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讓生活更美好

你是否曾因不夠自律而煩惱？如果有人時刻提醒你該干什么，甚至幫你做好每日規劃，你會欣然接受還是心生反感？一款神秘的應用程序風靡一時，人們都說有了它之后，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好了，但背后究竟是誰在運營，又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

本文依然可以看作一篇“希望朋克”作品，并摘得2024年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獎”。

瓊是我朋友中第一個沉迷的。這不足為奇——上次，瓊玩一款猜詞游戲已經好幾個星期了，我和瑪戈才發現那個游戲的存在。這周，我們照例共進午餐時，瓊一直在看手機，我以為她又在玩什么新游戲。接著，她微笑著放下手機，說：“阿貝利克讓我吃完午飯再看手機。”

“誰？”瑪戈問。

“一款改善生活的新應用。”

“多新鮮哪：一款手機應用讓你放下手機，還是為了你好。”瑪戈說道，目光中閃爍著懷疑。

“你試試就知道了！”瓊說，“頭三十天免費！”

“等免費期結束，你還得自掏腰包，請人來嘮叨你少用手機？”

“不止于此，”瓊咬了一口金槍魚奶酪三明治，“首先，你還得同意偶爾嘮叨別人放下手機。”

瑪戈和我都笑了，瓊的臉漲得通紅。但我注意到，她確實等到要離開餐廳時，才再次拿起她的手機。

有時候，一旦你聽說一個新事物，它突然間就會變得無處不在。

阿貝利克也是如此。我不能假裝沒有看到過或沒聽說過它，真的，因為我并沒有越過別人的肩膀去偷看他們的手機，而是在無意中聽到人們不停地談論它。阿貝利克讓他們晚餐做蛤蜊濃湯。阿貝利克讓他們去看某部電影。阿貝利克讓他們晚上九點上床睡覺。最后這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就去查了一下。維基百科稱它為“一款面面俱到的生活方式應用”。也沒有多么了不起嘛。

“這簡直是邪教。”第二周，我們等位的時候，瑪戈說道。

“你也是這么說《寶可夢GO》1的。”我說。

“好吧，但我那是在開玩笑，”她說，“阿貝利克才是真邪教。人們注冊了這個應用，然后不管它說什么，他們都乖乖照辦。”

“它不能‘強迫’你做任何事。”瓊從身后走來，無意間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是嗎？那昨天它‘沒有強迫’你做什么事？”瑪戈問，“瓊，給我們講講。”

“昨晚它讓我嘗試了一份新食譜，確實很不錯；然后讓我看了一部以前聽都沒聽過的電影，也很不錯；然后我接到了睡前電話——”

“你說什么？”

“我是說，沒有人會因為應用程序提醒就真的去睡覺，所以有這么一個電話網。你會接到電話，也需要打個電話。”

“你還真把手機當電話用？我真是落伍了。”我說。

“你考慮試一下嗎？”瓊熱切地說，“你應該試試的！”

“我不相信任何頭三十天免費的東西。”我說，“因為我了解我自己，我轉頭就會把它給忘了。”

“你不會忘記用阿貝利克的，因為你會接到提醒電話。”她又轉頭對瑪戈說，“也許你可以試試，然后寫些關于它的文章。”瑪戈的主業是寫營銷文案，但她也一直在嘗試做自由科技記者。

瑪戈惱怒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我打算放棄做自由記者了。顧客總是希望我寫要花100個小時研究的東西，卻只付給我50美元。我們能聊點兒別的嗎？比如你看的那部電影？”

瓊向我們講了那部電影——十年前上映的，當時我們三個都沒聽說過，但聽瓊講起來，感覺其實還不錯。瑪戈找了一篇影評。瓊倒扣著手機，合攏雙手，一副評判的樣子。邪教，我想。

當然，沒過多久，我老板也發現了這個應用，并開始敦促我和辦公室里的其他人趕緊用起來。

“這并不是工作效率應用，而是身心健康應用。”我的老板基思說道，好像這樣會顯得它更好似的。（唯一比工作效率應用還要討厭的，就是身心健康應用。）“它會讓你更快樂，更健康！自從用上它，我已經養成了三個新的好習慣——每天用牙線，增加纖維攝入量，午餐后散步！”

