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閉門不出快十五年了。十五年中,有時我會坐在門口,有時我會站在門后,有時我會透過門的這一面看到門的另一面。但更多的時候,我是坐在一扇窗子下面。窗子向南打開,對著一片孤獨的海域和一片我并不熟悉的空地。那片空地上有一些常見的楊樹、槐樹和柳樹,還有灌木、蘆葦和水塘,它們共同構成了一片人的想象力難以到達的所在。從我的窗子里看到那兒去,似乎還有一條小路通向那片空地的深處,但我從未踏上它。也許有一天我會順著它進入莖稈、卷須和未知事物統轄的領地,就像我踏上詩歌這條林中小路一樣,出于某一天的偶然,但我至今還未能到達那里。
我只是透過窗子看著。我透過窗子想象它們,空地,或者是大海帶來的任何一聲嘆息,以及那些在更遠的地方已經小成一個黑點的人。想象就像一群依次呈現的黑點,它們在我的窗子里變灰、變白,然后再變得仿佛什么也沒有。或許有一天,我會步行走向那片潮濕的、被植被覆蓋的柔軟的空地——它早就等在那里,對我和任何人敞開——但我想它更多的是在我對它每天透過窗子的觀察和想象中呈現。事實上,那是一片想象的空地。那是一種窗子本身的生活。我只是一個站在窗子后面的人,我在借用窗子和它的生活。
我就這樣發現了窗子的功用。對于我來說,窗子并不是來源于窗口,而是來源于門。等我把門徹底關閉后,窗子就以它本來的面目向我敞開了,它代替了門,也代替了一種經由門才能獲得的生活,經由門才可以打開的時間,或者是經由門才可以看到的自己。通過一扇窗子,我看到了一種人的變化,人的縮小或者是放大。窗子,成了我在原來的生活中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門。在這樣的一扇“門”里,我發現了人可以穿門而出卻不能越窗而下,但人的另一部分卻可以把窗子當成門,自由來去。這是人之中輕盈的那一部分,也是需要人在“窗子”所給予的空間中不斷認識的那一部分,是人和世俗斷裂之后需要救贖的那一部分,生命沿著詩歌或者閱讀到達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我每天只要安靜下來,發出低低的召喚,就能帶我離開我的背后的景深一小會兒的那一部分。
那么,我必須如此長久地坐在我的窗子前。每一天,或者是每一年。我坐在窗子前,有時是清晨,有時正午,有時傍晚,有時是夜半。有時,我已經分不清楚是清晨、傍晚還是夜半。窗子實現了一種分隔,卻同時也實現了另一種交互和混碼,當我打開窗戶,窗內和窗外的空氣實現了一種莫名的交換,有一部分的我也跑了出去,當那些跑走的東西又跑回來時,我已經不知道它們是否還是原先的我的那些東西。我關上窗戶拉上窗簾,我所在的房間就成了一間與世隔絕的密室,外面的晨昏交替與我再也沒有關系,我只是在一間留有窗子的屋子里。我只是在窗下、在窗前,或者是在窗后。
每天的九十點鐘,當清晨的光線從窗子里呈45°角照進來時,通常會照在我的右眼偏下的位置,如果我不換位置,不拉窗簾的話,我就不得不瞇起一只眼睛。就像瞇起眼睛看著一個熟人,那時他會從窗子里進來,用光把世界遮住一大片。如果我抬頭,我就能看到大海在我的右前方三公里處,那是一個平靜的時間,所以大海也經常是平靜、延展的,露出一種永恒的面孔。我看著它在那里閃耀,我一天都會安下心來。而有時它會被霧藏起來,我就會有莫名的失落感。我通常會在清晨的窗前站一會兒,看看窗外的這些事物和昨天有什么不同,這些事物包括山、大海、樹木和天空。我會偶爾點一支煙,看那些煙霧從窗戶的縫隙里彎彎曲曲地飄走,就好像是窗子的一部分飄走了,窗子經過窗子和窗外那些更小也更廣大的事物,和一個歷史、詩歌以及想象的世界,在一個黑點上融合在了一起。
然后,我會打開昨晚沒看完的一本書。那是我書架上一片古老的書冊中的任何一本,它就放在我的床頭,來自任何一個夜晚的剩余。它擺在我的身邊,具有一本書的形狀、氣質、容貌,它的樣子,就像生下它的那個人,就像為它的出生而死的那個人。我繼續翻開它,有時候會想那個人是在多少個夜晚,在一個圖書館、地下室或者是閣樓寫下它,它攜帶著那個人的時間、情感和靈魂前來。我閱讀它,就是在閱讀他的燈光,他的夜晚,他簡單的生活,就是在和一個窗子交談,通過一本書打開一扇交談的窗子。在交談中,我和那些書一起,有時會到古希臘的一些地方,那些地方我從未去過,卻覺得異常熟悉,我會看到辯論家蘇格拉底坐在他的無花果樹下,他和老子一樣,在凝視著國王的隊伍在某一年的秋天從山下走過,然后變成遠方的一些長方形的石頭、木頭或者云朵。無花果在他的或者是另一個人的身上投下片片手掌形的樹蔭。樹蔭就像是窗子,太陽在一個人的身體上通過一棵樹指出的窗子。
