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猛
1984年,夏衍在撰寫自傳體回憶錄《懶尋舊夢錄》時這樣寫道:“人世間的確也會有一些奇事和奇人,在‘世風日下的當時,竟會有蔡叔厚這樣的頗有孟嘗君風度的人物,甘冒政治風險,為我們這些流亡者出錢出力。”
蔡叔厚是誰?他做過什么事?他為何令夏衍時隔多年仍念念不忘?說起這一切,還要回溯到20世紀20年代風雨如磐的斗爭歲月里……
回國創辦公司,“蔡老板”揚名上海灘
1924年11月的一天清晨,上海黃浦江,一艘遠洋客輪緩緩靠泊十六鋪碼頭。一位身材健碩的青年,急急跑過甲板奔向岸邊,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他就是剛滿二十六歲的蔡叔厚。
蔡叔厚又名蔡紹敦,浙江諸暨陳蔡人,1916年畢業于浙江甲種工業學校機械科,先入上海孝豐造紙廠任機電工程師,后赴湖南紗廠任電氣科科長,1921年考取留日官費生進入東京高等工業學校研究生班專攻高壓電器的設計和制造。
學成歸來,蔡叔厚決心效仿日本工業救國。1925年初,他籌集資金,在上海東有恒路一號創辦了上海紹敦電機公司,主要是代各電料行修理電療機、“愛克斯”光機、馬達、電風扇,兼帶修造高周波的紫光放電機。那時,他雖然任總經理兼工程師,但更像一名地道的業務員和技術員:每天早早就和職員們一起出門,走街串巷招攬修繕業務,回來后則蹲在房間里排解各種各樣的機械故障,常常忙到深更半夜;稍有閑暇,他便就著圖紙仔細鉆研,探究各式機具的原理、構造、功能,并嘗試拆解、調改、重裝。蔡叔厚為人豁達,技術精湛,一來二去就和很多電料行、工廠、百貨公司的老板成了信得過的合作伙伴。
在蔡叔厚的親力親為下,紹敦電機公司很快在上海站穩了腳跟,時不時地還接到一些特殊的定制業務。一次,上海大世界百貨公司總經理登門拜訪,請蔡叔厚設計制造戶外霓虹燈的主要機件“定流高壓方棚”。這活兒頗有難度。蔡叔厚埋頭研究了十多天,借鑒日本的設計路徑,結合上海的自然氣候,研發出一種特別耐用的定流高壓方棚,大大降低了上海大世界百貨公司戶外霓虹燈的維修頻次和養護費用。上海大世界百貨公司總經理見狀,大為嘆服,逢人就夸“蔡老板真是了得”。還有一次,一位紡織廠老板慕名找上門來,請蔡叔厚幫忙研制烘花機。原來,這家紡織廠的烘花機是進口機器,塊頭大、笨重、效率低,加之經年使用零部件磨損嚴重,常常發生故障。蔡叔厚從紡織廠老板的實際需求出發,依托紡織廠的生產車間布局和工人技能水平,成功研制出一款占地小、輕便、易操作的新型烘花機。紡織廠老板喜不自禁,每每有客商來訂貨時,他都會拍著胸口稱“我這里有蔡老板發明的新型烘花機,絕對按期交貨”。經此兩事,蔡叔厚獲得“蔡老板”別號,并揚名上海灘。
隨著生意越做越大,蔡叔厚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他從來來往往的世情人物中認識并體會到底層百姓的困苦無依、軍警黑幫的兇狠殘忍以及各國洋人的盛氣凌人。不過,命運很多時候就是難以預測,就在蔡叔厚時常慨嘆國難民艱時,他從日常來往的人中結識了一群不一樣的人,比如張秋人(中共早期革命家,與蕭楚女、惲代英并稱為“廣州三杰”)、徐梅坤(中共三大代表,被選為中央候補執行委員)、楊賢江(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翻譯者、五卅運動領導人之一)……他們都是“革命者”,他們的言論、思想、行為,令蔡叔厚對其刮目相看,更令他漸漸認識到唯有革命才能救國,才能興國。
