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近代磁州窯紋飾的社會學研究

摘 要：明代以來，彭城窯成為磁州窯的中心窯廠，代表了磁州窯的發展水平。瓷器裝飾方面，在由傳統的白地黑花到彩色裝飾的轉變過程中，經歷了艱難的探索。紋飾內容方面，承續了之前磁州窯器物的平民化風格，反映了民俗的演變發展。在清末新政影響下，磁州窯產品進行了改良，大量青花五彩面世，紋飾內容反映了世間百態，為近代社會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資料。

關鍵詞：彭城窯；磁州窯；冀南民俗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24.034

宋金元時期，北方的磁州窯經歷了一段鼎盛的發展期，20多種裝飾技法閃耀在琳瑯滿目的瓷器品種上，尤其是以白地黑花裝飾為代表的紋飾圖案，為后世留下了千姿百態的百姓生活信息，成為北方民俗研究的重要物質資料。

明代，磁州窯發展進入瓶頸期，磁州窯早期中心窯廠—觀臺窯走向沒落，彭城窯開始成為磁州窯的中心產區。光緒年間，受清末新政影響，直隸工藝總局派遣磁州窯工匠赴江西景德鎮學習經驗技術①。因此，民國期間，彭城窯裝飾從先前以黑、褐彩為主開始改變為以青花、五彩為主，但從紋飾反映的內容看，依然描繪了冀南地區的世間百態，為近代社會的經濟、文化等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實物資料。

本文以彭城窯的產品為研究對象，從瓷器裝飾技藝以及內容方面探討其反映的冀南地區百姓的生產生活，揭示磁州窯在困境中的創新和進步精神。

1 明代磁州窯瓷器的紋飾

明初曹昭所著《格古要論》稱：“古磁器，好者與定相類但無淚痕，亦有劃花繡花，素者價低于定器，新者不足論。”這是迄今為止發現的最早記載磁州窯器的文獻。曹昭講到，磁州窯好的產品和定窯相似，也有劃花和刻花，無裝飾的窯器要比定窯價賤，新品都很差，不值一說。也就是說，明初磁州窯瓷器生產的質量和水平不高，經歷了短暫的低谷，但從現存的明代彭城瓷器標本來看，其紋飾仍表現出顯著的人文特征。

郭學雷所著《明代磁州窯》一書中收集了大量明代彭城的瓷器標本。其中，器型以罐、盆、瓶、碗為主；裝飾方面，白地褐彩和白地黑花并重。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一是元末明初全國統一大市場的發展，南方景德鎮彩瓷逐漸影響北方瓷業，北方生產者開始注重彩瓷的生產。宋元時期磁州窯的白地黑花器鼎盛一時，白色化妝土和黑色或赭石色花紋對比鮮明，極具特色，在釉下彩的制作方面具備良好的基礎。明代以后，在政府推動下，宋代極簡風格的顏色配比發生了變化，帶動了民間藝術風向的轉變。隨著顏料配比的變化，紋飾顏色也發生了變化，白地黑花逐漸轉變為白地褐彩。二是峰峰的彭城窯獨立于磁縣觀臺窯之外，既學習繼承了其優勢又具有生產的自主性。而在裝飾內容方面，繪畫技法獨具特色；畫面內容方面，文字、動物、人物等紋飾顯示了千姿百態的百姓生活。三是延續了近千年的窯火，磁州窯附近制作顏料的原料資源可能受到了局限，磁州窯窯主適時轉變，從而在產品方面發生了變化。

