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紙片人，誰在乎真假？

劉陽

在真實性上，紙片人永遠也贏不了生活中的人。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正是這種簡化了人際關系和個人觀念的戀愛，才那么容易得以持續。紙片人無從暴露真實生活中可能出現的缺點，但也正是出于這一點，才誕生了人們得以暫時逃離的空間。

在剛剛過去的1月，乙女游戲迎來一些新變化。1月18日，“戀與”系列的第二部作品《戀與深空》全球同步上線；網易的新游戲《世界之外》也在1月26日公測。

從單線輸出的動漫，到具有交互性的乙女游戲，再到首次推出3D效果的《戀與深空》，可以說，紙片人在一步一步接近人們的現實生活。

紙片人在粉絲心中扮演的角色，決定了粉絲愛他們的不同方式，這是一種與追星相似但又有所區別的情感。

當了10年“純血二次元”的小雨說：“喜歡‘紙片人’的感覺分很多種類型：有的是當‘夢女’/‘夢男’，設定自己跟ta談戀愛；有的把紙片人當自己的兒子/女兒，甚至是當自己的爸爸媽媽，不同的角色定位意味著喜歡/需求的感覺、方向不同；也有人單純覺得這個角色人設很立體、故事很好。”

紙片人與現實世界的距離，既是一堵永遠無法相見的墻，又給粉絲的心里上了一層安全的保障。

在愛面前，“真實”重要嗎？

“是我，李澤言。”

“剛剛往冰箱里放食材的時候，不小心把某個笨蛋囤在里面的蛋糕拿出來了，很不幸現在它們化了。作為補償，今天多給你加一份甜點。你想吃布丁還是蛋糕？”

這句問候并非來自土豆的男友，而是她在《戀與制作人》中的“曖昧對象”打來的電話。2018年，剛剛失戀不久的土豆開始接觸疊紙科技出品的這款乙女向游戲（針對女性開發的戀愛模擬類游戲）。在玩《戀與制作人》的一個月里，她短暫地獲得了一些陪伴，“那段時間我比較缺乏社交，我會覺得有一群人在跟我聊天”。

學者劉研在2014年的《電子游戲的情感傳播研究》中指出，電子游戲的本質就是“情感媒介”。乙女游戲的人物和劇情設定，與言情小說常有共通之處。以《戀與制作人》中的4位男主為例，他們無一不具有言情小說慣用的“優質男性”人設—李澤言是“霸道總裁”；許墨“溫柔腹黑”；周琪洛的設定是“人氣偶像”；白起則像個“初戀學長”。

這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乙女游戲受眾的“胃口”：據華經產業研究院，“女性向”手游用戶有明顯的低齡化趨勢。2020年被網友們戲稱為“國乙戰國元年”。2017年疊紙游戲的《戀與制作人》上線之后，米哈游和網易在2020年分別推出了《未定事件簿》和《時空中的繪旅人》，2021年騰訊也緊隨其后上線了《光與夜之戀》。中國音數協游戲工委2020年的數據顯示，49%的女性手游玩家年齡在25歲以下，其中大學生和中學生是主要玩家。

大學生安安愛上紙片人陸景和已經有兩年多了。這是她最喜歡的律政戀愛推理手游《未定事件簿》里的角色。2021年，她和陸景和在游戲中相識，一開始還沒什么特別的化學反應，但接觸兩三個月之后，“我發現我推他（即對方為自己最想繼續發展的男主），和普通喜歡不一樣”。

那是第一次，安安在游戲里心動了。她這樣描述那種感覺：“就是男生朋友和暗戀對象的區別”，她像戀愛般地產生了想了解對方的欲望。

安安說，乙女游戲的體驗感要靠玩家自我代入，“我們玩家在游戲里的身份都一樣，默認一人一個陸景和”。網絡上對陸景和這個角色的介紹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在了解陸景和之前，安安曾揚言“我壓根不會喜歡這種總裁設定”。

