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英博物館藏唐寅款圣母圖風格探究

摘要：目的：全球化視角下，中西藝術的交流和圖像轉化是探尋人類審美和藝術的重要方面。圣母是公教藝術中的核心圖像，而中國語境下的圣母形象受到審美和視覺文化習慣的影響呈現出差異性，唐寅款圣母像在人物形象、衣著、繪畫手法等方面呈現出鮮明的本土化風格。文章對其展開研究，旨在為中西藝術交流提供新視角，探究最初階段中西方視覺圖像的傳播和發展。方法：采用比較研究、作品分析、圖像學的方法，以英美館藏唐寅款圣母圖為例，對其成畫年代進行考辨，探究其繪畫風格，并將其與明清送子觀音繪畫藝術比較，對畫面各因素和內容進行具體分析，探究中國藝術家面對西方圖示在轉化過程中作出的取舍和改變。結果：英美館藏唐寅款圣母圖在繪畫語言、圖示等方面借鑒了佛教中“白衣送子觀音”的形象和元素，這是中西方繪畫和圖像交融的體現，圖像的風格和意義是探尋本土繪畫藝術的重要方面。結論：明清時期傳教士來華，圣母圖隨之本土化，兩幅唐寅款的圣母圖正反映了這一現象。其受中國視覺藝術和習慣的影響，展現出鮮明的佛教藝術特點，是公教藝術初傳階段不成熟的體現，是中國畫家對公教圣母圖的中國化、本土化理解。縱觀世界公教藝術，中國為其多樣性發展作出了貢獻，圖像認同感和藝術本土化的探索仍在繼續。

關鍵詞：圣母圖；唐寅；風格

中圖分類號：J12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18-00-03

0 引言

公教藝術在唐代就已經傳入中國，在唐武宗會昌五年（845年）的滅佛運動中，景教受到牽連。元代公教進一步發展，明代利瑪竇來華被認為是中西藝術交流的真正開始。利瑪竇采用“改僧換儒”的方式通過圣母圖傳教。圣母瑪利亞是公教繪畫中的重要圖示，是耶穌基督的母親。目前尚未發現利瑪竇在中國傳教所用圣母像的遺存。最早的圣母像是元代拉丁文墓碑上的圣母像，然而這一墓碑石刻上的圣母并不是作為傳教使用。因此，唐寅款圣母圖對認識明清時期公教藝術在中國的傳播和發展極為重要。中國圣母子圖在繪畫時會借鑒佛教白衣送子觀音中的藝術語言，圖像崇拜背后所蘊含的意義體現了中西藝術的交融和發展。

1 唐寅款圣母圖年代考

美籍德國藏學家貝特霍爾德·勞費爾（Berthold Laufer）1910年初在西安府一名官員的官邸購買了一幅古畫（見圖1）。他驚訝地發現這是一位圣母抱著一個孩子的畫像，并推測這是“羅馬人民守護神”圣母子像（Salus Populi Romani）的復制品。他還發現落款曾被修改過，于是咨詢了賣畫的官員，證實這是偽作，但官員確認這幅畫在他祖上保存了至少五六代，且“唐寅款”一直存在，所以這幅作品的創作年代可以追溯至18世紀中葉①。

中外學者對芝加哥菲爾德博物館《中國風圣母子》的年代、圖像轉譯的原型、與白衣送子觀音的相似性等進行了研究。董麗慧認為這幅畫可能是明朝中葉或更早期間，基督徒為了躲避禁教而請明代筆墨高手繪制的一幅模糊觀音與圣母的畫像［1］。張蓓蓓也認為唐寅款白衣圣母圖與明末禁教的背景密不可分，這幅畫是“羅馬人民守護神”圣母圖摹本大家族中的一員，它的完成時間在1596—1644年［2］。前人對圣母圖的圖像學分析、年代考察方面進行了研究，但沒有將另一幅唐寅款的圣母圖放在一起對比，沒有分析其中所蘊含的佛教元素。單就禁教這一觀點混淆圣母與觀音的信仰來確定這一孤本繪畫的成因，不具有說服力。

2 唐寅款圣母圖風格分析

2.1 芝加哥菲爾德博物館藏唐寅款圣母圖

羅馬大圣母堂圣路加式圣母抱子像是唐寅款圣母圖的母本，是很多學者都考證過的。對比這兩幅畫可以看出，無論是圣母的頭巾、眼神還是衣褶的走向。都極為相似。兩幅畫的圣母都雙手懷抱小耶穌，小耶穌的右手舉起，形成一個祝福的手勢。但這兩幅畫也存在很多不同之處。