調入中央特科,協助籌建無線電臺
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反革命政變,大肆屠殺中共黨員,一時間腥風血雨。
在這種極度危險的情況下,中共的革命活動被迫轉入地下,一些領導人也頻頻轉移辦公地點和住址以躲避敵人的瘋狂搜捕。蔡叔厚心急如焚,先后邀請張秋人(時任中共浙江省委書記)、徐誠梅夫婦和楊賢江(時任北伐軍總政治部《革命軍日報》社長)、姚韻漪夫婦以及陳德輝(時任上海法商電車電燈公司黨支部負責人)等共產黨人搬至紹敦電機公司暫住。他們來后,經常召集中共黨內的同志開會研究部署工作,而中共上海市閘北區第三街道黨支部的成員也奉命時常過來碰頭討論工作。通過這種零距離的接觸和熏染,蔡叔厚進一步了解了馬克思主義和中共所從事的革命事業,迅速從同情革命轉變為立志要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奉獻一切。由是,1927年冬天,在許多意志不堅定者紛紛宣布退黨甚至叛變投敵的關頭,蔡叔厚毅然申請并經陳德輝等人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后來,他在回憶入黨的動機時如是說道:“……我為周圍許多共產黨員在極端危險中沉著、堅強斗爭的優秀品質而感動,看見革命者一天天地犧牲,一天天地減少,我認為自己有責任去補上這一個斗爭崗位。”
蔡叔厚入黨后,和陳德輝、馮雪峰、夏衍(蔡的中學同學,1927年6月從日本留學回上海后住進紹敦電機公司,長達兩年多)等人編在同一個黨小組,隸屬中共上海市閘北區第三街道黨支部。就此,蔡叔厚在黨組織領導下,以“蔡老板”的公開身份迎來送往,很快把紹敦電機公司變成了黨的一個秘密交通聯絡站。當時,他一方面負責接轉順直(清代順天府和直隸省的合稱,相當于現在北京、天津、河北的區域)省委和中央機關的聯系,一方面負責安排落難同志的周轉——僅僅在1927年底至1928年初的短短數月里,就先后周轉了廣州起義失敗和浙江“清黨”后到上海尋找黨組織的幾十位同志,其中包括葉劍英、曾憲植、廖承志、邢西萍(徐冰)、匡亞明、李求實、錢俊瑞、余立金等知名共產黨人。對落難的同志,蔡叔厚不問來處,一一熱情接待,免費提供食宿,慷慨資助路費,便于他們離滬前往蘇區。大家深為蔡叔厚的仗義豪爽感動,稱他是“小孟嘗”,稱他的公司是“濟難會”。
1928年10月,中共中央在中央特科增設電訊科,由李強任科長,牽頭試制無線電收發報機并籌建無線電臺。鑒于蔡叔厚的優異表現,加之考慮到蔡叔厚的社會身份和專業技能,中共中央決定把蔡叔厚調入中央特科,負責協助和掩護李強的工作。
蔡叔厚深知上海的形勢和環境極其復雜,要想搞好特科的工作,必須保持謹慎穩妥、小心細致的隱蔽工作作風,從最壞的方面做打算,從最細節的方面做準備。首先,他將紹敦電機公司搬遷到上海福煦路四○三號,在二樓辟出一個隱蔽的隔斷房間,購置了車、鉆、銑、刨四部機床,專門供李強帶人搞機械加工進而研制無線電收發報機,并時常以公司需要為由選購必需的無線電器材和技術資料。其次,他主動中斷了同黨內一般同志和外圍同志的往來,甚至刻意裝扮出一副消極和頹唐的模樣,以至于竟引發了一些不明真相的同志向黨組織報告說他“消極落伍”。同時,他借助 “蔡老板”的名號,主動聯絡達官顯貴,經常出入社交場所,多方結交政界和商界的社會名流,隱藏自己的黨員身份,并借機刺探各方的內部消息。有一次,蔡叔厚聽說湯恩伯(時任國民黨政府國民革命軍師長)從南京來上海,趕緊打電話約其在上海大東酒店敘舊。原來,早先在日本留學時,湯恩伯多次得蔡叔厚接濟,兩人是“結拜兄弟”。見面后,蔡叔厚說著說著就“訴苦”和“裝窮”起來,說紹敦電機公司“營業不佳,快要倒閉”。湯恩伯一聽,當即簽寫了一張三千元的支票助他“渡過難關”,同時聯系上海有關方面“多多關照蔡叔厚兄弟”。借此,蔡叔厚認識了多個上海政界、軍界、警界和巡捕房有頭有臉的人物,為開展特科工作創造了難得的有利條件。