但安安“真香”了。

在設定里，陸景和家族的公司本來應該由哥哥接手，但哥哥突然失蹤，本想當畫家的陸景和，不得不回來繼承家產。安安說：“這（玩世不恭的人設）是他‘故意的’，是為了迷惑外頭那些對他肯定不服的人。他雖然在年齡設定上比‘我’小，平時也管‘我’叫‘姐姐’，但遇到正經事的時候會非常靠譜、游刃有余地對付問題，還經常做慈善和捐款，總結起來就是同時具有年下（年齡比自己小的浪漫對象）和年上（年齡比自己大的浪漫對象）的優點。”

《未定事件簿》的游戲任務比較簡單，所以平時做任務的時候，安安每天只有5分鐘的時間能跟陸景和談戀愛。從去年4月開始，安安每天都會上線，“因為要抽卡，就得攢抽卡的晶片，不想氪金就只能做任務領取”。《未定事件簿》的每一張卡都是一場新的約會，“抽到新卡我就去過一下劇情，每次大概有幾十分鐘”。

不同的游戲設置的互動功能各不一樣。在安安接觸過的乙游中，《未定事件簿》的基礎互動是戳一下會觸發語音，可以玩石頭剪刀布、抽鬼牌還有打電話；《時空中的繪旅人》可以設置時間讓男主陪玩家學習；《戀與制作人》的角色可以陪玩家背單詞，甚至還有高考考研詞匯書，“簡直可以當背單詞軟件了”。

對紙片人，安安愛得很專一。“我也會打《原神》《崩壞：星穹鐵道》之類的游戲，但是普通游戲就是單純欣賞這些角色，就是伙伴關系，最愛的還是陸景和。”

在游戲里的未名市，安安已經收到了陸景和的表白和求婚，還一起裝修了新房。今年春節，《未定事件簿》推出的活動，是“仙俠古婚”。

安安說：“等我抽到那張古婚卡之后，要跟全宿舍的人說我結婚了。”

安安覺得，喜歡紙片人的感覺有點像追星，“周邊會買，打卡會去”。

如果從更廣泛的粉絲群體的行為來看，喜歡紙片人的很多表現與其他圈子的“追星”行為確實是共通的。

國內第一款乙游《戀與制作人》一經推出，“李澤言”像許多頂流一樣，多次登上微博熱搜；微博的“李澤言”超話等粉絲廣場，也形成了圍繞這個角色的粉絲陣地；《未定事件簿》面世第二年的1月13日，即李澤言生日當天，粉絲甚至眾籌了100萬元，在深圳京基100大樓的LED大屏幕上投放祝福“：李澤言生日快樂，你不用大驚小怪，是刷你的黑卡買的。”這種流行于日韓追星族之間的“粉絲集體為偶像投放廣告”行為，也進入了國內的二次元圈層。以上種種，紙片人都在粉絲層面，享有與真人明星同等的待遇。

但對安安來說，這又是兩種不太一樣的情愫。在二次元的世界里，粉絲與偶像建立的是一種更深入的聯系—畢竟她和陸景和跨過了粉絲和偶像的階層區別，已經確認了“戀愛關系”。

在喜歡上紙片人之前，“保守追星”的安安“頂多買過周杰倫的數字專輯，這是我此前在追星上花過的唯一的錢”。但對陸景和，她要“大方”得多，會花錢抽卡、買游戲里的服裝以及徽章、掛件、擺件等等周邊。“錢花在游戲里，至少實打實會獲得快樂。”安安說，“我就是想隨時看到他那張偉大的絕美的臉。”

虛擬偶像A-SOUL女團的粉絲蕾認為，喜歡紙片人和普通追星的區別，只在于“喜歡的是一個虛擬的形象”，而“虛擬偶像因其虛擬的性質，絕大多數活動都是在線上開展，每天的日常直播、生日會、周年慶等活動都是在線上”。