“那可真不錯。”我說，咬緊牙關想著，基思，請別告訴我你的纖維攝入量，"“我想不出這和我的工作有什么關系。而且，要不是你認為它能提高我的工作效率，你為什么非得讓我用？”

“試一下嘛，用完免費期就行。”他說。在六個月前對我的員工評估中，他就曾抱怨我不愿意接受新的流程（那次他想讓我用的確實是一款工作效率應用——什么番茄工作法1的狗屁變體，原有的五分鐘休息時間，被改成了回復電子郵件）。

我下載了阿貝利克，并給老板發了一張截圖。既然我不得不被這個應用折磨，那就不能白遭罪，得讓他知道。我是在上班時間做的，因為我是在為愚蠢的老板做愚蠢的工作。

也幸好我是在上班時間做的，因為注冊就花了一個多小時。這個應用讓我填了一大篇調查問卷，內容包含我的睡眠、情緒，還有每天吃什么、有什么目標。做到關于目標的問卷時，我給“工作效率”和“工作進展”相關項打了勾，結果應用卻重新打開問卷，清空了此前的回答，還附上了一條說明：盡管您的雇主可能鼓勵甚至要求您下載本應用，但您使用阿貝利克屬于私人行為，我們鼓勵您用它來提升自我，而非提升工作效率。如有需要，我們可以為您提供一份使用報告，方便您提交給您的老板，報告會讓您看起來像一只聽話的小工蜂。請考慮如實填寫您的情況，因為我們希望您能從本應用中受益。

聽話的小工蜂？

這倒是出乎意料。基思注冊時肯定沒有收到這樣的信息，否則他就不會把它推薦給每一個向他匯報的人了。

那算法是怎么發現我沒說實話的？他們怎么知道基思是老板？之前我沒怎么思考就給了它一系列權限，現在一瀏覽……好吧，我明白基思是怎么觸發“管理層”標簽的了。我不再覺得這是公司為了把員工的生產力吃干抹凈而搞的陰謀，但瑪戈的擔心——這是邪教——似乎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

我猶豫地重新點開那份問卷。除了“不被解雇”之外，我的目標是什么？雖然這份工作很糟糕，但失業和無家可歸更糟糕。有些人有“健身目標”，但它沒有給我顯示類似的選項。沒有“跑一英里1”或“減肥”的目標。它給我列出的目標都是“多讀書”“學畫畫”那一類的。

我曾經想學畫畫的。我選擇了它。

我的電話怎么響了？

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關掉手機鈴聲，卻看到一條信息：早上好，琳內亞。這是阿貝利克應用程序。請善待正在給您打電話的阿貝利克志愿者。

比我原本打算起床的時間早了一個小時。“你好。”我說，希望自己聽起來只是困倦，沒有充滿敵意。

“嗨，琳內亞。”那人說，她聽起來有點緊張，“這是你的早安電話。阿貝利克想讓你知道，你該去煮咖啡了，順便拉開窗簾。你那里陽光明媚。”

事實上，我可以看到從遮光窗簾周圍漏進來的微光。“好的。”我說，“就這些嗎？我不知道流程。”

我感覺電話那頭的人笑了，至少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親切，不再緊張。“就這些。不過，真的得起床，好嗎？你會很高興自己早起了。”咔嗒一聲，通話結束。

我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然后，就按照她說的，拉開了窗簾。天很藍，我公寓的窗戶正對著清晨的陽光。我開始煮咖啡，然后打開推特。這時一條信息彈了出來：別刷推特，這是阿貝利克藝術家社區的鏈接。

藝術家？

哦，因為我說過我想學畫畫。好吧。在等咖啡煮好的時候，我瀏覽了許多別人畫的畫——有些是素描，有些是水彩。用炭筆、蠟筆、水彩筆和鋼筆的都有。有窗邊小貓的精致素描，也有穿過城市的河流的水彩畫，作品頗值得稱道。

應用又彈出一條信息，讓我喝咖啡、吃早餐、洗個澡，然后——在需要出門上班前的40分鐘里，拿出紙，找支鋼筆或鉛筆，或者什么筆都行，畫一條龍。我惱怒地盯著這條信息。我說的是我想學畫畫，不是我會畫畫。