就這樣,在蔡叔厚的掩護和奔走下,1929年春末夏初,李強試制出了第一批無線電收發報機。周恩來聞訊后,當即安排將這批無線電通信設備送往江西瑞金,進而建立起了上海黨中央和江西蘇區的無線電通信聯系。隨后,蔡叔厚又購置大批器材,協助李強制出多臺無線電收發報機,按照中共中央的要求分別送往洪澤湖、鄂豫皖等多個紅軍根據地,徹底解決了黨中央和各地黨組織聯絡困難的大難題。由此,中共中央特意對蔡叔厚做的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贊揚。
1931年4月下旬,中共中央主持中央特科日常工作的負責人顧順章在武漢被捕并叛變投敵,提出要幫助國民黨特務將中共中央一網打盡。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蔡叔厚得令,利用自己的一切關系,迅速打通多種渠道,協助黨中央先后將周恩來、陳云、陳賡、李富春、鄧小平、聶榮臻等人秘密撤離上海,為黨組織免遭滅頂之災立下大功。
轉入共產國際中國組,成為紅色國際特工
蔡叔厚在中央特科的出色工作,引起了共產國際中國組的關注。
共產國際中國組,是蘇聯共產黨員理查德·佐爾格(德籍,原為德國共產黨員)受共產國際委派,在中國共產黨協助下于 1929年在中國建立起來的情報機構,主要任務是了解和分析國民黨政權的階級基礎,搜集國民黨軍隊的編制、布防、裝備和人事方面的情報,并研究國民黨政府的外交動向。
1932年,應蕭項平(中共黨員,時在蘇聯紅軍總參謀部做情報工作)邀請,經中共中央和中央特科批準,蔡叔厚離開中央特科轉入共產國際遠東情報局中國組,成為一名紅色國際特工。
在共產國際中國組,蔡叔厚歸羅倫斯(立陶宛人,老布爾什維克、紅軍上校)、蕭項平、史沫特萊領導,主要工作任務有三項:盡量爭取公開的生活方式,安排好社會地位,做好身份掩護;盡量展開社會上的接觸面,爭取接觸國民黨反動政權里的機要人物;了解有關國民黨進攻紅軍、反對蘇聯的陰謀以及國民黨勾結德國、意大利、日本法西斯以及其他帝國主義的活動資料。
相較于中央特科的工作,共產國際中國組的工作截然不同。蔡叔厚改變過去暗地行動的工作模式,借助認識不同部門要員的關系,打著“合伙做生意”的旗號,深入國民黨政府內部發展可用聯絡人員,先后探取了國民黨軍事總顧問塞克特(德國人)為國民黨制定的對軍隊進行全面改革的計劃和對紅軍發動第五次“圍剿”的梅花樁碉堡戰術的計劃等多份絕密情報,屢立奇功。
尤其是有一次,在國民黨政府兵工署工作的樓震旦發現了國民黨軍政部編纂的送呈蔣介石的關于軍隊編制情況的絕密文件《兵工月報》后,偷偷打長途電話告知了遠在上海的蔡叔厚。蔡叔厚聽了,當即帶上自己那部徠卡照相機,急急地搭乘當晚的末班火車趕到南京,找到樓震旦將這份《兵工月報》全部拍攝下來。第二天天還沒亮,蔡叔厚又搭乘最早一班火車返回上海,沖洗出照片,交給了黨組織。此后,蔡叔厚通過樓震旦秘密發展了國民黨政府兵工署秘書楊余慶,得以每月都能把《兵工月報》的內容秘密拍攝出來,及時送交給黨組織參閱并應對。這項秘密工作,從1932年到1935年從未間斷,也沒有出過任何差錯——有一天,共產國際中國組召開工作會議期間,羅倫斯當眾夸贊蔡叔厚說:“這樣輝煌的成就,應該頒發列寧勛章!”
