繳費而受影響(何況分期繳費方式本身從精算的角度應當已經考慮到延期繳費期間的利息因素); 但同時,“比例賠付”又允許保險人在保險事故發生時,僅按照守約保險人已經繳納的保費對應的保險金比例進行部分保險金的賠付。換言之,投保人無法基于信用授予在未繳納全部保費的情形下先行轉移全部危險并獲得全部保險金的賠付,投保人在“分期繳費”約定下本應享有的期限利益也就被變相剝奪了??梢姡胺制诶U費—比例賠付”條款未能尊重分期付款合同的信用交易本質,造成合同條款內容的前后矛盾。
(四)深層問題:投保人合理期待與保險保障功能落空
1.比例賠付難以滿足投保方的合理期待
合同法的重要任務之一是依法保護合同相對方的合理期待,英國大法官Steyn在Youell%v.%Bland%Welch%amp;7Co%Ltd一案中即指出,實現誠實合同相對方之合理期待的保護是貫穿合同法的要求,是合同法的目的,并將一直構成塑造合同法的重要元素。保險法上合理期待原則的出現系為應對保險合同的高度格式化和附合性。由于格式合同訂約快速,雙方經濟地位和專業水平通常相差懸殊,投保人與保險人之間可能并未就保險條款達成真正合意,故以投保方的合理期待作為保險合同的內容有利于保護處于弱勢地位的投保方的利益。盡管合理期待原則最初是作為一項保險合同的解釋原則而被英美判例法所接受,但我國有學者提出,為有效防止保險人濫用合同優勢地位,彌補我國保險法在締約程序控制和實質內容控制上的局限,保護投保方的合理期待不應僅限于保險合同的解釋領域。有觀點甚至主張合理期待應當與意思自治、對價平衡共同構成保險私法合同的基本原則。
分期繳費財險合同中投保人通過分期繳費的約定獲得了延期支付續期保費的權利,但投保方對保險合同項下保險金全額賠付的合理期待不應因保險費支付方式的不同而發生轉變。合理期待原則要求法官從一個外行的、未經過專業保險知識訓練的人的角度考察投保方的理性預期。從該角度出發,守約投保人在按期繳納當期保費后,便可合理期待在保險事故發生時能夠先行獲得全部保險金賠償,而后補交剩余未到期保費。而比例賠付方式并不符合客觀理性投保人的合理期待。
2.比例賠付導致分期繳費保險合同的保障功能落空
保障性是保險合同的核心功能、基本功能和固有功能。保險保障的充分性在本質上也要求保險合同雙方的權利義務符合對價平衡原則,即投保人在支付保險費后就轉移相應范圍內的危險以及由此可能產生的損失。
而“分期繳費—比例賠付”條款導致的后果是,投保人可獲得的保險金賠付取決于其截止保險事故發生時所繳納的保費,也即,保險期間內保險事故發生的早晚決定了可獲賠保險金數額的多寡。仍以前文假設案例為例,若投保人甲繳納第1期保費后發生保險事故,則其獲得的保險金為總保險金數額的1/12; 若投保人乙繳納第2期保費后發生保險事故, 則其獲得的保險金為總保險金數額的2/12……若投保人丙繳納第12期保費后發生保險事故,則其獲得的保險金為總保險金數額的12/12。事實上,投保人甲、乙、丙均為按期繳納保險費的守約投保人,然而只有不幸中相對幸運的投保人丙因保險事故發生的時間靠后而能夠獲得完全的保險金賠付,甲與乙獲得的保險保障均被按時間比例打了折扣。這一結果顯然不符合投保人訂立財產保險合同的初衷,未對投保人實現平等保護,也會導致保險充分保障的功能落空。
在保險合同普遍格式化的今天,基于保險合同相對人一方的不特定性和潛在普遍性,其作為一項“類公共產品”的質量和定價均應受到監管機構的監管,而保險公司則應當保障所涉及的產品符合應有的保障功能,再則應當體現費率厘定方面的客觀平衡,在此基礎上通過提升自己的服務質量以獲取市場上的競爭優勢。如果在產品設計和保險監管環節均不能解決某類合同所“普遍存在的權利義務失衡問題”,當有必要通過司法介入以實現“格式條款外之求償”,并保障保險法的最大誠信與實質平等目的得到實現。