有時,我卻什么也不干,只和灰塵一起坐下來,看著我的水杯、墻壁和窗簾發一會兒呆,把昨晚的一個詩歌的念頭養大。我會坐在桌子前去寫一首詩,當我把稿紙鋪在桌子的木紋上,把詞語、意象、情感從碎片補綴成一首詩時,就好像是把一張桌子從木頭還原成一棵樹,榆樹或者橡樹,讓它們回到春日的山林里繼續生長、呼吸。因為窗子的存在,或者是因為存在經過了窗子而得到了實現,詩歌有時就會像一只突然從窗外飛進來的蟲子那樣不期而至,有時就像一段被埋在泥土中的根莖,遇到合適的雨水就會發芽長大。由于窗子的緣故,我甚至知道它們一直都在我身邊飛著或者坐著,像一個個和我有關系的親戚,一首詩歌出現了,是一個親戚家的孩子來到了我身邊,它期待著被我發現和命名。
如果是春天的清晨,天空晴朗的時候,我就會把窗簾拉開到最大,讓陽光盡可能多地透進來,在那些光柱里跳舞的塵埃和其他的漂浮物中,也會短暫地想起我的童年,一個人看著一束光從窗戶里透進來,看著里面的精靈在跳舞。有時,我也會把手伸到光柱里,看著手臂上那些淺藍色的血管,幻想我能長出羽翅,但它們更像是一些植物的根,一個人生來就具有的更多的植物的根。童年意味著更多無法描述的東西,童年或許只是那些無法名狀的東西的一個稱謂。想起童年的時光和生活,它會讓我的體溫升高一度,會讓我有想寫詩的沖動,也似乎只是一種通過書寫才能緩解的病情。我打開窗子,用眼睛注視著窗外,我感到我是踏進了另一條開闊的河流,我在沿著那條河流和童年或者是少女時代的標記在一次次返回。而如果時令是夏季,我就會把窗簾半開半合,開著窗,讓夏日的南風經過窗口穿堂而過,帶來一些海面和植物的味道。在一個美好的清晨,我會通過窗子和一首詩歌以及幾朵蒲公英坐在一起。我會感到從窗子里進來的詩歌,會和通過門進來的不大一樣。它們就像一種在大氣的浮力下飄著跑來的種子,有著種子的純粹,有著種子的沉默和冥想。它們會在某個時刻打破我內心的某種平衡,但會重新平衡這個世界和它的傾斜角度。
正午很快到了,陽光變成了75°角的一種事物。它這時會照在我電腦的左側,和我的右側,這讓它看起來有些逆光,通過瞬息的反射,我會看見一個被時光與塵埃深埋的自己。這時,我會產生一些關于自己的疑問,我會問自己:我整天坐在窗前對著書籍、電腦和一摞空白的紙干什么?我從書頁和鏡像里看見了什么?什么又是我看不見的?在詞與物中我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我扮演了誰?時光到了中午,現在是第幾幕?我會從窗前的白日夢中起身,來到現實主義的廚房,開始擇洗那些豆角、辣椒、西紅柿,我會把它們擇洗干凈,切成一頓簡單的午飯適合的形狀。我想一首詩的形成也應該和這個過程有幾分的相像。飯快好了,順著裊裊上升的蒸汽,我開始想世界某處有一個正走路回家的人,我想象他的馬路是怎樣的,路上的螞蟻和蝴蝶是怎樣的。這是我離開窗子的一段時間,但窗子依舊會在那里,和我保持著必然的關系,我沒有遠離它,我離開窗子,我只是暫時地疏離一個窗子的實在。它的形式,依舊在我的跟前。窗子在隨著我走動。從那扇實在的窗子那里衍生過來的另一扇窗子,構成了事物隱匿存在的光線,讓我看到了參與與抽離,本質與表象,時間與空間的爭執與和解,讓我感到這間十二平方米的裝滿書籍的小小房間,就是世界的中心。我坐在那里,我是在面對天空、大地、生命、光、死亡坐著。世界在通過一扇兩米乘一米半的窗子對我敞開。
如果光線照著我書桌對面墻壁的位置,在那里形成一小塊光斑,停留大約十多分鐘就不見了,這肯定已經到了秋天的最后一天。秋天,傍晚的夕光會喜歡照一會兒窗外東側的墻壁,讓它變得比其他時候明亮一些。我會起身看一朵云從海上升起,在我的窗口上空停留,然后慢慢地向遠方移動。或者在這樣的一個季節重新看見山在四季的變化,樹葉綠了,黃了,又落了。還有那些樓的生長,塔吊的移動,它們之間和那片空地的關系。如果下雨了,我會關上窗戶,看雨滴在窗玻璃上流下來,好像是上帝也在閱讀、觸摸這扇窗戶,通過雨水。這時,天、山和海連成了一片,似乎趁著下雨互換了它們原來的位置,似乎是海水把自己變成了云到處飄蕩,然后又變成雨返回到海里去,海里的那些魚,也會趁機飛到天上去游一游,然后再跟隨一朵云下來。我想人的祖先就是一尾魚,而我的前身是一頭海豚,每晚我都在用我的額頭敲碎那些堅冰,在另一片隱秘的海洋里。