被迫中斷聯系,“黨外人士”繼續為黨效力
1935年4月,由于叛徒的出賣,共產國際中國組遭到破壞,羅倫斯不幸被捕——但他一言不發,以沉默應對敵人的刑訊逼供,是為上海轟動一時的“神秘西人案”。
危急情勢下,蔡叔厚沒有遵照慣例立刻蟄伏和隱蔽,而是挺身而出積極做好斷后工作。他先驅車告知在上海的同志立即撤離,又打電話通知北平、天津等地的同志迅速轉移,使多位同志安全脫身。隨后,他找到一位外國記者朋友,托其以寫文章的形式委婉告知遠在日本工作的蕭項平、吳選青等人撤離回國。蕭、吳先到北平,然后乘火車赴上海。蔡叔厚裝扮成客商,在浦口火車站同他們聯系上,告訴他們轉車前往蘇州,到時有一對德國夫婦手捧鮮花迎接他們。蕭項平和吳選青抵達蘇州后,會同那對德國夫婦搭乘慢車轉到真如火車站下車,被蔡叔厚的那位外國記者朋友用汽車接走,送到一戶英國人家里安頓下來。不久,蔡叔厚安排蕭項平和吳選青秘密乘船去了蘇聯。蕭項平后來回憶說:“那時候,幸虧了蔡叔厚的周到安排。有兩次,我們前腳剛離開,就遠遠瞧見敵人撲過去了,當然他們什么也沒有撈著。”
蔡叔厚也在敵人的通緝名單中。他把同志們安排妥當后,才開始考慮自己的安全問題。為了躲避敵人的搜查,他把紹敦電機公司搬遷到上海福煦路四一七號并改名為中國電工企業公司。隨后,他跑到南京找到“結拜兄弟”湯恩伯(時任國民黨政府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十三軍軍長),懇請湯恩伯出面為自己作保。湯恩伯很夠義氣,聽了蔡叔厚的“陳述”,當即帶他找到負責此案的國民黨軍統特務王新衡,稱蔡叔厚是自己拜把子的好兄弟。王新衡見狀,撤銷了對蔡叔厚的通緝和追捕。自此,蔡叔厚又和王新衡交上了“朋友”。
經此重大變故,蔡叔厚和共產國際中國組失去聯系,同中共組織也中斷了聯系,一下子成了“孤兒”。
起初,蔡叔厚抱有很大希望,期盼上級黨組織派人尋找和聯系自己。但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他深感情況不容樂觀,隨即一邊以經營公司作掩護,一邊憑著信仰和黨性繼續堅持為黨工作。1935 年秋,他聽說劉鼎(時任閩浙贛蘇區政治部組織部長、紅軍第五分校政委)從九江敵人的俘虜營里逃出到上海尋找黨組織,就想方設法找到劉并安排幽靜住所令其靜心休養,直至劉身體完全康復后離去。不久,方志敏在就義前親筆寫的《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略述》文稿托人帶到上海,蔡叔厚冒著巨大風險找到銀行代租了一個專用保險箱妥善保管,然后輾轉呈交出去。后來,他又找到過去一同入黨、曾在一個黨小組里工作生活過的好友夏衍,積極出錢出力參加他們組織開展的各項革命活動。
1937年11月,上海淪陷后,左翼作家、共產黨員于伶創辦了上海劇藝社,演出愛國話劇,進行抗日宣傳。蔡叔厚得知上海劇藝社公開活動需要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予以幫助和掩護,遂慷慨出任理事,幫助劇社做了很多工作,比如介紹戲院、談判演出合同、墊付演出費用、為劇社擔保等,有時遇到巡捕房找麻煩還代劇社出面周旋應付。
幾年間,蔡叔厚先后多次找人想恢復自己的黨籍和同原來黨組織的聯系,但始終無果。盡管如此,蔡叔厚仍履行一個共產黨員的職責,盡心竭力地參加黨領導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