應用又添了一句：不一定要畫得多好。

我低聲抱怨著，畫出了一條非常糟糕的龍，并在應用的提示下拍了張照片上傳。它說：記得帶上公交卡、傘和一件輕便夾克，因為要下雨了。

從公交車站走向辦公室時，電話又響了，我接了起來。“嗨，琳內亞。”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道，語氣也很猶豫。似乎他們都不是主動想打這些電話的，這一點讓整件事顯得更加古怪，卻也更加說得通。多么神奇啊，他們真的在這么做。但顯然，盡管我對電話心存懷疑，我也并沒有被排除在電話通信網絡之外。“我是雅斯敏，給你打電話是為了歡迎你加入藝術家社區。”

這一下子來得太猛了。加入藝術家社區？“我想我可能犯了個錯誤。”我脫口而出。

“這正是我們打電話的原因。”她說，“很多人都這么說。你并沒有犯任何錯。你想創作一些很酷的東西嗎？這是你渴望做的事情嗎？”

“可難道不是人人都想嗎？”我說。開始下雨了。我拿出雨傘。

“不，實際上有些人對創作并不怎么感興趣。但聽起來，你是感興趣的。”

“是的。”我說。

“那么你就是我們的一員。”她說，“我們會支持你的。順便說一句，我喜歡你畫的龍。”

我的臉瞬間紅了，“看起來就像十歲孩子畫的。”

“你上一次畫著玩是在幾歲？大概十歲吧？”

“……是的。”

“那么，你并沒有喪失任何技能。你會進步的。歡迎加入這個社區。”

人一天里需要做的小決定可真多啊。

我開始注意到這一點，是因為阿貝利克為我做了很多決定。

穿什么衣服。做什么早餐。它給我列出了完整的購物清單和膳食計劃，這讓我緊張。它倒是可以愉快地下達指示，可我去雜貨店花掉的錢恐怕要比平時多一倍吧？不過，最終的賬單金額和大多數時候每周購物花的錢一樣，所以，好吧，可以試試它提出的膳食計劃。它讓我早早出門，坐公交車而不是自己開車，不僅省下了停車費，還能讓我在日常生活中養成步行習慣。

還有繪畫練習！而且是每天練習。我坐了一個星期的公交車之后，阿貝利克讓我帶著另一份購物清單去了一家藝術用品店，買了一本厚厚的速寫本和一管鉛筆回家，賬單金額正好是我坐公交車省下的金額。它很快就讓我把所有的東西都用上了，畫的是它之前讓我在雜貨店里買的一束花。

我明白人們為什么喜歡這個應用了。不過，它似乎知道我的購物預算，這讓我有點不安。

現在我不再刷推特，而是在藝術社區里瀏覽其他人的作品。有用炭筆或軟鉛筆完成的速寫，陽光照耀著室內的植物，投下影子。有用彩色鉛筆畫的貓頭美人魚，充滿想象力。有城市街道的水彩畫，遠處的建筑像薄霧一樣隱入紫色的天空。我每天都會完成繪畫作業——花、陰影、窗外的景色、又一條龍——并如實發表到社區，可我覺得每個人的作品都甩開我一大截。

高中時我沒有上過藝術課，因為我父母認為，多學點科學知識，上了大學會有用，我應該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上了大學，我也沒有選過藝術課，因為讀大學要花很多錢，我應該專注于“實用”的課程。現在我有了一份“好工作”，既提供醫療保險，收入又足以讓我支付房租和學生貸款，也許如果我繼續干下去，有一天還能賺到足夠的買房錢。

我意識到，我喜歡畫畫。小時候，畫畫很有意思。我當初為什么要放棄呢？

用了阿貝利克兩周后，它把我添加進了電話網：現在我不僅會接到電話，有時候還要打電話。第一次要打的是一個“早安”電話，我差點兒就一直盯著屏幕拖延下去，但我明白自己可能是某個人的人肉鬧鐘，最好趕緊照做。我不需要手動撥號，阿貝利克已經幫我撥好，還開了免提，以便我看見它想讓我說什么。電話響了兩下，對方接了。“你好。”那頭，一個昏昏沉沉的聲音說。