三、對價平衡原則介入財險賠付方式的合理性分析
(一)對價平衡原則規范拘束力之肯定
1.對價平衡原則具有理論上的規范拘束力
就對價平衡原則的規范約束力問題,德國保險法學者普遍認為,對價平衡原則不是一項具有規范拘束力的抽象法律原則,而僅存在于特定規范的立法目的之中。我國也有學者持類似觀點,并指出,對價平衡原則僅在與保險法具體規范相結合時才具有直接影響保險契約約定的效力,除此之外不宜將該原則作為具有規范上拘束力的法律原則,否則有不當破壞私法自治與市場機制之嫌。
但本文認為,對價平衡原則反映了保險經營與保險機制運行的基本特性,應當與保險利益原則等并列為保險法的基本原則。從對價平衡原則的應然地位與角色出發,應當肯定其規范拘束力:一方面,一項法律原則在解釋、補充與修正上的規范拘束力是其區別于具體法律規則的重要特征,如果否定相關原則的規范功能,法律原則設立與存在的意義將不復存在。具體到對價平衡原則,若僅承認該原則存在于特定的法律規范之中,則其只能依附于具體的法律規則,無法與具體規則劃清界限,并有悖于原則的設立初衷;另一方面,由于成文立法的局限,具體的法律規則往往難以涵蓋社會生活中的所有情形,故有必要從立法和法律適用技術出發,在法律規則之上配以之法律原則,以發揮其對法律規則的“兜底”作用。對價平衡原則系保險制度運行的根基,不僅對保險行業的經營與監管具有規范意義,對保險合同權利義務的設定也應具有指導作用。若將對價平衡原則的拘束力限定于和保險法具體規范相結合之時,則在特定法律規范之外,該原則將喪失其作用的空間與余地,對價平衡原則所欲達成的對法律規則的漏洞填補效果也將成為空談,這與法律原則既定的立法目標不符。
2.對價平衡原則具有實務上的規范拘束力
盡管對價平衡原則尚未被我國實定法確立為一項保險法的基本原則,但在司法實踐中已經被不少裁判者采納并用于解決保險糾紛。筆者以“保險+對價平衡”為全文關鍵詞在“北大法寶”數據庫進行檢索,共檢索到案例516件(截至2024年8月27日)。其中,依照對價平衡原則發揮的裁判力的不同,可作如下歸納:(1)部分法院將對價平衡原則作為保險審判的指導原則。如“張某、中國某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某中心支公司保險糾紛案”中,該地中級人民法院在撤銷原審判決并發回重審裁定中就指出,原審法院應“根據查明的情況,依據誠信原則和對價平衡原則,結合我國保險實踐的現狀,平衡投保人和保險人之間的利益”;(2)另有一部分法院借助對價平衡原則審查保險合同雙方的權利義務。如某高級人民法院在“俞某某與某人壽保險有限公司人身保險合同糾紛案”中就認為,保險合同遵循對價平衡原則,現投保人既要求退還全部已繳納保費,又要求保險人按約履行全部義務,其主張有悖公平正義,不應予以支持;(3)還有一部分法院在判定保險免責條款的效力時,運用對價平衡原則對說理予以補強。如某高級人民法院在“中國某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某支公司與何某某等代位求償權糾紛案”中即認為,案涉未年檢車輛免賠的條款未免除保險人義務或加重投保人責任,該類條款的作用是為維護對價平衡原則,使保險事故發生時的危險水平與締結保險合同時的危險水平大致相當,應認定為合法有效。
