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艷艷 李姿姣
(山東科技大學,青島 266590)
數字音樂時代傳播效率的提高,使得缺失了法定許可規制的著作權人寬泛的排他性權利限制了音樂作品流動性的弊端更加突出。新《著作權法》公布以后,立法者和修法者保留法定許可以限制音樂專有許可的立場可見一斑,但立法者缺乏對于“錄音制品法定許可”取舍原因的有力說明,且對于現行《著作權法》的實踐及理論爭議問題未進行有針對性的回應。此次立法過程中對爭議的回避并不意味著問題的解決,也不意味著著作權法限制音樂專有許可的路徑選擇不存在問題,需要從理論上加強研究,促進未來的法律修改與完善,以更好地適應當前的數字音樂發展進程。
美國音樂市場的法定許可制度可以證明其在數字化時代的生存和發展,但是在我國,數字音樂時代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正當性例證顯然不具備充足的證明力。在討論我國“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正當性依據時,應當從現實出發,從域外經驗轉向立足于本土實踐,對數字音樂時代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正當性給予更為基礎性的考證。
法定許可在學術界詬病的原因之一是其弱化了權利的排他性導致作品價格受到限制,阻礙了音樂作品市場價值的發揮,部分學者據此倡導淘汰掉這種方式,主張建立由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進行統一授權、集中許可的模式。然而,現行的“一攬子授權”集中許可模式在中國并未體現出明顯的制度優勢且背離作品市場價值的發揮[1]。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存在代表性不足的缺陷。在擁有一定單獨協商能力情況下,大部分優秀的創作人都會選擇對自己的音樂作品直接使用或傳播進行掌控并自行發起著作權維權訴訟,他們對集體管理組織的信任度不高。使用者也不信賴集體管理組織,更傾向于與版權擁有者的私營唱片公司交涉。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飽受詬病的根源是當下缺少對信息網絡傳播權專有許可的限制性規定,使著作權人缺乏參與該團體的積極性和動力。法定許可并非與作品市場價值的發揮相悖。一方面,雖然在收費上按照固定費率收取,但是復制或數字傳輸數量也可以反映作品的傳播度,從而直接體現出作品的實際獲酬和市場價值。另一方面,法定許可并未要求按照“固定費率”或“政府定價”的方式來規定價格,相反,其允許市場化定價機制的參與,即通過自由協商議價的方式確定許可費,這樣并不影響作品市場價值的發揮。
數字技術給予公眾更多的創新空間,歌詞和曲譜是表達的骨架,后錄音制作者會以自己的創作風格和思想為依據對同一首作品進行風格不同的改編,同時會在錄制品中添加混音、電音、合聲、器樂等個性化元素,以滿足當今公眾對多樣化文化的需求。數字技術不但給了消費者更多的選擇空間,還給了公眾更多的機會去共享、演繹和再創作,從而突破在音樂和文化領域中的層級壟斷,對于發展流行文化具有獨特的意義。專有許可會導致公眾無法基于同一首音樂欣賞不同風格的展現,妨礙音樂的流傳和公眾的選擇,損害數字時代音樂文化的多樣性。因此,相較于對著作權私權和傳統商業模式的維護,在數字技術呈現的音樂產業新業態下,對促進作品的利用和傳播的呼聲更高。“錄音制品法定許可”使法定條件下允許多個在后的錄音制作者錄制音樂作品并發行,維護數字音樂時代文化的多樣性[2]。
近幾年學界針對“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存續和廢除問題存在著爭議,該制度被質疑與知識產權的立法目的相悖,甚至對著作權私權的本質屬性構成威脅[3]。然而,存在爭議的根本原因在于對“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立法價值的界定存在偏頗,其存續和廢除學界存在著不同的看法,無論最終決策如何,我們都應該充分考慮各方利益,盡可能達到公正和平衡的立法目標。反對者錯誤地認為法定許可的立法價值僅是尋求傳播效率,忽略保護相關人的權利,將本應同時考慮的兩種價值利益割裂成手段和目的兩方面,過度放大了工具性價值,貶低乃至否認了其中的公益性價值,從而傳遞出“私利理應為公益犧牲”的言外之意[4]。從著作權利益平衡的本質屬性和保護與限制的立法目的視之,不能因對權利人專有權的限制而否定制度存在的正當性。法定許可促進文化繁榮的立法目的并非以著作權人私權利益的全盤犧牲為代價,其最終是為了實現音樂著作權人、音樂出版者、后錄音制作者、最終用戶等權利主體之間的利益平衡。法定許可對專有權的限制是必要的且有節制的,既不會讓權利人喪失得到經濟利益的機會,還能降低交易成本,提高作品利用效率、傳播效率,從而達到版權人與傳播者的雙贏。