“嗨。這是你的早安電話。”我說，更多的信息在屏幕上滾動，“阿貝利克想提醒你，你和牙醫約了一小時后見，所以別去上班，今天要看牙醫。”

微弱的笑聲傳來，“對，好，謝謝。”就是這樣。我還沒來得及緊張，通話就結束了。要么是阿貝利克的用戶都很有禮貌，要么就是因為我是新手，所以它給我安排了更容易的電話。我每次打電話提醒別人（該起床了，該睡覺了，該散步了，今天洗澡了嗎？），他們都會說謝謝，然后通常會照做。（他們照做之后我會收到通知，所以我知道提醒是有用的。）

三十天后，得付費使用了，我這才發現付費模式并不像“每月支付30美元”那么簡單。是這樣的：阿貝利克只會在你購物付款時給你取個整，也就是3.95美元變成4美元，58.51美元變成59美元，多出來的錢歸它。（但另一方面，假如你買的東西是1.25美元，那么它會取整到2美元，并將多出的75美分存入你自己的儲蓄賬戶。）我覺得自己從這個應用中得到了足夠的價值，值得這么做，于是點擊了同意。

“很棒吧？”這是瓊的反應。她仍然對阿貝利克有著狂熱的熱情，也還在玩那款猜詞游戲。

“不錯。我很高興你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了開明的態度。”我的老板說。我熱情地點點頭，假裝它提高了我的工作效率，盡管前一天下午5點10分我還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說：“你知道吧，就算你愛工作，工作也并不愛你。你該回家了。如果又待到很晚，可能就沒精力做晚飯了。今天的晚餐是尼斯沙拉，很好吃。‘好吃’并不是阿貝利克的意見，是我的意見，我昨天就吃的這個。”

“你加入了邪教。”瑪戈說。

“邪教肯定會有個信仰體系之類的吧。”我說，“我的意思是，并沒有人讓我停止服用抗抑郁藥——事實上，他們昨天還提醒我去取藥。沒人想讓我崇拜偉大的舊日支配者，或者去招募下線。”

“瓊就招募了你！”

“不是，是我老板逼我注冊的。”

“所以這是一種資本主義邪教。就像那本講老鼠的書。讓你做一只勤懇的小工蜂。”

“不是，是這樣的。”我說，“真的、真的不是邪教。”瑪戈表示懷疑，但我繼續說，“今天我準備去吃午飯時，阿貝利克給我發了條消息，說基思整個下午都要在外面參加會議，所以我應該悠閑地吃頓午飯，出去散散步，也許還可以練習15分鐘畫畫，再回辦公桌前。就像一個工作效率應用被一個‘反對工作’社群接手了似的。”

這是第一件真正讓瑪戈吃驚的事。她靠在椅背上，有一陣子什么也沒說——只是抿著冰茶，聽我和瓊談論瓊上周末的一次約會。（阿貝利克不插手愛情。它顯然不是一款約會應用。）“我想知道是誰在運營這個應用。”最后，瑪戈說。

瓊和我也不知道。

“我要找出答案。”瑪戈說，“也許還能賣出一篇關于它的文章。”

“我還以為你……”

“我知道，”瑪戈說，“但我很好奇。”

我并不是想搶在瑪戈之前寫篇文章，或者干點什么，但我也確實開始好奇是誰在背后運營阿貝利克。維基百科上的文章稱他們是一個“匿名團體”，網絡上其他報道也稱他們為神秘莫測的“匿名團體”。我在論壇上發現了一條討論得熱火朝天的帖子，人們提出的猜測五花八門，說可能是蘋果公司、山達基教1徒、光明會乃至某家床墊公司在秘密運營，盡管最后這個人之所以如此猜測，是因為他有個朋友被阿貝利克指示買張新床墊。同時，他也承認，阿貝利克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可能是因為他朋友的舊床墊已經用了30年，不僅對背不好，還積了許多灰塵，讓人喘不過氣，而他朋友最終并沒有從推薦的那家公司買新床墊。