首先，從人物形象來看，圣母和圣子被畫成中國人模樣，圣母由原來的半身像被畫成全身像，她面容恬靜、略帶微笑，五官僅用線條勾勒而無明暗渲染。圣子的發型被畫成髫，在宋代畫家蘇漢臣的《秋庭嬰戲圖》中能看到這種發型。其次，圣母穿白袍與白衣觀音身著白袍、頭覆白巾的形象極為相似，在民間，白衣觀音經常和送子觀音聯系在一起，佛教中的尚白傳統和白衣人的書寫傳統使白衣人與觀音聯系起來，最終產生了一種新的觀音類型——白衣觀音。西方瑪利亞一般頭戴藍色頭巾。在公教傳統中，藍色象征著天堂、純潔和貞潔。頭巾顏色的改變或許與中國傳統和審美觀念相關。最后，從繪畫手法來看，唐寅款圣母圖采用中國傳統線描賦色手法創作，衣褶處略微渲染出衣紋轉折關系，但與原型相比不具有明暗和光影變化，整體立體感偏弱，但裝飾意味更強。線條細勁流暢，衣紋疏密、稠疊，衣紋整體走勢安排妥當，但與唐寅的繪畫相比，仍能發現兩者相差甚遠，不似唐寅人物畫用筆清雋。

這種拿著西方現成的圖像進行中國化轉譯，僅將次要元素或裝飾性的物品采用中國人所熟知的藝術語言來表現，圖像和內核卻是西方的，與中國文化聯系不緊密的表現手法在明清時期的版畫作品中有很多案例［3］。這幅作品難道僅因為送子觀音和圣母瑪利亞之間存在相似性，所以采用符合中國人的視覺習慣來改變嗎？不論是否與明末禁教有關，這幅作品的確模糊了圣母子與送子觀音的界限。從中國式的繪畫語言、人物形象、圣母的白衣、消失的頭光來看，唐寅款圣母圖受明代普遍流行的佛教白衣送子觀音繪畫的影響。這種影響也體現在大英博物館藏署名唐寅的卷軸畫中。

2.2 大英博物館藏唐寅款圣母圖

大英博物館藏署名唐寅的卷軸畫（見圖2），是貝阿特麗斯·貝茨恩（Beatrice Bateson）1926年向大英博物館捐贈的，編號為1926，0410，0.16。首先，從人物形象來看，畫中圣母身著白色長袍半跏趺坐在巖石上，雙手扶著站在腿上的紅衣小孩，小孩手拿蓮花，二人眼神均向右看，左邊蹲一白鴿，旁立一凈瓶，瓶為黑色，瓶中插一支羽毛，一條腿盤著，而另一條腿垂著。這是典型的佛教半跏趺坐，是公教中圣母子圖像中從未出現過的。畫中圣母穿長袍，從衣褶的明暗渲染可以看出受西方明暗繪畫技法的影響，衣紋暈染生硬，衣褶的刻畫具有裝飾性，線條的組織和排列存在過多平行線，轉折關系交代也不清楚，在藝術上的表現能力可以說與唐寅相差甚遠。其次，畫面當中有觀音圖像中經常出現的法器——凈瓶、蓮花。凈瓶的主要寓意包括驅散疾病和驅兇避難，蓮花在佛教中象征圣潔和清凈。但凈瓶中所插并不是一般觀音圖中的楊柳枝，而是羽毛，凈瓶旁邊的鴿子是公教中圣靈的象征，通常在天使報喜中出現，鴿子在佛教教義中沒有特殊含義，在觀音題材繪畫當中也從未出現。最后，從人物姿態和衣著來看，圣母為佛教半跏趺坐姿，懷中小孩為站姿，頗似西方公教藝術中世紀時期祭壇上的圣像畫。所披頭巾類似西方公教圣母形象，內袍衣領像是西式的，但外袍與白衣觀音的白袍類似。基于這些過于明顯的佛教元素，筆者不得不將其與送子觀音聯系起來。根據現有資料和圖像，筆者分析這是中國佛教白衣送子觀音和西方圣母子圖像的結合體，是具有佛教背景的中國畫家所繪制的西方公教圣母圖。

唐寅款圣母圖在表現時會借鑒白衣送子觀音的圖示和元素，這兩種圖像極為相似，懷抱小孩的姿勢、祈求生育的愿望使一中一西兩名女神的圖像交織在一起，表現了普通百姓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雖然兩者在起源和發展過程中并沒有相互影響的表現，但在明清時期產生了交集。

