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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詩,是一種朝向自我的觀察。我時刻都保持著對萬物的凝視狀態,似乎只有這樣,所觀看到的事物才是真實的。我不停地審視自己近年來的生活,驀然發現詩是我可以和這個世界保持對話的有效方式之一。或許我是焦慮的,在巨大的虛無與蒼涼面前,我的內心有一種奇妙的脆弱感,這種脆弱不止于詩。在茫然面前,我不得不選擇一種向內自省的狀態,有時候我會獨自一人乘車進入草原深處,不去那些早已被糟蹋殆盡的旅游景點,就隨便找一個有草、有水、有羊的地方,呆呆地坐一下午,等黃昏將至,歲月靜好,那些與眾不同的事物便主動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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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之中似有天注定一般,讓我再次回到內蒙古,回到自己大學四年生活過的地方,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歲月變遷,早已物是人非,新的內蒙古、新的草原對我而言,一切顯得那么熟悉,卻又那么的陌生。這次歸來,大有一種“還鄉”的感覺,或許正應了海德格爾那句話:“詩人的天職是還鄉,還鄉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雖然內蒙古算不上我的原生故土,終究也算得上“第二故鄉”,這個“故鄉”正在成為親近本源的處所。新的草原可以滿足我對世界的一切想象,這次我不再是過客,而是歸人。甫一歸來,我便寫下了這首《我穿過草原》:“我穿過草原,鴻雁飛過,留下一片/灰色的羽毛,做筆,寫一首詩。”似乎在向世界宣告,我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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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當家人聽說我要去內蒙古讀本科的時候,他們關心的不是我的學業,不是我的生活,而是擔心我會不會騎馬的問題。在他們有限的視野中,始終篤信“內蒙古”就是“草原”,而生活在草原上必須要騎馬、住蒙古包、喝奶茶,上課還要練摔跤、唱《天堂》《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這也難怪,那首傳唱千年的北朝民歌《敕勒歌》寫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但實際上,就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現象僅限于真正的草原之上,而我即將奔赴的是草原上的大城市——呼和浩特,這座城市與中原、江南的城市基本上沒什么兩樣,若是非要找出區別的話,就是機關單位、沿街店鋪上都明顯的印有雙語——漢語、蒙古語,瘦長的文字搭配著方塊字,似乎又能折射出別致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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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蒙古是一個盛產詩歌的地方,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顯示出其特異的美學價值。生活在這里的詩人,他們的家庭、職業、童年、婚姻、繁衍、死亡等等一系列社會活動,共同構成了一個龐雜的生存場域。無論是誰,都會被這片神奇的土地而深深吸引,甚至很快陷入一種寫詩的沖動與決絕之中。在草原空間面前,詩人重新審視世界,捕獲最貼合自我命運的語言景觀。著名詩人海子當年在大草原留下了其著名的《九月》,既是詩人在此地叩問靈魂的方式,又是他由內而外發出的自我探尋的喟嘆。尤其是發表在《草原》《內蒙古青年》《詩神》等刊物中的詩,奠定了海子在中國當代詩壇的地位。姜紅偉指出:“內蒙古既是海子詩歌的幸運地,也是海子愛情的傷心地。”內蒙古之于詩人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們已無從可考,但這片土地的詩意一直綿延著,從未間斷。事實上,無論是朦朧詩、第三代,還是今天的各種流派,都能夠依稀看到內蒙古詩人的影子,雖然這影子尚未成蔭,但也在努力生長。我有理由相信,內蒙古詩人,尤其是一些年輕的詩人,正在以自己的堅韌和勇氣,奮力書寫新時代的草原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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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內蒙古寫詩,是一件頗具挑戰的事情。內蒙古幅員遼闊,地大物博,東西直線距離2400公里,南北跨度1700公里,土地國境線長4200公里,全區面積為118.3萬平方公里,單單這組數據,就會有一種巨大的壓迫感襲來,讓人生畏。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非常羨慕歌中唯美、自然的場景,“草原”即詩與遠方的種子便在幼小的心靈種下。后來陸續聽了許多草原歌曲,并且讀了大量的草原文學作品,發現藝術家筆下的草原意象主要就是藍天、白云、駿馬、草原、森林、牛羊、火山、雪等等,到處彰顯著草原的“自然寫作”“生態文學”的先天優勢。實際上,這也給生活在內蒙古之外的人們一種普遍的、刻板的印象,在他們眼中內蒙古的形象就被固化了。