“制作”的范圍不明確。《著作權法》對制作方式的規定只有簡單的“制作”二字,并未明晰具體適用范圍,導致司法實踐中“制作”是直接翻錄還是重新錄制模糊不清。從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立法目的來看,錄音制品的制作方式首先肯定包含重新錄制,而直接翻錄則涉及前錄音制作者及表演者的權利,要以得到授權為前提。然而,在具體實踐中,如果后錄音制作者經前錄音制作者及表演者授權后,是否可以依據法定許可不經音樂著作權人的授權而直接制作?在數字音樂時代,音樂著作權人、原曲演唱者、錄音制作者在某種程度出現混淆,這就使得無論是直接翻錄還是重新錄制都顯得比較模糊,這就更有必要進行澄清[5]。
對象范圍不明確。關于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適用是否以已合法發行為前提條件并不具體,當錄音制品合法錄制完畢后以出版以外的其他方式被發布,此時后錄音制作者能否依據錄音制品法定許可付費使用?從立法目的上看,錄音制品法定許可對專有權人的限制是柔和克制的,并未直接剝奪權利人首次許可的權利,著作權人仍掌控著錄音制品是否公開出版的權利,假如將非基于出版的作品公開了,顯然著作權人不會獲得收益,此時超越出版條件而適用法定許可顯然對著作權人并不公平。
根據“但書”條款,如果音樂版權人明確表示拒絕其他人根據此條款對自己的音樂作品進行錄制時,那么沒有人可以根據此條款創作新的錄音制品。從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立法目的的反壟斷角度來說,本是想為更多的錄音制作者將合法錄制并發行音樂作品制作成新的錄音制品提供便利,以此來促進音樂作品的傳播,限制著作權人的排他性權利,避免獨家制作者壟斷市場,但是此“但書”條款會使得“錄音制品法定許可”在實施過程中受到著作權人意志的影響。具言之,若著作權人與在先的錄音制作者協商簽訂了較高的授權許可費用,雙方為了保證自己以此獲得利益最大化,大多會進一步達成協議,要求著作權人發布聲明不允許在先的錄音制作者之外的其他人依據該音樂作品制作錄音制品,在此種情況下,就會使錄音制品法定許可制度形同虛設。此外,在具體實踐過程中,有關聲明的規定并不明確,導致錄音制作者無法判斷自己的作品是否違反了“但書”條款,這一問題的存在,給錄音制作者帶來了困擾,雖然可以通過直接向著作權人進行咨詢解決這一問題,但是會大大增加成本,違背法定許可降低錄音制作者與著作權人的接觸成本的立法目的。
我國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付酬標準是依據音著協的規定,針對數字化的錄音制品的計算標準是“每首音樂作品0.12元×復制數量”。這樣的付酬規定,一方面并未嚴格區分不同種類的數字錄音制品,采用一個籠統的統一定價模式過于僵化,缺少靈活性,因為對版權使用費產生影響的唯一差別就是錄音制品復制數量上的差異,如此一刀切的0.12元的定價標準難以體現出不同音樂作品的價值差異,也不能體現出市場規律。對于使用人來說,不同的音樂作品在質量方面有著先天的差別,盡管可以通過后期的制作來對原音樂作品展開新的解讀,但這一切都建立在音樂作品在歌詞和曲譜之上的天然吸引力和觀眾群體之間,這兩者之間肯定是有區別的,這樣的統一固化的定價體系將給錄音制作者帶來更大的壓力。對權利人來說,固定的單價不符合水平不同的音樂人的利益,從智力創造、創新程度、自身水平、市場接受度等都會使得不同的音樂作品的價值具有差異性,這樣會使優質的音樂人的利益得不到滿足。
首先,針對“制作”是否包含直接翻錄的問題,直接翻錄和重新錄制的區別在于,直接翻錄針對的對象是在先錄制品,涉及在先錄制者和表演者的權利,需經其許可,直接翻錄的行為特征明顯是符合法定許可要件的,其與重新錄制的行為方式在對音樂作品著作權人的權利受到的影響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因此可以認為直接翻錄的行為方式在經在先錄制者和表演者授權后,符合法定許可的條件。這種情況應當在司法解釋中加以明確,雖然在實操中相關案例做出一些立法邏輯性判斷,但是我國不是判例法國家,法律明文設定權威性標準才是最有效的方式,例如可以在司法解釋中直接表明直接翻錄和重新錄制都屬于錄音法定許可的適用范圍。
