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下胞衣罐子的地方

郭輝

閘門巷

腳下有流水，而今已不可見。

閘門——早就關(guān)閉了，永久性地關(guān)閉了，只剩下一個虛名。

走進去時，我看到，或橫或豎鋪著的麻石，蒼然，沉寂，好些已經(jīng)斷裂了。

有一堵青磚矮墻，暗灰色，墻面斑斑駁駁，打著那個年代特別的記號。

而一棵被齊腰斬斷的老槐樹，虎著臉，正對著旁邊幾朵意猶未盡的茶花發(fā)呆。樹皮枯槁著，上頭紋路繁雜，像是一些相互糾纏著的疑問號。

是不是欲問我的來意？

走走，停停，行了大概一半路了，我想打探另一頭的出口。

幾個正打著麻將的人，對我視而不見。他們起牌出牌，眼明手快，一個個都像是身當(dāng)重任，勝券在握，舍我其誰。

多虧一個老婦人告訴我說——去那邊的路走不通了，堵住了。

我只得轉(zhuǎn)身回返。

臨近傍晚了，夕光正在屋脊上攀爬，一片一片的，仿佛厚了許多；巷子里一道一道的陰影，也仿佛重了許多。

到得巷口，我恍然聽到，東西南北都有潺潺的水響，像是歲月的回聲。但不知道到底——來自何處？

在志溪河南岸

在志溪河南岸，綠翅膀的柳鶯，有時比八百里故鄉(xiāng)，要飛得略高一些。

平日則多是俯首低眉，收攏了毛羽，棲落于一排水柳的尾閭，像詩畫江南里的一朵音符，一滴水墨。

生就了惻隱之心，樂善好施。

時常給飛來飛去的蜂子們，打耳語，說掏心窩子的話——那些敞開的柴門和芳香，都不要涉獵太深。

偶爾，也會叮嚀魚腥草——別總是翹著，也可低一會兒腰肢，多多少少，濾去些被鵝卵石們感染的邪火。

尤其喜歡唱無字歌，長一句，短一句，或是短句銜了長句，或是長句連了短句，有時脆脆的，有時釅釅的。

用鄉(xiāng)野調(diào)式，向每一朵野花指認(rèn)東風(fēng)。

而當(dāng)夕陽西下，綠野之上，錦霞潑彩，萬物生輝。就會抖一抖翅子，踮著碎步，在溪頭的杉木橋邊，走幾個來回。

然后蹲到欄桿上，一動不動，靜靜然，默默然。仿佛陷入了沉思，又仿佛是在聆聽白鹿寺縹緲的晚鐘。

落照里的身姿呵，從來沒有這么豁亮，遠(yuǎn)遠(yuǎn)一望，就像是無盡鄉(xiāng)愁的一個——注解。

空廓

從古道街過去，到諸葛井有多遠(yuǎn)？

猶記得——孔明軍師一抖羽扇，從麻石鑲邊的古井底下，打上涼絲絲的水來，一下就治愈了成千上萬水土不服的鄉(xiāng)愁。

而時光必須再過去一點，到大碼頭之上，到蘿卜洲，到青龍洲。

群雄逐鹿，風(fēng)云際會。朝代曾在那里打了一個結(jié)，有許許多多鬧心的細(xì)節(jié)，至今也解不開。

古城墻早就坍陷了，遺址上，依稀還稱得出幾兩往昔的影子。

碧津渡口，單刀赴會的絕唱，余音裊裊，化作月琴上的清音。

巨蟒般的魯肅堤，尾部猶在，卻已面目全非。或許只有在十才子書的豎排字后，才能嗅得到半絲市井風(fēng)味。

甘壘北望，物是人非的江邊，何年何月，假何人之手，立起了一幢尖頂形狀的教堂。懸窗，藍瓦，十字架，如同油畫中的靜物寫生。

逝水滔滔。流光杳杳。

夕照之下，河風(fēng)徐來，晚鐘依舊，一聲聲，一聲聲，敲響心底的虔誠，也敲響了無邊的寧靜。

五馬坊上下，大渡口兩岸，草木，落葉，歸飛的鳥，暮行人，無不感受到歲月的——空廓。

仙溪

一看到水波盈盈的仙溪，頓時就起了幻覺，就覺得身子與心靈——都離神靈近了。

四圍的青山，或立，或臥，于雨霧之中，布滿了隱喻。