我從這條帖子中發現的最奇怪的一點是，很明顯，如果你一直履行承諾——打電話，按照指示辦事——那么阿貝利克在收你的錢之外，還會給你錢。有人辭掉了工作，因為阿貝利克讓她這么做。這聽起來很極端，可能還確實有點像邪教——而且阿貝利克還一直在給她打錢，足夠讓她購買生活必需品。“這是一個互助應用。”她在帖子中說。這引發了一連串的故事，比如在艱難的一周中收到咖啡卡之類的小禮物。還有幾個離職的人現身說法，他們要么是因為受到阿貝利克的直接鼓勵而辭職，要么是因為按時下班（就像阿貝利克建議的那樣），結果被解雇了——所有這些人的賬單都由阿貝利克支付，直到他們找到新工作為止。

在所有的事情中，我發現最最奇怪的是，在另一條單獨的討論中，一群經理都說“阿貝利克工作效率應用”提高了員工的效率，絕對應該給用它的員工發獎金。

我給瑪戈發了封郵件，告訴她我的發現。我不得不承認她沒錯：這太奇怪了。

大約一個月后，基思帶著擔憂的神情來到我的辦公桌前。

“我剛收到一篇關于安全的文章，我推薦給你的那個應用，可能有一些嚴重的問題。”他說，“你可能應該卸載它。這是從手機上卸載干凈的方法。”

“哦？”我說，“嗯，真令人憂心。我馬上就卸載。”

這篇文章強調了對阿貝利克侵犯隱私的擔憂，事實上，這并非空穴來風。它最初窺探的是我的網絡活動痕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向我獲取的權限越來越多——本周的新功能是，如果拍一段衣櫥的短視頻，就會得到更具體的著裝指導，把你擁有但從沒想過要穿上的所有東西都派上用場。這個功能需要等待一段時間才能提出建議，因為這個所謂的“功能”實際上是“其他擅長穿搭的人”，他們會瀏覽你的衣櫥，然后提出建議。不管怎樣，當一個應用程序想要進入你的衣櫥時，說這是隱私問題可能都說輕了。但我非常懷疑，基思擔心的是否真的是我的個人隱私。肯定是有了流言，說這個應用正在鼓勵人們別把一生都花在辦公室里。

我檢查了社群，發現不止我一個人遇到了這種情況。老板們的態度突然從“每個人都應該使用阿貝利克”轉變為“沒人應該使用阿貝利克，這很危險”。

“不用擔心。”有人說，并給出了一堆備選，包括一整個偽裝應用——它實際上就是阿貝利克，但圖標不同，以防老板堅持要檢查你的手機。我切換到另一個圖標，上面寫著這是一個“月經周期跟蹤”應用，基本上是基思的克星。他肯定不會再看。然后我拿上空白的筆記本和一支鉛筆，去參加部門大型會議了。在會議上畫畫的好處之一是，除非有人就站在你身后看，否則你和那些勤奮記筆記的人沒有區別。

基思的擔憂只是個開始。

關于“安全”的文章之后是一系列越來越多疑的新聞報道。沒有人知道是誰在運營阿貝利克，但所有人都用了“神秘莫測”這個形容詞，因為這樣聽起來更像在說某種未知的怪物。有幾篇文章描繪了阿貝利克的用戶畫像，這本來沒什么問題，但其中一篇文章故意選擇了一個曾經被監禁的人，他酗酒成性，認為這個應用很有幫助，因為他習慣了監獄里那種被迫的規律生活。另一篇文章選擇了一位女士，她談到這款應用如何幫她“與宇宙的振動達成共鳴”。第三篇則笨拙地描述了一個群體，而不是一個具體的人。換句話說，所有這些文章都說，這款應用是為失敗者準備的。

新注冊的用戶急劇減少。

“有人擔心嗎？”我在藝術家社區發帖問，“我不想失去這個社區。”

有人說：“每個網絡社區都有曲終人散的一天。”

這可不是什么安慰！我原本希望有人能說，這個社區會以某種形式存在下去。

也許這個“神秘團體”也在想同樣的事情，因為它開始引導我和其他阿貝利克用戶在線下聚會。我們在咖啡店和公園見面，交換電話號碼，萬一這款應用真的消失了，我們至少還可以保持聯系。我們還交換了繪畫材料：我有一盒拆過封的粉蠟筆，但我討厭粉塵留在手指上的感覺，所以把它們送給了一個渴望嘗試用粉蠟筆畫畫的人。另一個人問我：“你是琳內亞嗎？”然后遞給我一套小巧的旅行裝水彩畫材料，“這些是給你的。”