但這種屏幕內外的物理隔絕，對于大多數粉絲來說并不是一堵隔絕愛意的墻，反而會因此讓粉絲在心理上感到更安全、更親近，天然地比三次元的明星要多一層“豁免權”—因為紙片人幾乎沒有主動背叛的能力，粉絲也就不需要像對真人那樣對紙片人提出諸如忠誠、專一等等要求。

安安說：“假如他（陸景和）在三次元，我也沒優秀到能遇到他、和他并肩而行的程度。所以，這也算是一些讓自己變得更好的激勵吧。”

有研究人員指出，人們愛上虛擬偶像（“紙性戀”，指只喜愛紙片人，對三次元人類毫無興趣的一類人），是有可論述的原因的。

根據巴黎楠泰爾大學的研究員阿涅斯·賈爾德（Agnès Giard）的說法，“紙性戀”可能對女性更有吸引力，因為它“挑戰了性別、婚姻和社會規范”。相比于隨時可能帶來傷害的人際關系，紙片人似乎是一種更為安全的選擇。

小雨代表了一部分粉絲在接觸紙片人之后的變化：“我對直接尋找異性的欲望好像變少了。”

安安覺得，相比真人，紙片人帶來的是“高質量的精神陪伴”，“現實的3D人可能還不如紙片人的幾句話”。

在面臨期末考、實習、考研的重重壓力不知所措時，前男友只會對安安說：“啊……那怎么辦呀？”但《光與夜之戀》的蕭逸會告訴她：“難道不能先做出選擇，然后好好走自己選擇的路？”

“紙片人有時候會給予你相當大的力量、安慰和鼓勵。”

毛毛自認為是“一個不愛現實世界的人”，“我覺得紙片人才有一些終極的魅力，因為他是想象出來的，就可以很極致，但是三次元的人反而做不到”。

在許多粉絲的定義里，紙片人不僅僅是動漫和游戲中的角色，還涵蓋了小說和影視作品中的人物。共識是：必須是現實世界不存在的（人）。

毛毛完全不喜歡看現代劇，卻對古偶劇非常著迷。去年夏天，她迷上了《長相思》。在她的概念里，張晚意飾演的玱玹也屬于紙片人，“因為他們存在于一個超越日常生活的故事里，比如表哥要從一個無權無勢的小皇子成長成顓頊，然后在這個過程中必然要失去小夭，這種命運就讓我很上頭” 。

毛毛說：“感覺我的那種所謂激情之愛只能交付給虛構的故事里的人物，這可能是因為現實世界大部分人的生活不會很精彩，也基本沒有機會與‘崇高’‘偉大’‘危機重重’這樣的一些詞聯系在一起。”

但紙片人的設定，注定要忽略或違背一部分現實的人性。有學者認為，乙女游戲中的人物過于單薄，“充滿了某種碎片化、模式化的概括”。心理學博士、華東師范大學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研究與培訓中心總監葉斌曾在采訪中提出，當《戀與制作人》的玩家感受到“少女心”爆棚時，打動他們的并不是完整的世界觀、人物的命運，而是某些流行元素的組合。

紙片人在真實性上永遠也贏不了生活中的人。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正是這種簡化了人際關系和個人觀念的戀愛，才那么容易得以持續。紙片人無從暴露真實生活中可能出現的缺點，但也正是出于這一點，才誕生了人們得以暫時逃離的空間。

愛上紙片人的一種常見的痛苦是—無法在真實世界相見。這個需求催生了一個“cos委托”的行業，根據不同價位，可以買到不同還原度的服務。但安安覺得，“三次元沒有誰能還原陸景和，我寧愿要二次元里真實的他”。

安安平時在游戲里會珍藏幾張卡，“等我很想他的時候打開，就是一次完整的約會”。

（文中小雨、土豆、安安、蕾、毛毛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