明代時期的繪畫，“風流瀟灑進一步取代了精工富麗，平淡幽遠進一步取代了雄偉壯健……隨意揮灑進一步取代了工致嚴整，抒寫性靈、聊以自娛進一步成為主流，佛學境界引申到藝術中，轉而成為藝術境界”②。明代彭城窯紋飾，其畫面布局沿襲了元代磁州窯瓷器在開光內繪制主體紋飾的習慣，事物大小比例失調；在紋飾線條勾勒方面，無論是人物紋，還是花草紋、動物紋，畫工兼工帶意，用筆簡潔精煉，雖有潦草之意，卻顯示了極致的瀟灑飄逸的靈動之感，營造出了意境深遠的整體意境。磁州窯裝飾由金元時期以故事枕、嬰戲紋器為典型代表的寫實風格到明代這種寫意風格的轉變，反映了明代繪畫美學史“神境”向“逸境”，再向“禪境”的轉換。

2 清代前期磁州窯瓷器的紋飾特點

明清交際，磁州窯經歷了戰爭的創傷。清代前期磁州窯的主要產品是簡單粗糙的民用生活器，在裝飾方面了無建樹，在黑釉瓷、白釉瓷上，多以黑、褐點彩裝飾，或以簡單的蝙紋、文字裝飾，反映了清初戰爭的影響以及清朝統治者在文化領域的高壓態勢。

3 清末民國時期磁州窯瓷器紋飾的特點

清末民國改良階段，磁州窯工匠將繪畫與青花五彩裝飾結合，將南方景德鎮瓷器的裝飾文化與北方市井文化有機結合，磁州窯煥發了勃勃生機。從其反映的民俗民風方面的內容看，有以下幾個特點。

3.1 出現了大量具有吉祥寓意的圖案組合

磁州窯瓷器上的龍鳳紋寓意“龍鳳呈祥”，瓶子里插竹子寓意“竹報平安”，瓶子和牡丹寓意“平安富貴”，貓和蝴蝶寓意“耄耋之年”，松樹和仙鶴組圖寓意“松鶴延年”，三只公雞寓意“位至三公”，牡丹和螃蟹寓意“富甲一方”，牡丹和白頭鳥寓意“富貴到白頭”，蝙蝠、鹿、桃子寓意“福祿壽三喜”，大小獅子寓意“官至太師少保”，獅子望著蝙蝠寓意“福在眼前”，這些紋飾多使用諧音同音關系表達了向上向好的積極意義，同時也強化了這些動植物在裝飾上的吉祥內涵。元代以來，瓷器上的花鳥動物紋飾大量出現，明代宮廷用瓷以景德鎮產品為主，這些官方用瓷上動物花鳥草蟲紋的多樣組合，形成了許多具有吉祥寓意的圖案。而從景德鎮學習歸來的工匠自然學習了這些圖案的內容，并將之運用到彭城窯瓷器的制作上，從而促進了南北方國人審美文化的融合，并逐漸成為國人約定俗成的民風民俗。

3.2 作為紋樣圖案的輔助，文字題銘大量出現

眾所周知，文字是文化傳播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磁州窯器物上的文字內容鮮明體現了民間文人的文化取向。從市場選擇角度看，這些文字又鮮明表現了世俗文化的內容。磁州窯瓷器上的文字題銘形式與官方用瓷相似，但內容上的差異較大。這些文字內容除注明紋樣主題、畫工、工坊和時間外，還有許多俚語、詩文、對聯等具有鮮明民俗風格的內容。

①民俗俚語逐漸增多，詩詞俚語、對聯等趣味橫生，體現了市井文化、世俗文學的興盛。磁州窯工匠素有在器物上揮毫潑墨，書寫詩詞俚語的傳統。這些工匠多具有一定的文化素養，對中國傳統文化、傳統詩詞了然于胸。他們科舉后的失意、有才卻不得施展的沒落與文人的清高之意也每每落于瓷器之上。比如在青花山水《陋室銘》四方瓷瓶的頸部，畫工王凌云以行云流水般的行書將唐代劉禹錫隱士文化的名作《陋室銘》赫然書寫于瓶口，詩文與瓶身上超然于世的山水丹青互相應和，體現了濃濃的文人情懷。又如，五彩人物圖瓶后開光內有唐代楊炯的《夜送趙縱》：“趙氏連城璧（壁），由來天下傳，送玉還舊府，明月滿前川。”（圖1）這是一首與邯鄲傳統文化故事相關的詩詞，顯示了工匠對家鄉文化的自信和自豪感。