可見,對價平衡原則效力的射程范圍在司法實踐中已經普遍得到運用和體現。固然,司法實踐中的普遍做法未必代表對價平衡原則在法理上的自然證成,但正如財產保險合同的“損失填補原則”盡管沒有形成立法上的明文規定而在理論和實務界并未遭受任何懷疑,反而得到了普遍肯定和遵守一樣, 對價平衡原則在實務中的普遍應用本身或可佐證其存在和適用上的合理性。最高人民法院在2015年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第18條規定:“保險人給付費用補償型的醫療費用保險金時, 主張扣減被保險人從公費醫療或者社會醫療保險取得的賠償金額的,應當證明該保險產品在厘定醫療費用保險費率時已經將公費醫療或者社會醫療保險部分相應扣除,并按照扣減后的標準收取保險費。”該規定本身也可看作對司法實務就對價平衡原則的廣泛適用而表明的肯認態度。
除了司法實踐層面外,從保險實務技術層面出發,對價平衡原則的意義同樣體現在保險商品的定價過程中。眾所周知,普通商品的價格是由價值和供求關系決定的。保險作為一種特殊商品,其價格同樣由價值所決定,但只能由價值決定而不能受供求關系的支配。正如前文所言,保險產品的定價主要依據凈費率與附加費率,前者的價值表現為保險標的可能的損失概率,后者的價值則表現為保險公司經營業務可能產生的費用支出。凈費率由客觀的損失發生的概率所決定,其不會受到市場供求關系的影響,而其背后所體現的“價值”,需要借助大數法則和精算理論進行計算,據此計算出來的凈保費即用來賠付保險公司承保業務中保險標的的正常損失。因此,保險經營在保險產品的定價環節也反映了對價平衡關系,該原則實際上貫穿于保險活動的始終。
(二)保險合同本就存在契約自由的“幻象”
從貫徹對價平衡原則的角度出發,只要保險人承擔的危險與投保人繳付保險費之間的平衡關系受到破壞,保險合同即有加以調整的必要。但保險合同的訂立同樣遵循平等自愿原則,盡管我國保險法針對保險合同雙方的權利義務設定了不少強制性規定,但意思自治與契約自由仍然構成保險合同不可或缺的基礎。當前反對賦予對價平衡原則以規范拘束力的學者也主要以維護保險合同雙方當事人的意思自治為視角,因此,對價平衡與契約自由之間的關系便值得在此作一探討。
契約自由原則建立在對個人自主權最大限度的尊重之上,賦予個人自由選擇的權利有利于形成高效的市場,最大化個體與社會整體的效用。對價平衡原則介入保險契約自由的領域主要為契約內容方面,在保險合同中可表現為對雙方交易對價的干涉。有學者指出,雙務合同交易的對價一般應由市場自由形成,屬于私法自治的核心領域,故法律或法院不應輕易介入。盡管保險合同也遵循合同法上的契約自由原則,但保險合同自身的特點仍至為明顯:其一,其格式條款的普遍存在決定了其明顯的附合性,投保人并無協商和議價的余地,只能選擇接受或離開。其二,保險合同要受到保險監管機構的審查,我國保險法第135條即規定,保險條款和保險費率要依據不同的保險險種分別報國務院保險監督管理機構批準和備案;我國保險法第136條同時規定,保險條款和保險費率違反國務院保險監督管理機構有關規定的,將被責令停止使用。以保險費率條款為例,之所以要對該類條款進行嚴格監管,主要理由有二:一是防止保險人之間進行惡性競爭造成保險費收取不足;二是保險合同的精算基礎通常并不為投保方所了解,保險產品定價的合理性與公平性也難以被投保方所辨識。其三,如果把保險當作一種商品,其不同于一般商品的獨特之處即在于其定價不允許在商品的價值之外接受供求關系的調節。故通過監管可以避免保險人濫用其經濟地位和壟斷能力,避免其利用“契約自由”和雙方“合意”的偽裝,制定不利于投保方的對價條款。可見,保險合同中的條款往往并非雙方當事人自主磋商的結果,而保險監管機構監管的主要依據也在于對價平衡原則,并非保險合同雙方“放之任之”的“意思自治”。正如有學者所言,法官在解釋保險合同條款時,應當注重強調保險監管的目標和策略,包括保險公司的償付能力、對保險消費者的公平性以及保險的可得性,而非單純對當事人表面意圖的保護以及虛幻的契約自由。