如何打破這種藩籬,重新樹立內蒙古的詩歌形象迫在眉睫,這就需要更多的詩人從新的經驗、新的草原入手,發現新的意象、新的內蒙古。我記得福樓拜曾說:“對你所要表現的東西,要長時間很注意地去觀察它,以便能發現別人沒有發現過和沒有寫過的特點。”這或許是一個新的突破口。毫無疑問,一名優秀的詩人,一定是一位生活的觀察家,能夠充分利用敏銳的嗅覺捕捉到與眾不同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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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2020年的冬天,呼和浩特下著雪,我與詩人趙卡、徐厭、劉不偉等幾位內蒙古詩人在一家火鍋店飲酒,酒酣之際,決定編輯出版一部《新草原寫作》。“新草原寫作”作為一個全新的概念,噴薄而出。雖然在此之前,有許多內蒙古的詩人也有過類似的提法,但一直未進行理論建構。從那時起我嘗試著將“新草原寫作”的理論與創作實踐同步進行,正式提煉出“新草原寫作”的宗旨和美學訴求:“‘新草原寫作’是一個開放的、自主的話語方式,它拒絕陳舊的抒情、一味的草原敘事和意識形態化寫作,從內容上打破了舊有的寫作,解放了語言的天性和草原意象的單一性、復調性。”或許這一提法并不準確,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甚至脫離了我們最初的設想,但這一切似乎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因為我們大膽的嘗試,給內蒙古的文學注入了不可忽略的新鮮血液。“新草原寫作”之新,并不是簡單的在“草原”之前加一個“新”字那么簡單,他充滿著詩人對復雜的經驗和想象的處理,以及個人化符號和詩蘊的主張。“新草原寫作”就是要以“覺醒者”的姿態,來獲得文化生存的新可能,就是要打破陳舊固化的思維模式,重建新的“草原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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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艾略特在文章《傳統與個人才能》中這樣談到詩人的經驗問題:“詩人的經驗,也就是進入起改造作用的催化劑本身的那些元素,分為二類:感情和感受。”文學本身具有情感性,是文學作為審美活動的基本特征,詩人更是一個具有豐富情感的物種,只有表達出真實的情感,注重情與理的交融,才能實現感情與感受協調統一。中國文學向來重視抒情傳統,內蒙古以其獨特的地域、地貌而成為無數詩人抒情的對象,他們在此留下了許多發乎人心、膾炙人口的詩歌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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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以來,內蒙古詩歌創作在既成的觀念和慣例上建構著關于集體化的“草原文學”想象。一些我期待的“現代性”文本鮮有出現,這也給正在蓬勃發展的內蒙古大地上寫詩的人們,提出了新的挑戰。如今的“草原”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草原,而是具有了復雜語義的“草原”。需要更多的具有現代意識的詩人,進行詩意的開掘,釋放出其內在的“新草原”氣質。如今是一個工業化、全球化、智能化的時代,各種新的挑戰充斥在我們身邊,詩人之思該如何在“機器革命”“人工智能”“靈光消逝”的困境中突圍,成了當下迫在眉睫的問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明確地反對復古倒退的文學史觀,提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著名論斷,像一則讖言時刻警示著我們。那么這個新的時代,就應該有一種貼合時代需要的文學表達與文學想象,才能滿足時代對文學這一意識形態、審美藝術、語言藝術的內在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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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內蒙古與十幾年前我初到的內蒙古已經發生了根本變化。我在今日之內蒙古大地上寫詩,無不滲透著個體的私人經驗與認知,那么該如何在草原意象的新變中,找到屬于我的“草原”是一件尤為重要的事情。“尋找”是一件未竟的事業,它伴我左右,隨時發現那些未曾發生的詩。生活仍將繼續,我仍將繼續,詩仍將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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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在內蒙古寫詩。
西北風帶著雪花狂舞,那些凋落的樹葉上僅存的詩意,正一點點消失。
我點燃一支煙,抽了一個寂寞,窗上的冰花裂變成無數漢字,匯成一首詩,或者其他,占領了我的視線。
李安偉,中國作協會員,集寧師范學院創意寫作中心主任,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班學員。有作品發表于《光明日報》《十月》《星星》《揚子江詩刊》等,著有詩集《凋謝的孤獨》、文論集《無限的風景》《無辜的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