除了流傳千古的詩詞，工匠們還將民間流傳的口頭俚語或者自己的心得和獨創書寫于瓷器之上。如“蒼天不可欺……將人比自心”“天上麒麟原有種，此間粉黛總無情”“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風流韻事話江東，雅太雙雙寫最工，古道名花夸姊妹，誰知繡閣出英雄”等。

對聯是寫在紙、布上或刻在竹子、木頭、柱子上的對偶語句，在語言方面對仗工整，平仄協調，是一字一音的中華語言獨特的文化藝術形式。明清以前，對聯文學性較強；明清以后，對聯語言的民俗性、口語化逐漸凸顯，出現了很多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又具有警世寓意的對聯佳句。這時的磁州窯瓷器上也相應地出現了口語化強、吉祥精煉的對聯，如“孟母三遷地，張公九世居”“天上麒麟原有種，此間粉黛總無緣”等。1934年蛙耳瓷瓶背面題銘“富貴三春景，平安兩字金”（圖2），這是清代以來常見的一副對聯，意指富貴可能只是一時，而平安才是人生最大的財富。這些對聯既體現了世人對錢財的追求，又強調了平安對人生的第一重要性，既接地氣又發人深省。

②產生了很多有名的磁州窯畫匠，磁州窯畫舫也題于器物之上，具有商標及品牌打造的意義，體現了近代磁州窯在工業化進程中的摸索。從器物的題銘文字來看，這一時期磁州窯畫匠有小泉、王凌云、滏西居士、小山、石泉等，畫舫常見靜樂軒，畫風多仿南田老人筆法。南田老人即明末清初書畫家惲壽平，其筆法透逸，設色明凈，格調清雅，畫風清麗，筆法兼工帶意。以上畫匠中，以王凌云的瓷畫作品評價最高，其在繼承南田老人繪畫風格的基礎上，在瓷器上運用兼工帶寫的繪畫技法描繪折枝花卉，以小見大，兼顧了瓷器畫布的局限性與中國畫的特點，在呈現效果上筆簡意賅，大大拓展了磁州窯裝飾瓷的市場。

近代，據《河北彭城鎮瓷業概況》介紹，僅彭城鎮就有碗窯106座、缸窯32座、小瓷窯十余座。可見彭城窯市場競爭的激烈，排除燒瓷技術等原因外，瓷器紋飾水平的高低也成為影響行業競爭的因素。因此，在瓷器上書寫畫舫及作者，成為相當一部分工匠的習慣，具有現代商標以及品牌打造的意義。

③文人畫以及題銘中既有反映民間疾苦的內容，又有對個人前途和社會政治生活的樸素愿望。1913年青花五彩人物圖瓶題銘為“昨日廚中乏短供，嬌兒啼哭飯籮空”（圖3），此句出自《隨園詩話》。此瓶正面描繪了一處庭院，一位母親坐在竹凳上安撫哭泣的孩子，人物衣著普通，神情自然，散發出生活的艱辛與酸楚（圖4）。還有1929年青花人物圖六棱瓶，其背部題銘“居身不使白玉玷，立志要解民眾愁”。此句最早是清代文臣祁寯藻所寫，是一副流傳甚廣的修身聯，寓意為人要像白玉一樣潔身自好。類似的詩詞、對聯書寫在瓷器上具有自我警戒、警醒世人的意義，以多讀書、清廉為政等內容居多，體現了普通百姓對個人前途和政治生活的樸素愿望。同時，文人畫以及題銘也表現了磁州窯畫匠在詩詞應用方面的靈活與灑脫，以及他們對社會生活的觀察和對普通百姓的共情。

