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西湖水上游戲『撥糊盆』

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二《湖船》篇記載了南宋時期西湖游船繁多的勝景：“湖中南北搬載小船甚伙……更有賣雞兒及點茶、供茶果、婆嫂船，點花茶、撥糊盆、撥水棍小船、漁莊岸小釣魚船。湖中有撒網鳴榔打魚船。湖中有放生龜鱉螺蚌船。并是瓜皮船也。”

“撥糊盆”或作“撥湖盆”“撥盆”。《西湖老人繁勝錄》：“寒食前后，西湖內畫船布蒲，頭尾相接，有若浮橋……沓渾木、撥湖盆，它郡皆無。”糊、湖音同。“糊（湖）”或省略，作“撥盆”。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三《西湖游幸》：“至于吹彈、舞拍、雜劇、雜扮、撮弄、勝花、泥丸、鼓板、投壺、花彈、蹴、分茶、弄水、踏混木、撥盆……不可指數，總謂之‘趕人’，蓋耳目不暇給焉。”又作“潑巨盆”。元白《西湖賦》：“柘彈象弩，畫棍髹盆，羅襪凌波，金釵照春。”注云：“踏棍才、潑巨盆皆水戲。”（按：“才”應為“木”之誤。）

根據以上典籍材料可以判斷，“撥糊盆”至少是一種水上小船，很有可能是一種水上游戲。由于其詞義并不明朗，許多古今注疏都避談、錯談。如符均、張社國、闞海娟等學者，均未為“撥糊盆”作注。孟東生選注《西湖游船文選注》：“撥糊盆，各種反映南宋湖上水百戲的文獻讀本都只見其名，而無具體紀實，想必與‘踏混木’一樣，為湖上水百戲的一種表演伎藝。”注釋不詳。《武林舊事》：“拔盆，雜技之一，即表演者以背貼地，雙腳朝上，腳上放置盆之類，使之滾動或翻轉。”先不提典籍中未見其他“撥盆”記載，各地也未見名目相同的“撥盆”雜技。只說這類“撥盆”雜技需要以背貼地，顯然是一種陸上雜技，和水上游戲區別很大。此解應是受“踢弄”雜技的影響。“踢弄”興起于宋，即今“蹬技”，表演者往往仰臥于地，通過雙足頂弄、旋轉一些日常器物來表演一些驚險的動作。蹬技又分為輕蹬技和重蹬技，“輕蹬技展示雙足的靈巧，重蹬技以承力負重為特色”（王慧：《雜技》，黃山書社，2016年）。目前還有多地保留了這種精彩的雜技表演，如多次登上央視舞臺的“蹬傘”雜技，是典型的輕蹬技。再如河北省滄州市吳橋縣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蹬大缸”表演，便是典型的重蹬技，當地有打油詩云：“吳橋女兒真厲害，千斤大缸蹬得快。嫁個郎君不如意，一腳踢出大門外。”

“撥”為動詞，在賓語“糊盆”詞義不明時，很難判斷具體詞義。“糊盆”在典籍中或為“面糊盆”的簡寫。清王夫之雜劇《龍舟會》：“你道做官的，糊盆攪面稠。”《漢語大詞典》：“糊盆，亦作‘糊盆’。①盛放面糊的盆。元無名氏《陳州糶米》第一折：‘坐著個愛鈔的壽官廳，面糊盆里專磨鏡。’元張可久《醉太平·無題》曲：‘誰不見錢親，水晶環入面糊盆，才沾粘便滾。’亦指糊涂人。元無名氏《村樂堂》第四折：‘過來波，包龍圖門中面糊盆。’《天雨花》第十二回：‘饒你滿身都是口，也難說轉面糊盆。’②猶面糊桶。比喻糾纏不清的是非之地。元關漢卿《救風塵》第四折：‘糊盆再休說死生交，風月所重諧燕鶯侶。’”此二解也難合理解釋《夢粱錄》中“糊盆”的含義。