而溪中細(xì)若游絲的水響，仿佛先人說得很謹(jǐn)慎的一句農(nóng)諺，在鄉(xiāng)野上，也在心里頭，七彎八拐，百轉(zhuǎn)千回。

長年遺失了故鄉(xiāng)的人，心的天平，常常失衡。

終于又回來了。

——這埋下胞衣罐子的地方，一罐血水，還能稱出幾多斤兩？

——這停云駐月之所，是否仙氣猶存？

溪上窄窄的石拱橋，弓在水面上的部分，青苔斑駁，已然是舊得不能再舊了。弓在水面下的部分，卻因了水的滋潤與觀照，影影綽綽，?？闯Ｐ?。

仙人留下的足跡，凡人來往穿行的腳印，還在嗎？

在，不在——都是天之道，都是人之道。

忽然爆仗響起，嗩吶聲聲。新郎挽住新娘，從橋上走過去了；一大隊送親的人，看熱鬧的人，從橋上走過去了。

那么多喜慶的紅，熱烈的紅，鮮亮的紅，從橋上走過去了。

叫仙溪蕩開了朵朵紅暈。

也叫我的故鄉(xiāng)，還有我的鄉(xiāng)思與鄉(xiāng)戀——起了酡紅。

重圍

夜色如墨，漸次濡開。

春雨柔柔，正與鵝黃半吐的柳芽，遺忘了故園的結(jié)草蟲，說著——剛剛蘇醒的母語。

夜歸人，撐一把梅紅傘。

比宋詞里，行色匆匆的鵲橋仙慢了半拍；較之藍色調(diào)的勿忘我，卻是多孤獨了半個時辰。

是不是接了神的旨意？

風(fēng)乍起，剛剛吹皺水波里的百家燈火，恰好就來了。

一聲低喚，勝過了最詩意的月落烏啼。

柳溪之畔，柳橋之側(cè)。

雨意越來越淡，水聲九曲回環(huán)。

柳線兒千絲萬縷，織出了一方靈光隱隱的憩園。

當(dāng)暗香浮動的秀發(fā)，纏住了胸前的扣子；當(dāng)五指輕柔，按住靈魂的翅膀。

心竅，頓時洞開——

多少年了，為什么方寸之心，一直被困住了？

潤物無聲的春雨呀，原來就是那一

無解的重圍。

紅點頦

著一身錦衣繡服，領(lǐng)顎下，濡開來一朵紅。

總是在人們不易看到的地方，與天使比鄰而居——那兒林木蔥郁，綠色迷離，彌漫著靈剎的氣息。

最守時的歌手，體內(nèi)有一口鐘，神準(zhǔn)。好嗓子渾然天成，上過自成體系的音樂學(xué)院。

但從來不趾高氣揚。

一天一天，最愛把曙光晨曦揉進亮閃閃的毛羽，發(fā)出自然之聲，用一支一支仿佛能夠透視的歌子，向廣闊的人間示好。

清亮，婉約，韻味悠長。

早起的人，仍然睡意朦朧的人，都會如飲佳釀。

飛禽中的太極高手。

在空中，在有無之中，將那么多音符——無數(shù)水靈靈的珠子，揉呀揉的，揉呀揉的，蹦跳著，躍動著，循環(huán)往復(fù)。

把靈性與慧心撒了開出，把靈性與慧心又收攏回來。

一串串，一串串，一串串……

醒酒石

好一場千秋醉！

資水河，請把你的桃花汛給我，你的磨刀水給我，還有你釀出的通靈散、迷魂湯，都給我，灌人我的冰肌雪腸。

你一把把出神入化的雕刀，該出手了，讓我接住，讓我承受！

東風(fēng)如酒，不只是一江碧波醉了，飄在江水里的白云也醉了，滴入浪花里的鳥鳴也醉了。船工的號子，粗獷，悠蕩，比酒還醇，比酒還烈，更是灌得兩岸青山如醉如癡。

唯有我依然醒著。

我有踏波長嘯的風(fēng)骨，有一身正韻。

從不求醉，更不自醉。做就做水世界——明心見性的解藥。

資水河，請把你一萬年的精華與質(zhì)感給我。

酒醒何處？

——只在石頭開花處。只在心靈開花處！

釅

圓圓的擂缽，是擂茶的故鄉(xiāng)。

擂茶棒高高挑挑，總是在里面轉(zhuǎn)圈子。一會兒從左往右，一會兒又從右往左，越轉(zhuǎn)越快，越轉(zhuǎn)越有韻律，越轉(zhuǎn)越停不下來。