我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炊煙上升,暮色四合,想著是誰的靈魂在順著那些炊煙飄到天上去了,那些炊煙是不是就是靈魂飛到天上去的道路。當越來越多的炊煙升到天上去時,天就暗下來,長庚星最先在西方亮了起來,接著其他的星也陸續亮了起來。吃過晚飯有時我也會跑到陽臺上看一會兒夜間的那片空地,它黝黑,像一只龐然大物,環海公路的路燈像一條繩索捆綁著它,拉扯著它,讓它在燈光的背后憂傷地喘息。公路上的路燈也越來越亮,讓夜晚越來越不像夜晚,失去了夜晚的深沉、安詳和神秘。那些樓房里的燈有的是亮的,有的并不亮,仿如誰和誰在下的一盤棋。這時,窗戶作為一個有肌理的象征被嵌入了一堵邏輯的墻壁之中,從他者的窗戶上,我看到了和我自身相關的暗喻,這時的窗子已經從向外的觀看,變成了向內的凝視。在我匆匆的一瞥中,我、書桌、背后的書櫥、床以及室內的一切,都被窗戶映射出來,仿佛在窗戶那里還有另一個居所,而那個才是真實的最初的靈魂的居所。而通往那處居所的路徑就隱藏在跳躍的光線、空氣和詞語中,它們深深地鋪展、挖掘,向那精神、意識的高原。夜晚的到來就像是死而復生的回溯。而我,就在這種理想與現實的消耗與磨損中,在一個散落的角落里寫作,詩歌就像是讓靈魂得到慰藉的解藥,我每寫下一行,就多活一秒。窗子和詩歌,以及窗子下的閱讀和反思把我和一棵樹、一個衣架區別開,但是又讓我和它們重新融為一體,另一個變形的整體。我騎著一只黃鶴或者是其他飛行器,有時會穿過窗子和詩歌離開地球,去火星和水星上看一看,穿越太陽系,在某個還未命名的星球,看七次日落,然后又回到我的窗前。
到了子夜時分,世界上大部分的窗戶都黑了下來,只有極少數的窗戶因為書櫥里的書還亮著,就像黑夜中的燈塔,照出了這個世界孤零零的那一部分。這時,我通常會從窗前的椅子挪到床上。這時,屋子里除了光線之外,看不出和白天有什么明顯的不同,但是我和窗戶的關系因為距離的擴展得到了延伸,就好像我把一個詞語從主語挪到了賓語的位置,在這種挪動中,有一些隨之隱去,成為我永遠的喪失,另一些隨之顯現,不久之后也會喪失。但總有一些人世間的剩余會重新回來,在撒滿種子的那條時間的小徑,在外祖父留下的釀酒器中。在這種挪動中,人與物又來到新的位置和位置帶來的新的關系中,而我和窗戶依然存在著一種經驗之連續性的保持中。
夜晚的窗戶在窗簾后面,被一些棉的織物覆蓋著,形成了一個由于密閉而得到保存的歷史的沉積物。在那里,仿佛有一個溺水者在舉起沉默的牌子,那些曾經遠去的事物因為深陷內心而紛紛浮了起來,就像海面上那些帶有警誡意味的浮子,經過了時間的火,每一個都如黑暗祭器上的反光,成為一座紙上建筑物的基座。這時,我會感到有另一只手在握著我的手,隨著每一個新的紀念的日子的到來,我感到只有沉默中才能生發那些還沒寫出的真正意義上的詩歌,才有要用一生來尋找的精神的故鄉。一個沉默的幽暗的區域,在窗子的指示中,如蝶翅一樣在真實與虛幻的縫隙搖曳。我知道它在,它就在窗前那片我從未到過的空地上的某個洞穴里,找到它,我還需要時間、忍耐和愛。
我想這就是我的寫作。它在窗前。在我人到中年的時光中。在生活中,我是一個走路稍微向左傾斜的人,可能就是窗子、心和詩歌讓我向左傾斜了5°,讓我的站立與那些不斷遷移、流逝的時間、大地,形成一個小于90°的夾角,讓我以一個傾斜的視角去看這個世界。在我的窗子內,從書桌到窗戶是一步半,從床到窗戶是五步,而我靠近窗前卻用了十五年。我每天都要“到窗前去”,我還將繼續來接近它,擦拭它,穿過它。我想這樣的時光詩人狄金森和李清照也曾度過,但對我來說,穿過,才是一扇真正的窗子,是窗子的本質。
劉棉朵,生于1971年,山東青島人。中國作協會員。曾獲中國詩歌研究中心“詩探索獎”青年詩人獎。著有詩集《呼吸》《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面包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