加之,財險合同中有關賠付方式的條款作為格式合同的一部分,還具有預先制定、重復使用和單方擬定的特點。反對對價平衡原則介入賠付方式條款的主要理由在于最大限度地尊重意思自治,但在該類條款通過投保人被動接受的方式訂入保險合同時,其是否真正蘊含著投保人的“意思自治”則不無疑問。況且,潛在的投保人通常并不具備專業的保險知識背景。域外法中,盡管德國民法認為對價關系的干擾并不直接影響雙務契約的效力,且給付與對待給付之間的合理性也不受法律上的審查以保障契約雙方的私法自治, 但德國保險法學者一般也認為上述觀點在保險法中需進行必要的修正,以滿足保險費的危險適當性要求。因此,對價平衡對保險合同給付與對待給付之間客觀等價的要求實屬必要,無視對價不平衡所引起的合同權利義務失衡,一味追求格式條款中虛幻的契約自由多少有些舍本逐末。
(三)保險權利義務對等規則導向的精細化實現
毋庸置疑,格式合同或格式條款作為規模經濟和專業化經濟的產物,在提高交易效率的同時,有助于節約民商事活動的成本。但格式合同中的接受方在議價能力上明顯處于弱勢地位,因此,格式合同的內容規制從一開始即以公平原則為理論根基,這也是域外許多國家將格式條款內容控制制度直接稱為“不公平條款制度”的原因。但公平原則作為高度抽象的民商法基本原則,在用于解決專業化的保險爭議時難免遭遇涵義模糊、可操作性不強的難題。對價平衡原則作為同樣以公平為價值導向的法律原則,通過引入精準的數理計算,恰好可以將保險合同雙方權利義務是否對等的判斷予以量化,完美契合保險法語境下對公平原則的具體化與特定化需要。
四、分期繳費比例賠付模式的修正:選擇全額賠付的理由
目前,財險合同中的“分期繳費—比例賠付”條款并未引起學界的充分關注,司法實踐也未能對該類條款作出對價平衡視角的充分審視。依據對價平衡原則所追求的投保個體的公平價值取向,該種賠付方式有加以改進的必要。本文認為,應當在分期繳費財險中以全額賠付取代比例賠付方式,即保險人應在扣除未到期剩余保費后向守約投保人賠付全部保險金。具體到上文假設案例,如果守約投保人按期繳納兩期保費2000元,保險人應全額賠付保險金60000元,但有權扣除剩余尚未到期的續期保險費10000元之后予以賠付,此種情形下P(2000+10000)=ω(20%)×Z(60000),符合對價平衡原則。由此,全額賠付模式也才能夠通過對價平衡原則的數理檢驗。具體理由分述如下。
(一)財險合同的保險費具有可追索性
1.財險合同保險費的性質
域外法中,美國保險司法實務對財產保險與人身保險保費的性質進行了區分,其中,人身保險中欠付的續期保費不構成被保險人的債務,除非被保險人明示或暗示作出支付保費的承諾,保險人不得硬性要求其支付,而只能中止履行己方義務以獲得救濟。在Hyten0v0Cape0Mut0Ins0Co.一案中,上訴法院主審法官Greene,0C.J.認為,持續、按時支付每期保費對于維持保單效力是必要的,保險公司賠付保險金的義務即取決于到期保費是否已經繳付。但在火災和海上保險等財產保險中,一旦風險出現,應付的保費就成為債務,并且保險人有權根據保單或法律的規定,對被保險財產進行留置。澳大利亞保險實務中,保險合同雙方往往會對保費是否構成合同的對價、合同成立生效的條件,是否構成被保險人的義務以及是否影響保險責任的承擔等作出明確的約定,未按期繳費的法律后果也因約定的不同而不同,包括合同自始不存在、保險人對索賠不承擔責任或是合同雖然存在但保險人對違約享有一系列救濟的權利等。