3 圣母圖藝術風格比較

在北齊建立以前，即6世紀中葉以前，送子觀音概念及其造像就已出現。但其發展比較緩慢，真正流行是在明代以后［4］329-330。有關送子觀音的靈驗故事也頻頻出自文人士大夫及高僧的筆下，這時的白衣觀音與送子觀音已經合為一體，即“白衣送子觀音”。唐寅款中圣母都身著白袍，懷抱嬰兒，和白衣送子觀音極為相似。姚崇新認為是送子觀音像影響了圣母子像，而不是圣母子像影響了送子觀音像［4］338。這兩種圖像的確容易引發誤解，先撇開禁教一說和日本的送子觀音瑪利亞這樣的特殊情況，中國人在繪制圣母形象時為什么要借鑒佛教送子觀音形象呢？僅是因為審美趣味的偏好更容易使信徒接受，還是畫家在轉譯西方圣母子繪畫時因為不了解西畫技法而作出了簡單改變？

版畫具有方便印刷、傳播速度快的特征，因此來華傳教士采用版畫的形式傳播公教圖像。《程氏墨苑》是晚明程大約所編墨譜，其中《天主圖》故意混淆圣母與天主的說法，這是利瑪竇為了方便公教傳播，讓中國人誤以為公教的天主是一女人抱一小兒。《天主圖》在利瑪竇的指導下完成，更多保留了西方銅版畫的技法，如圣母臉上和衣袍上的陰影。《誦念珠規程》《天主降生出像經解》《進呈書像》中的圣母形象都是天使報喜和圣母升天的圖示，這些版畫中的圣母形象與母本相差甚遠，顯然是中國版畫的藝術表現手法。明代中晚期，在對外通商口岸漳州海澄，西班牙傳教士向中國大量訂購天主教圣像。由于圣母子與送子觀音相似，兩者產生了交集，圣母子形象也促進了送子觀音象牙雕塑的出現，并向單體觀音的圖像轉化［5］。明末清初，送子觀音是德化瓷中常見的造像之一，也有一些公教造像，包括圣母子像，這些造像的年代主要集中在17—18世紀，如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就收藏了幾件德化窯《瑪利亞觀音像》。清代有關圣母的圖像大多是國外傳教士所編版畫，大多由國外公教銅版畫轉譯而來。

明清時期，中國本土送子觀音繪畫可分為兩類：一類世俗性強，接近普通婦女形象；一類裝飾華麗，身戴瓔珞和帔帛，極具神圣性。其藝術表現相較于唐寅款圣母圖更加生動，前者如故宮博物院藏明代人物畫家陳洪綬所畫送子觀音圖軸，觀音身著明代衣服樣式，懷抱一男童，手中拿一枝蓮花，畫面線條簡潔、嚴謹工整，若無題字標識，儼然一幅普通婦女懷抱兒童的世俗繪畫。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明代佚名送子觀音圖軸則體現出第二類裝飾精致華美之風格，畫中觀音懷抱幼童，半跏趺式坐在一頭威猛的黑色獅子身上，左腳踩一朵白蓮，衣紋裝飾感極強，裙擺和獅子的毛發極具裝飾性地畫成卷云紋。觀音面容慈悲，手指纖細，指甲較長，頭上畫有化佛，身披帔帛，滿飾瓔珞，極其華美。懷中所抱童子身穿肚兜，手拿玉璽，頭向左轉，看向正在雙手合十施禮的善財童子。整幅畫富麗堂皇，體現了中國工筆人物畫的華麗。唐寅款圣母圖與之對比，似乎在藝術表現力上更為遜色。

4 結語

唐寅款圣母圖具有鮮明的佛教白衣送子觀音的風格特征，表明中國佛教送子觀音繪畫影響了西方圣母圖在中國的轉譯和表達。中國畫家在面對與白衣送子觀音極為相似的公教圣母圖時，會借鑒佛教的圖示和元素來表現，送子觀音卻沒有受到外來藝術的影響。這一方面是因為公教藝術初傳階段對藝術家對圣母圖的理解與本土送子觀音圖像產生了混淆，另一方面表明中國藝術扎根于本土文明。文章對唐寅款圣母圖的研究止步于現有資料和圖像，對明清時期圣母繪畫有待進一步挖掘。

參考文獻：

［1］ 董麗慧.圣母形象在中國的形成 圖像轉譯及其影響：以《中國風圣母子》為例［J］.文藝研究，2013（10）：135.

［2］ 張蓓蓓.明清耶穌會圣母圖研究［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2016.

［3］ 王宇迪.中西藝術的時空分歧［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174.

［4］ 姚崇新.觀音與神僧：中古宗教藝術與西域史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329-330，338.

［5］ 張金穎.送子觀音：晚明海澄象牙人物的個案分析［J］.福建文博，2022（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