其次,目前我國錄音制品法定許可制度是針對“已合法錄制為錄音制品的音樂作品”,只有在著作權人已經進行首次自愿授權的情況下,在后的錄音制作者才可免除與其單獨協商許可的環節[6]。在具體實踐中一些已經合法錄制但是還未發行的音樂作品基于除合法發行之外的其他原因被公開,此種情況下,不僅不能保證著作權人的自愿性,且會導致音樂權利人無法獲得市場收益,此時若越過合法發行條件而允許后錄音制作者依據錄音制品法定許可來使用音樂作品確實顯失公平。因此,應當將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適用對象范圍限縮解釋為“已經合法錄制并發行的音樂作品”。把發行作為適用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限制條件,不僅能維護著作權人對專有權的決定權,也能夠保障其首次發行而獲得的經濟收益,體現了保護與限制的利益平衡。
“但書”條款的保護方式會使錄音制品法定許可失去存在的意義,在適用“但書”條款的情況下只要版權人發出聲明禁止使用,其他人就無法以法定許可為法律依據使用該音樂作品,這種情況下已經被授權的錄音制作者就可能獲得對音樂作品獨占的錄制權,這與獨占許可并無區別,會導致被獨占授權者進一步壟斷音樂市場,與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立法初衷相悖離[7]。其實,即使沒有“但書”條款,該規定實質上已經考慮到著作權人的意愿,根據前面所述,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適用對象限縮解釋為已經合法錄制并發行的音樂作品,那么在后的錄音制作者所針對的已經發行的音樂作品,說明音樂作品著作權人已經以發行的形式作出了授權許可,所以“但書”條款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但書”條款被取消后,《著作權法》有關條款內容與國際條約的內容更貼近,盡管《伯爾尼公約》要求每個成員國國家都必須設立法定許可條款,但在所有國家中,只有我國有“但書”條款。《伯爾尼公約》這個條款的特別意義在于,該《公約》允許國家可以就錄制作品法定許可作出合理范圍內的保留,但是保留條款的設置應當在非自愿許可的范圍之內,即這種保留條款應當限定在未經同意的授權的情況下,以此為依據,“但書”條款明顯有悖于《伯爾尼公約》的原則。
法定許可使用費不應固化為單一費率,政府作為非市場交易的主體更不能僅由其一方確定市場主體的需求,而應當由一個專門建立的定價機構領導,將音樂作品的版權人代表和音著協等音樂作品權利人、使用人代表的意見進行整合,并與市場的價格變化相結合,對定價方案進行定期的調整。針對單一僵化的定價形式,我們可以借鑒美國的自愿協商方式,在許可費用上,應該考慮到版權所有人與被授權人的關系,保證他們之間的自主性。在這種情況下,音著協應該扮演一個中立的角色,僅僅是參加協商的過程,并按照協商的結果,進行許可費用的分配和收繳工作。參與協商的過程中對于版權人與被授權人雙方的人員設置問題,應當將音樂產業發展情況納入所考慮的范圍當中,比如權利人一方可以聚集業內具有代表性的音樂創作者、出版者等各方共同參與,而被許可的音樂使用人一方則可以以具有影響力的數字音樂平臺、廣播組織以及其他相關的音樂使用平臺等作為主要代表[8]。這樣的許可模式以及協商的人員設置能夠充分考慮到雙方的利益,真正實現雙方自愿協商的定價結果。
“錄音制品法定許可”在數字音樂時代更加顯現出難以替代的正當性,其并非讓渡或剝奪專有權,而是著作權法利益平衡理念對權利擴張所作的必要回應,并在此基礎上實現對知識產權的保護與信息自由流通的均衡。最新修訂的《著作權法》對爭議問題的回避使得重新檢視這一制度成為必要,為了使法定許可切實發揮作用且更具靈活性,應當在立法上明確法定許可的適用范圍,刪除“但書”條款,確立自由協商的許可定價機制,讓各方利益得到平衡,適應數字音樂產業需求。作為一種制度基礎,法定許可在數字時代的價值實現在未來還需要立法進一步完善及保障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