我國保險法第38條規定:“保險人對人壽保險的保險費,不得用訴訟方式要求投保人支付。”即在人身保險中,分期繳費之續期保費一般情況下并不屬于投保人對保險人的債務,在投保人繳納首期保費后,保險人不得以訴訟等方式強制要求其繳付余期保費。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人壽保險的期限較長,若投保人經濟狀況出現變化,則允許追索保費將與投保人購買保險以獲得生活保障的目的相違背;另一方面,人壽保險的保費具有儲蓄性質,應當遵循當事人自愿原則,不應強迫其“儲蓄”。但是保險費的繳付是保險制度得以持續運轉的前提條件,若要求保險人在未收取續期保險費的情況下仍繼續履行保險金賠付義務,將極大影響保險人的償付能力?;诖?,人身保險中續期保險費的繳納是保險人繼續承擔保險責任的先決條件。但與人身保險相比,財產保險多為短期保險且保費不具有儲蓄性質,財產保險合同在成立并生效后,合同所約定的保險費屬于投保人對于保險人的債務,且與一般合同的金錢債務無異。
2.全額賠付不影響保險人的債權請求權
由于財產保險的保費具有債務性質,這決定了其具有可追索性,在投保人欠繳保費時,保險人可以直接訴請法院或通過仲裁要求強制繳納。正因保險人享有可強制執行的債權,其承擔保險責任并不以全部保費已經繳納為前提,保險人除了在未發生保險事故時有權請求強制繳付之外,還可在發生保險事故進行保險金賠付時先行扣除投保人欠繳的保費。司法實踐中,法院一般也認為,投保人逾期繳納保險費時,保險人不能直接以此為由拒絕理賠,但可以繼續行使其享有的債權請求權。
因此,在我國財產保險中,保險費的繳納與否并非影響保險人保險責任承擔的因素,僅僅是作為保險合同的對價以及投保人對保險人應負擔的債務。在分期繳費財產保險合同中,若發生合同項下的保險事故,保險人有權在扣除未到期續期保費后予以全額賠付,這既符合財產保險保費的性質與可追索性,也能夠在保障保險人償付能力的基礎上使被保險人獲得全額保險金。
(二)以全額賠付替代比例賠付模式的理由
1.全額賠付符合財險合同的“繼續性合同”屬性
有理由認為,財險合同的“危險不可分原則”同樣與保險合同作為繼續性合同的特性相契合。作為繼續性合同,保險人在保險合同中的主給付義務即危險承擔義務在合同存續過程中呈現為一種持續狀態,給付的內容也隨著時間的延展不斷生成。故在約定分期繳費時,守約投保人按照分期已繳納的保險費與保險人所承擔的風險無法完全對應,雙方的權利義務關系難以在某一確定的保險合同分期內予以把握。而全額賠付模式將整個合同效力期間作為衡量保險雙方當事人權利義務的時間標準,可以合理解釋投保人保費繳納與保險人危險承擔以及保險金賠付之間的動態關系。但需要指出的是,“危險不可分原則”的適用應以保險合同有效存續為前提,在保險合同解除的場合,根據我國保險法第52、54、58條規定,保險人應按照合同約定扣除自保險責任開始之日起至合同解除之日止應收的部分保費后,退還剩余保費給投保人。