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爺爺的“戰爭”

從哪里開始呢？對，就從爺爺的床底下。

——很多童年故事都發生在床底下。對一個小孩兒來說，床底下是他們的理想迷宮，充滿了探險興致。和很多小孩子一樣，我對爺爺的床底下滿懷迷戀。爺爺的大床簡直就是一艘大船，支著蚊帳的四個床架子就是桅桿和帆，床底下當然就是船艙，和神秘的海底世界息息相通。

我總是躲在爺爺的床底下。爺爺的房門一打開，他進去取放東西，一個轉身，我就嗖地溜進去，眨眼間就鉆到了床底下。

爺爺總穿一身對襟深藍布衣，下面再束一襲大腰布襕。小時候，我看到他這種古怪裝扮總忍不住笑，“只有女人才穿裙子！”我把大腰布襕看作是女人的裙子。在我短淺的見識里，不理解這是漸已消失的江南古風，而爺爺難得還保留著。村子里和他年紀差不多的老頭兒，沒幾個像他那樣穿了。我的家鄉靠近浙江嘉興，嘉興一帶東臨大海，西北緊接太湖，冬天風大，布襕擋風御寒，直罩到腳面，前面中間部分有開衩和暗褡口袋，既保暖透氣，勞作或蹲下時又都方便。

爺爺手里拎著一個細竹籃，每天清早去小鎮街上喝早茶，有時也會聽一回說書，回來籃子里多了兩根油條、一張大餅，或是一紙包炸好的臭豆腐、油煎帶魚、粢飯糕、海棠糕，紅紙包著的雪白云片糕……我總是拼命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爺爺的籃子。爺爺也會拿出大餅、油條來分給我和姐姐，可這樣的好事不常有。在六歲的我看來，爺爺兇悍又小氣。他有很多的“不準”——不準踏入他的領地（他住的大屋），不準偷吃他的東西，不準偷偷地摘他種的黃瓜、番茄……

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和他對著干。比如爺爺不許我這個不許我那個，我偏就反著來。我偷偷溜進他的領地，斂聲屏息躲在門背后，再伺機鉆進床底下。我偷過爺爺的咸鴨蛋，摸索著揭開罐蓋，手伸進草灰鹽鹵，抓了兩個大鴨蛋就貓腰開溜。可又因為太過緊張，總留下“草灰蛇線”……又一次，門虛掩著，我故伎重施，被躲在一旁的爺爺抓了個正著！

爺爺審問我：“看你還敢抵賴！”我縮著身子低著頭，手抄在屁股后面，恨不能有個地洞，如果能隱形就更好了。我等著爺爺發落，等了半天爺爺的“毛栗子”還沒下來，于是一個猛醒當即開溜，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還揚起兩個咸鴨蛋向爺爺示威。爺爺順手抓起墻根的一把掃帚追出來。我在前面逃，爺爺在后面追，家門口上演起“老鷹捉小雞”來。而爺爺突然就不追了，我卻已經爬上了一堵矮墻，夸張地在上面“金雞獨立”。

那時，我并不懂爺爺。當他在流汗勞作的時候，我正躲在林子里玩樂；慢慢長大后，我又離開了鄉村。我離土地越來越遠。爺爺對土地的感情，他日復一日艷陽下的勞作，他對山岡的關注和守護，他小心翼翼不去踩踏那些山野花草的柔軟心，他即便是裝一籮筐蔬菜也要把它們碼得整整齊齊的認真勁兒……這些，就是生活本身。

陸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副秘書長，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上海市優秀新聞工作者。《文學報》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