芝麻的馨香，花生的醇香，茶葉的清香，滿屋子彌漫著……

——鄉(xiāng)情，就越來越釅了。

又圓又黑的鳥窩，在村頭那棵歪脖子柳樹上，住了多年。

遠(yuǎn)遠(yuǎn)一望，就像是故鄉(xiāng)一個鮮明而又蒼涼的句號，標(biāo)在那里。那一篇鄉(xiāng)野散記似乎寫到結(jié)尾了，又似乎會另起一行。

那天傍晚，鵲媽媽去尋食還沒回來，幾只小崽崽嗷嗷待哺，叫聲傳出去老遠(yuǎn)老遠(yuǎn)。

——鄉(xiāng)音，就越來越釅了。

火塘里架著的樹蔸根，燒得好旺。火塘上吊著一鍋清泉水，燒開了，咕嚕咕嚕響。把一尾剛剛剖開洗凈的活鱖魚扔了進去。

煮呵煮呵，煮出了牛奶白，煮出了桂花香。母親把黃澄澄的姜絲，紅撲撲的辣椒絲，又白又綠的蔥花兒，一股腦兒撒了進去。

順便把“過年了，過年了”的念叨，也反反復(fù)復(fù)撒了進去。

——鄉(xiāng)味，就越來越釅了。

那個叫詹家二伯的人，一輩子在外飄蕩著。

當(dāng)過兵，打過仗，做過小買賣，也做過大生意。幾十年白駒過隙，只常常在夢里回到故鄉(xiāng)。

魂兮歸來，卻是蜷縮在小小一方黑暗的盒子里。

只聽得鼓響，鑼響，炮仗響。停下來后，還能聽到杉木坳上的風(fēng)響，楓樹溪里的水響，廢棄了的舊屋階基下蟈蟈的細(xì)語。

再也聽不到的，是自己的乳名。

——鄉(xiāng)愁，就越來越釅了。

水比命硬

一個鄉(xiāng)巴佬的崽，突然天降洪福，上了中南礦冶學(xué)院。

鄉(xiāng)鄰們都說，是他家的祖墳山開了坼。

暑假回家，他穿著一件白襯衣，懷揣一籮筐活蹦亂跳的念頭，跑到資水河里，借了月聾子的木劃子，去炸魚。

舉起雷管，用煙頭點火。

白太陽晃眼。導(dǎo)火索已在惶惶痙攣了，他以為沒點著，湊近去看——只聽得轟然一響，整條江都像踩著彈簧，呼地蹦跳起來。

黑雷管，如同聲色俱厲的江洋大盜，橫刀奪愛，取走了他的一雙眼球，兩只手掌，三兩命運，連同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的八面風(fēng)光。

從此用絕望療傷。

苦苦難捱的分分秒秒，徹始徹終的黑，無法觸摸的虛，如影隨形。軀殼猶在若無，心如死水。

用記憶摸索著走路：

用橡皮筋在禿手上捆一枚勺子吃飯：

用左右兩只嘴角來回倒著抽煙……

他困獸一樣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家里那些橫行慣了的老鼠，見了他，也會偷偷躲開。

如果就這樣在無邊的寂寥中，聽風(fēng)，聽雨，聽雪，聽陽光，聽月色，聽蛙鼓，聽蟲鳴，聽花開花謝，聽云卷云舒，慢慢打發(fā)著時光，也叫隨遇而安了。

但就像被鬼摸了腦殼般，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日子，他竟然領(lǐng)著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盲人，去了城里。幾十根木的、竹的扶手棍，“梆梆梆梆”敲進了縣政府，要為受辱的辛八瞎子討回公道。

事態(tài)平息了。

他的振臂一呼不脛而走，名聲到處流傳，低保卻一遲再遲……

一晃已是花甲了，歲月不堪回首中。

他常常獨自待在黑暗的房子里，喝燒口燒心的苞谷酒，半醉半醒，然后像蠶蛾一般，用回憶結(jié)繭。

他也常常做一個相同的夢，在資江河里，赤裸著身子，劃舟子，撮蝦子，摸魚兒，順流而下。

忽就頓悟——流著的水，輪回的水，白紙般的水，比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