本文認為,上述規定與“危險不可分原則”并不沖突:一方面,保險合同解除時雙方權利義務終止,合同失效,此時保險合同所承保的危險確定未發生,由于危險在過去與未來均不會出現,為在技術上便于操作,可不適用“危險不可分原則”平衡剩余期間的當事人權利義務關系;另一方面,由于在合同解除時已明確危險未曾出現,此時保險人所收取的保費實際上并非危險的對價,而是其為承擔風險所做的無形努力及合同承諾之對價。因此,按照剩余保險期間退還保費構成一種富有可操作性的保費計算方法。正如施文森先生所言,應否退還保費需考量是否有違“危險不可分”之特質,而如何退還保費則應考量當事人之間的公平合理、契約的性質以及保險消費者權益的保護。
2.全額賠付符合保護投保人期限利益的需要
財產保險合同雙方在約定分期支付保險費時,保險人即對投保人進行了信用授予,投保人基于期限利益有權先行轉移危險,而后再分期支付保險費。與此同時,保險人亦可就期限屆至前的期間收取相應的利息。因此,單就分期繳費的約定上,保險合同雙方的權利義務是對等的?!皹说南冉o付性”是普通分期付款買賣的主要特點,但保險合同具有特殊性,投保人所購買的是一種抽象的危險保障,保險人在保險期內的義務主要表現為危險承擔,而具體的保險金賠付義務則取決于保險事故是否出現。從保護投保人期限利益的角度看,一旦保險事故發生,即便續期保險費尚未支付,也應向投保人全額賠付保險金而讓其優先享有保險保障,這也符合分期付款合同的“先給付性”特征。
3.全額賠付符合保險合同轉移全部風險之目的
英美保險法中,法官在解決糾紛時往往會充分考慮保險合同法所追求的兩大價值目標———經濟弱者保護和公共利益保護。經濟弱者毫無疑問指的是在保險合同中其經濟地位與實力同保險人相差懸殊的投保人一方,而公共利益則主要強調保險的社會保障功能。保險的運作方式是將從全體投保人處收取的保費分配給遭受不幸的被保險人,借助此種方式消除個體之間因遭受風險導致的經濟差異,以實現社會平衡器的作用。因此,保險合同訂立的目的并非在于增進個人利益,而在于分散和化解不確定性風險以及由其造成的損失,而當多數投保人共同組成保險資產池時,單個投保人抵御風險的能力顯著增加,保險的社會保障功能由此得以凸顯。
綜上,全額賠付方式不僅契合財險合同訂立的目的,而且在個體意義上能夠保障投保人因意外事故導致財產毀損滅失后獲得充分的金錢賠償,以維持生活上的安定或實現生產的恢復,在共同體意義上,其可以彰顯和發揮財險的社會保障功能。
(三)投保方合理期待的尊重以及特定情形下保單外求償權的行使
美國合同法學者Karl%Llewellyn在論述格式合同中弱勢相對方保護時,以保險合同為例指出,若被保險人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自己購買到了保險保障,保險人就應當將這種保障歸還給被保險人,而不應過分執著于保險合同中的條款規定。哈佛大學法學院Robert%Keeton教授通過梳理和分析美國法院相關保險判例,進一步提出了“保單條款外求償”的理念和規則。這一理念是指不依據保單規定的內容而反過來依據保單規定外或與保單規定不一致的誠信善意或衡平原則之法理基礎而行使的求償權。Keeton教授指出,保險合同除了當事人所簽訂的保險單之外,還蘊含著善意與公平交易的默示約定。因而,特定情形下可以突破保險單的規定,讓保險人提供符合被保險人合理期待的保障。另一位保險法Friendrich9Kessler專家在梳理合理期待原則時也指出,法院在審理有關格式合同的案件時, 必須考慮在格式條款提供方主動推銷其服務時處于弱勢地位的當事人一方會產生何種合理期待,而處于強勢地位的另一方又是如何使該種合理期待落空的。