“糊盆”多見于農耕專書，如明徐光啟《農政全書》卷三十五《蠶桑廣類·木棉》：“但南中用糊有二法：其一先將綿作絞，糊盆度過，復于撥車轉輪作，次用經車縈回成囗，吳語謂之漿紗；其一先將綿入輕車成囗，次入糊盆度過，竹木作架，兩端用急維、竹帚痛刷，候干上機。吳語謂之刷紗。”余同元、黃康健在《明清江南織布技術的理論化》中認為：“對于棉、麻等短纖維的織制，一定要經過經紗上漿增大經線的強力、減磨和保伸，以改善經線的織造性能。漿紗，又稱為‘過糊’‘漿經’。”（《故宮學刊》第四輯，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糊盆”用于裝漿糊，因此命名以“糊”。“糊盆”從作用上看是棉線上漿的漿盆，從形制上看是一種橢圓形的大木盆，也叫“糊船”。民國《上海縣續志》卷八《物產》載：“糊盆，大倍于腳桶，作橢圓形，俗呼糊船。譜棉紗成緞，后次乃用漿，漿必須細白好面調法，不可太熟，熟令紗墨，不可太生，生令紗不緊，須在糊盆漿浸過夕。”覺迷《記三月廿八之虹橋鎮》：“木器如糊盆（大倍于腳桶，作橢圓形，蓋刷布用者。俗呼糊船）。”根據錢民權《上海鄉村民俗用品集萃》的圖片來看，糊盆就是一個橢圓形的巨大木盆。而因為橢圓形類似腎臟，所以橢圓形的盆也多被稱作“腰子盆”。代少若《湖南贛語詞匯研究》：“腰子盆（橢圓形的木盆，形狀似腎）炎陵。”《上海話大詞典》：“腰子盆，〈名〉像腰子形狀的盆子。”“腰子盆”也常省略作“腰盆”。清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卷四十八《山西四》：“池形若腰盆，東西長而南北短。”王漢英《一條大河波浪寬》：“腰盆，顧名思義，形狀似‘腰’，兩頭尖中間大，短棹，像村婦洗衣的棒槌。”在福建平潭小庠島上，有一種特殊的漁船叫“腰子桶”，形制和腰盆相同。據平潭當地專家考證，腰子桶最早出現于宋代，是由浸染漁網的染盆演化而來的。染盆和糊盆的作用非常近似，我們可以推測，腰子盆應由糊盆發展而來。

在南方各地，尤其是有河湖的江南水鄉，盆往往作為小船使用，可以渡水、采菱、捕魚。黃火星《四月的浪花——大江重渡》：“在我們到達江邊時，日本鬼子已經對長江實行了嚴密的封鎖：搜走了沿江所有的渡船，天上有飛機沿江偵察，江上有巡邏艇不停地活動，岸上有巡邏隊往來搜索。幸而在一百步村找到了我們的一個聯絡站，這里的黨支部的同志劃著一只‘腰子盆’連夜偷渡過江，請江北游擊隊派來一條木船，把我們接到了江北。”劉瓊《七月芙蓉生翠水》：“腰子盆是長江流域采蓮和采菱角用的工具，形如腰子，兩頭尖，中間稍胖，也很淺，最多只能盛一人。”劉宏江《采菱》：“采菱，還是個靈巧活，一般都是獨坐一只小巧玲瓏的木腰盆，邊劃水邊采摘菱角。”《林散之傳》：“沿長江一帶，人們習慣于用這種盆（指腰盆）在水上捕魚，采菱角，放鴨子。”直至現在，腰盆仍在廣泛使用，桐城2021年12月20日新聞《拆解小“腰盆”，當好“禁漁衛士”》就記載了雙港鎮鴨子村為禁漁而拆腰盆的整治舉措。江南仍在使用盆船作為采蓮、采莼菜、采菱角的重要工具。在最近的新聞中，浙江省建德市航頭鎮烏龍村莼菜基地，村民依舊劃著“盆船”在西湖莼菜產業園種植基地的水面上采摘西湖莼菜。我們或許可以推測，在南宋的西湖地區，已經出現了用盆作船的現象。而糊盆是一種南方日常使用的橢圓形大盆，自然也能作為盆船，腰盆（腰子盆）就是其后世發展后的產物，“糊盆”之俗名“糊船”的理據也得以明晰。

“糊盆”詞義確定后，“撥”便豁然得解。“撥”作動詞時有“撥動”義，即橫向用力使物體移動。《漢語方言大辭典》：“撥，用手腳或棍棒等橫著用力，使物體移動。”這一詞義在揚州、蘇州等地方言中常用。葉忠正《吳語用字三百例》：“‘撥’的基本義是將手腳或棍棒等橫向用力，使東西移動，例如：撥船、撥弄、撥打。”這一詞義非常常見，且歷史悠久，早在唐朝已經出現，如我們耳熟能詳的《詠鵝》：“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張祜《少年樂》：“錦袋歸調箭，羅鞋起撥球。”其中的撥就是撥動義。到宋代，這一詞義繼續沿用，如馮山《漁翁》：“短棹撥輕舟，風恬江上游。”因此，“撥糊盆”之“撥”應為橫向用力，使船移動，而在具體語境中，指橫向撥水，讓糊盆移動。