我苦笑起來。之前去藝術用品店時，阿貝利克有兩次都試圖讓我買水彩筆。我卻買了更多彩色鉛筆。水彩畫多嚇人啊。“為什么它非要讓我畫水彩畫？”我問。

“也許是因為你經常看別人的水彩畫。”遞給我水彩畫材料的人說，“不管怎樣，現在這是你的了，帶回家試試吧。”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打開百葉窗，開始喝咖啡，坐在水彩畫材料和新買的花束前。毫不意外，最后所有的顏色混在了一起，變成了大雜燴，不過凌亂中也有些許美感。我拍了張照片，發表在了當天的藝術帖上。你該看看新聞了。頂部的一條通知消息說。

一夜之間，關于阿貝利克的新聞報道發生了變化。這次是因為瑪戈。

阿貝利克背后有一個AI，由費城天普大學的一個實驗室開發和運營。天普大學的計算機科學家開發了阿貝利克這個應用程序，并賦予AI“讓人們更幸福”的目標……然后就退到一邊旁觀會發生什么。

瑪戈找到了答案，并把四篇系列文章賣給了一家全國性的報紙，賺了足夠的錢。在第一篇文章發表的那天，我們到達餐廳時，她告訴我們，她請客。

我們在桌旁坐下，瓊身體前傾。“我不明白的是，”她說，“不可能僅僅告訴AI‘讓人們幸福’這個目標就行了。他們肯定給了它更具體的指示。”

“嗯，有很多相關研究。”瑪戈說，“比如，我們知道如果人們多待在戶外，獲得充足的睡眠，就會更快樂。所以它從這里入手，然后追蹤各種干預措施的效果，然后做出相應的改進。”

我理了理阿貝利克今早讓我戴的黃色圍巾。“我想知道鮮艷的顏色是否更利于改善情緒。”

“我采訪了他們的一個程序員，”瑪戈說，“特別問了衣櫥功能。他們目前的發現是，情緒改善與衣服的顏色無關，重點在于你認為自己穿的衣服是‘特別’的。此外，人們每次打開衣櫥，看到那些買了卻從來不穿的衣服，都會有一種負罪感。如果提醒他們穿上那些衣服，會讓人們對自己，以及自己買下的衣服感覺更好。而且，你也就不太可能再去買更多的東西了。”

“他們讓我穿一大堆鮮艷的衣服。”

“那是因為，既然你的衣櫥里有一大堆鮮艷的衣服，那顯然說明你喜歡鮮艷的顏色。連我都可以告訴你這一點，琳內亞。每次我們去買衣服，你都買亮橙色、黃色或紅色的。結果到了穿的時候，你又穿回大地色系的衣服。”瓊點頭附和。

“好吧。”我說，突然覺得有點難為情，“但看我衣柜照片的不是AI，而是社群的其他成員。”

“是的，”瑪戈說，“這可能是他們最大的發現——人們身處社群當中時，會更快樂。老實說，我想說我們早就知道這一點，但如果由科學來告訴人們一些早已知道的事情，人們總是印象更深刻。”

我邊吃午飯邊思考。當然，人們身處社群當中時，會更快樂，但我們的藝術家社區有專人監督，結構也與許多社區不同。我們被安排了任務，有電話網，也有繪畫作業。我最新的任務是為一個非常喜歡章魚的小孩畫一只章魚。我不喜歡去郵局，所以把畫交給了一個在火車上工作的人，他們幫我寄了。

“關于人類幸福的大膽實驗”是瑪戈的系列文章中最著名的金句之一。這是一位研究人員的描述。運營這個項目的教授們拒絕了瑪戈的采訪，但她找到了一個愿意發表意見的前研究員（這人金句頻出，“大膽實驗”這句就是她說的）。這篇文章在某種程度上掩蓋了其中涉及的倫理問題，但這位前研究員強調，研究組一直在問的問題是“兩件好事中，哪一件能讓人更快樂”，而不是“我們能讓人不快樂嗎”。她說：“我們已經知道如何讓人們不快樂了。看看周圍就知道了。”