或許正是因為保險合同的文義解釋、疑義解釋規則在保險合同條款明確排除被保險人的合同利益而造成顯失公平時并無太大的適用余地,有學者早在1993年就提出通過立法增訂“合理期待規則”或者通過“法官造法”的合同解釋方式以加強保險合同的保障效果的建議。本來,保險合同當事人的權利義務應當限于私法意義上的保險合同的約定,疑義解釋規則乃至合理期待解釋規則(均屬補充的合同解釋)都是通過對合同本身進行解釋而引申出投保方基于合同的請求權。但某種意義上,所謂“保單外求償權”的理論觀點顯然比合理期待原則走得更遠,該觀點甚至將合同當作一種面向不特定公眾的準公共產品和服務,其供給方被賦予了超出私法契約范疇的產品質量瑕疵擔保責任。
具體而言,分期繳費的投保人盡管將總保費分期支付,但其所尋求的保險合同項下的保障仍為整體保障。因此,即使將比例賠付條款約定中“投保人應當繳付的保險費”認定為保險合同的總保費,為保護分期繳費財險合同中投保方對損失填補的合理期待,也可認定雙方之間存在全額賠付的默示約定,并承認投保人基于誠信善意而享有不基于保單條款的求償權,以消除守約投保方對保險合同的合理認知與實際合同條款之間可能存在的差距。
除此之外, 以全額賠付模式替代比例賠付模式還能促進司法實務中追索保費類糾紛的有效解決。比例賠付模式下,若保險期內未出險,在投保人欠繳部分保費時,不少法院認為其面臨的風險是保險事故發生時不能得到全額賠付,相應地,未繳費部分并非保險人的承保范圍,保險事故未發生時保險人無權追索。此類認識不僅不符合財產保險保險費的可追索性,而且未能正確理解和把握保險人在保險期間危險承擔的整體性,導致保險人的危險承擔義務無法獲得相應的對價。全額賠付模式有助于消除保費分期繳納、保險責任部分承擔的誤區。由于保險人在保險期內均承擔全部保險責任,即便合同存續期間未發生保險事故,投保人也需補交欠繳的剩余保險費。而在保險事故發生時,因保險人在賠付前有權直接從應付保險金中扣除投保人未繳納的剩余保費,則保費追索爭議便自始不會出現。此種賠付模式不僅符合財產保險保費的可追索性規則,減少保險合同雙方之間的爭議,也能夠滿足對價平衡的要求。
代結語:財險合同保費繳納與保險責任承擔的關系
我國保險法第36條和第37條就人身保險合同中投保人保險費的分期繳納與保險人的責任承擔問題作出了詳細規定,但在財產保險合同一節并未就上述問題作出規定,這在相當程度上為財產保險合同雙方當事人的自由協商預留了空間。然而,上述做法并未減少財產保險合同中因保費繳納與保險金賠付而引發的爭議和糾紛。本文認為,財產保險合同的保費繳納與保險金賠付不斷引發爭論的根源有二:一是對財產保險中保險費的性質認識不清;二是未能正確把握對價平衡原則在保費繳納與保險責任承擔中的角色和作用。實踐中亟待解決的問題是,在約定分期繳納保費的情形下,若投保人遲延繳付保費,發生保險事故時保險人是否有權主張對違約投保人實施比例賠付? 在未約定分期繳納保費時,若投保人僅繳付部分保費,保險人又能否主張比例賠付? 本文主張,我國未來保險立法應當明確財產保險合同生效后保險費的既得債權性質,并從“危險不可分原則”出發,明確保險事故發生時保險人在扣除欠繳保費后進行全額賠付的義務,除非合同雙方另行約定將比例賠付作為對違約投保人的“懲罰措施”或是作為對守約方未行使合同解除權時的替代救濟手段。在比例賠付方式以格式條款的形式出現在保險合同時,保險人仍應對其盡到相應的說明義務,以避免保險人濫用比例賠付條款規避自身的保險金賠付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