那么，“撥糊盆”如何能夠算作水戲呢？其實，圓形的盆船劃起來很難控制，如果沒有出色的平衡力和熟練的技巧，很容易原地打轉、左右晃動，甚至于人仰船翻。劉宏江《采菱》就生動地描寫了初坐盆船的狼狽：“蹲坐在盆里，一開始，因為精神緊張，笨手笨腳找不到平衡，身子前傾后仰。木腰盆根本不聽使喚，一個勁地晃來晃去，而且不停地在水里打圈圈。晃著晃著，木腰盆便完全失去平衡，立即傾覆水中，翻個盆底朝天。坐在盆中的人，一個趔趄，撲通掉入水里，很容易被倒扣在盆底，悶在水中。好在塘水并不太深，而且水鄉長大的孩子大都識水性，撲騰一番后，濕淋淋地鉆出水面，算是有驚無險。但慌亂之中，免不了嗆幾口水。”再比如巢湖民歌（也稱巢歌，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中有一首《歪歪號子》，就是劃盆船時所唱的勞動號子。“歪歪子，本名腰子盆，是對一種像豬腰子形狀小船的昵稱，一人或兩人（最多兩人）或坐或站其中。就像騎自行車，會者得心應手，不會駕馭者，無論站坐，都會東倒西歪，故又名歪歪子”（申育林：《巢歌研究》，合肥工業大學出版社，2013年）。

駕馭盆船雖然困難，但也有很強的趣味性，于是衍生出了很多娛樂項目，如水上平衡、盆舟競賽等。如巢歌的發祥地巢湖市，就常舉辦“劃盆競渡”這樣極具民俗色彩的競技運動項目。廣東佛山順德區有一種相對罕見的小龍舟，當地人稱之為“龍虱”，這種小船實際上就是木盆。這種獨特的水鄉盆船，并非中國獨有。如日本佐渡島便有盆舟捕魚的傳統，在動畫片《千與千尋》中，千尋就坐上過這種獨特的盆舟。再如越南有一種形似圓盆的竹編簸箕船，也被稱作“盆盆船”“臉盆船”“竹籃船”，最開始用于捕魚。但因為圓形的船體形制獨特，很難駕馭，于是發展成了當地很出名的旅游體驗項目。船夫在海面上用槳撥動船身，使船體在海面上飛速傾斜旋轉，讓游客上下起伏，隨船搖擺，這種幾乎炫技式的體驗，已經接近雜技的范疇了。因此撥糊盆能夠作為水戲，也是比較合理可信的。

最后，“撥湖盆”的盆或有髹漆的特點。元白《西湖賦》：“柘彈象弩，畫棍髹盆，羅襪凌波，金釵照春。”“髹盆”即為上漆的木盆。《玉篇·髟部》：“髹，赤黑漆也。”《漢語大詞典》：“髹盆，亦作‘盆’。涂上漆的木盆。”《剪燈余話·田洙遇薛濤聯句記》：“盆涼沁水，紈扇靜搖。”髹漆有美觀、防腐的效果，還兼有疏水之效，能提高船速。《舊唐書》卷一百四十六《杜亞傳》：“江南風俗春中有競渡之戲，方舟并進，以急趨疾進者為勝。亞乃令以漆涂船底，貴其速進。又為綺羅之服，涂之以油，令舟子衣之，入水而不濡。”宋孔傳續《唐宋白孔六帖》卷六《津渡》“競渡”條下轉引《舊唐書》：“競渡：杜亞拜淮南節度使，方春，南民為競渡戲。亞欲輕囗，乃舡底，使篙人衣油彩衣，沒水不濡。”

總結來看，“撥糊盆”也作“撥湖盆”，或作“撥盆”“潑巨盆”，為南宋西湖地區水上游戲的一種。“糊盆”是棉線上漿用的橢圓形大木盆，在南方也常作為小船使用，后多稱為“腰子盆”。由于在盆上很難保持平衡，需要一定的技術，再結合西湖處于江南水鄉、南宋時期經濟發達等背景，從而衍生出“撥糊盆”這種水上游戲。“撥糊盆”之盆多髹漆裝飾，兼有美觀防腐與疏水提速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