④戲曲圖文見于瓷器之上，反映了近代百姓的日常文化生活。清代以來，地方戲興起，河北梆子、山西梆子、豫劇等劇種逐漸興起，徽調進京形成京劇后，冀南地區也成為京劇的中心輻射區。在瓷器上可見京劇《捉放曹》《黃鶴樓》《斷橋亭》和晉劇《取北原》《路馬胡》等戲曲題材的圖案。反映了這一地區百姓的藝術生活。

3.3 人物故事題材所反映的民眾樸素的精神需求

民國時期，磁州窯青花五彩瓷器上的人物故事題材非常豐富：有神話傳說題材，比如麒麟送子、仙姑上壽、福祿壽三星、和合二仙等；有歷史人物題材，比如李白醉酒、宋代林逋梅妻鶴子、琴鶴相隨、淵明愛菊、羲之愛鵝、孟母三遷、李密掛角等。這些人物故事，或是激勵書生苦讀，寓意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或是贊賞官吏的清廉，寓意百姓對官場的期許；或是以各種隱逸鄉林的文人志士反喻工匠們積極入仕的態度；或是各種祈福含義的故事，飽含了人們對繁育子孫、人生進步、健康長壽的向往，都表達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些暢銷于民間的磁州窯瓷器上的多樣紋飾題材，鮮明地表明即使在積貧積弱的近代中國，文人志士對國家的責任感，百姓對后代、對自身都飽含了積極向上的力量，這也是我們中華文明持續向上的原動力。

3.4 瓷器上也出現了一些寫實性的畫面

響堂山、軍艦等體現了工匠們的創新意識和社會的巨大變革。1922年青花海軍軍艦圖瓶，瓶身腹部繪四名身穿統一制服的人，前者位于艦船的駕駛位，在瓶子的頸部，冒著滾滾濃煙的軍艦行駛于海面之上（圖5）。在1922年的邯鄲彭城，海軍和艦船還是比較新鮮的事物，這件瓷瓶的圖案反映了磁州窯工匠對時事的關注。1919年青花響堂景象圖瓶，正面腹部以水墨畫的手法描繪了響堂山以及常樂寺的圖景，濃淡不一的青色暈染下的響堂山植被豐富，山下是邯鄲著名的常樂寺塔以及寺廟（圖6）。常樂寺塔建于北宋，為九級磚塔，現仍保存較好。而常樂寺最初建于北齊時期，現已被毀。此瓶所繪常樂寺及塔采用工筆手法進行了簡單的線條勾勒，塔為九級，繪制出寺廟的部分院落以及房屋布局，記錄下民國時期響堂山以及常樂寺的形貌。

4 總結

宋代以來，磁州窯一直是中國北方最大的民窯體系，其產品類型、裝飾技術多種多樣。從各地考古出土資料看，其產品銷售范圍以晉冀魯豫四省為中心，北至內蒙古，南至福建、廣東，甚至通過海路遠銷至他國。

清末民國時期，我國民族產業的自然發展因為外國勢力的介入而被迫加速了工業化的進程，從積極意義上來說，瓷器市場也由國內擴大到全世界。由此，這一時期全國瓷器窯廠數量增加，市場競爭愈發激烈。磁州窯作為老牌瓷器廠家，在技藝以及紋飾方面進行了探索創新，在傳統的吉祥紋樣、寓意深刻的人物故事基礎上，增加了對時事內容的關注，嵌入了對平民百姓的人文關懷與藝術共情，表現出冀南地區特有的民風民俗。這種作為經濟主體的磁州窯在市場化方面的自主、求存、創新、發展的過程，值得當代磁州窯借鑒。

注釋

①[佚名].工藝總局選派磁州工匠赴江西學習制磁詳文并批[M]//戴建兵.中國近代磁州窯史料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09.

②潘公凱.中國繪畫美學傳統略講[M]//潘公凱.限制與拓展：關于現代中國畫的思考[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68-1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