阿貝利克讓我做的每件事，突然都有了清楚的理由。研究表明，少做決定，多待在戶外，少開車，少花時間在傳統社交媒體上，這些事情會讓人們更快樂。因此，阿貝利克每周幫我制定食譜，叫我去散步，讓我坐火車，反復提醒我看書而不是刷推特。

人們對阿貝利克的興趣再次高漲，但知道它如何運作后，它的魔力也減弱了。而且有些人開始想辦法規避規則。人們開始注冊應用，并無孔不入地試圖向我們推銷他們的產品。關于食物的帖子下開始出現代餐飲料的廣告，很快就能看出，有人顯然在靠著這些惡心的假奶昔拉新顧客牟利。一天早上，叫醒我的是垃圾音頻，而不是真人電話。我的使用就這樣結束了。我沒有刪除這個應用，但開始忽略叫醒電話和睡前信息，幸運的是，這意味著它沒有試圖讓我給電話網當中的人打電話。用得越少，應用對你的要求就越少。在晚上的空閑時間，我開始瘋狂地看真人秀節目。

一天下午，我收到一條短信。有一秒鐘我以為是阿貝利克，但不是。我仔細一看，意識到這是我在公園見過的一個人，就在我們認為阿貝利克將要停運的那幾周的聚會上。她是其中一位藝術家。

短信這樣問：你愿意再和我見面嗎？這個周末就不錯，我想畫畫了。

我瞥了一眼我的鉛筆，它們已經落滿灰塵。是阿貝利克讓你這么做的嗎？我問。

不，我只是想畫畫了。對方回答。你不想嗎？

我又看了看我的鉛筆。過去一個月，我一看到它們就會內疚，所以總是故意把注意力放在別處。有兩次，我差點把它們全收起來。但我確實也想畫畫了。很想很想。

我回復道：我會和你見面的。

我削尖鉛筆，從抽屜里拿出水彩筆。速寫本整齊地排列著，我逐頁翻閱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再看這些作品了，如今我能看到其中的優點，而不僅僅是缺點。那幅被我當作禮物送出去的章魚的草圖，觸手的卷曲很可愛。那張我的廚房的素描里，不知怎么的，光和影被我畫得恰到好處。那束花的水彩畫曾經讓我充滿挫敗感，可現在看起來，其中的凌亂之美卻令人驚嘆。我輕輕地把那幅畫從速寫本里拿出來，貼在冰箱上，方便我時刻看到它。我為什么不再給自己買花了？難道我需要一個應用程序提醒，才會給自己買花嗎？

我和克里斯汀在公園見面。她比我年輕。“我已經好幾個月沒用過這個應用了。”我坦白道。

“我也是。”她說，“我厭倦了別人告訴我該穿什么，該吃什么。”

“我們四處走走，找點想畫的東西吧？”我說。

我們肩并肩地走在公園里，尋找美麗的東西。讓我想要拿起畫板開始創作的，是我注意到的許多東西：樹葉投下的陰影，生長在樹蔭下的小小的野生紫羅蘭，鳥兒在空中飛行的曲線。我們朝一個噴泉走去，噴泉邊上的大花盆里種著花。那里還有四個人，都帶著畫板和鉛筆，或者小的旅行式水彩調色板。我們加入時，其中兩人抬起頭對我們微笑。我在草地上坐下，開始畫畫。

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老婦人，她面前是一個非常便宜的畫板和一盒蠟筆。她發現我在看她的畫，臉漲得通紅。“對不起，”她說，“這是個繪畫俱樂部嗎？因為我不是會員，我不想占了別人的位置。”

“這不是俱樂部。”我說，“如果你是來畫畫的，那么你就是這里的一員。”我拿出我的水彩畫材料和旅行水杯，遞給她一張紙和一支畫筆，“這樣吧，我們都來嘗試點新東西。”

1"一款現實增強（AR）寵物養成對戰類RPG手游。

1"指每工作二十五分鐘便休息五分鐘的一種時間管理辦法。

1"英制長度單位，1英里＝1.61千米。

1"主張通過心靈凈化和自我提升來實現精神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