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拉花師（組詩）

余步

春來

錢，從千里之外傳到她手上。習慣性地，她竟把

手機掂量。不覺得加重。買了車票，不覺得減輕。

也不覺得想哭。倒春寒，只有秸稈依舊焚燒，風

接替梁柱在屋子一角。

當晚，一向省心的大兒，替她把三個弟弟趕上床，

蜷在床腳睡不著。她貼著邊蹲下去，第一次哄他。

她說的是男人告訴她的，男人也是聽來的。她說：

起重機有三棵杉樹那么高，綴滿了喜鵲巢。

地鐵拉花師

當那個老人從他們中間安然擠過

到車門旁去看上面的線路圖，我想

上海的沉默都溶在了這杯咖啡中？

穿墻術

他看到，穿墻而出的白衣上，票據的數字

在與風中燭火搏斗。這是凌晨，還是深夜？

他感受到抑制不住的尿意，卻似聽見父親

像教他拼音字母表時那樣，在病床上咿呀

唱著元音。

他從沒回過老家。今天老家正在慶賀滿月。

踏過彩紙屑，他終于找回宗堂。想象父親

的姿勢，面朝小時候對之撒尿的殘破石像，

他埋下頭。要深深、深深地拜下去，以便

得到泥中佛足暗綠色的一吻。

折疊

把貼在包裝袋上的小票折起的人，他遇見了，知道是封校期間常點麥當勞的。

這成了習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是習慣。樓道上總有人喊著各自的妄想。

習慣了甚至可以大嚼米飯。

新年開學之后，一些陌生的面孔在煙霧中變得熟悉。他還是守夜，像他以前

開出租時一樣通宵。把保安服穿上身，在過于稠密的燈光之下，他迫使自己

把有些黏手的記憶仔細疊進錢包。

晨風鳥

工地中心，兩架塔吊相峙，似欲頂破天穹

的覆蔭，其長臂引領，相交

我們圍繞它們，慢跑，時而低聲交談

把生活跑進一圈又一圈不規整的圓，穿著緊身褲

側目凝望，視線奔突、延長，月亮縮近

——那是我們在桂樹林下撲蝴蝶

手心、腿側，沾滿金色亮粉——

它從暗影中磨出冷香，遠比

點燃恒星的剎那還要濃烈

我們在桂樹林下撲蝴蝶

自樹的斷痕處揣摩死亡

金粉化作骨灰，飆揚、遍逐我們的羽尾

誰跑贏了它，這超越形骸之剪刀

誰就丟下姓名，一聲嘆息，夜空中笑聲隱約

覺

醒，是雨落下來了。

腦海蒸騰，云的小混凝——不純的

偽裝，一只春鶴，腿抬起過高——

落在他體內，霎時，從數據線

起跑。原來，昨夜想在交談中暫停

時間的鎖，睡著了。與他分擔

同一個影子，從空氣紋理間制作

氣球的匠人，此刻不再猶疑。

他觀測著天色濃淡，放出方形短綠。

浮。云中直線上浮，并且俯瞰。

它們會看到，還有一個人，也見證

它們接踵赴入了虹彩的隊列

像一顆顆怪異的眼球：弓弦張滿。

我們把梯子從身旁撤去

我們把梯子從身旁撤去。

比起鄰座，我們

更清醒、潔凈。他們坐在下階，

喝干日古力，還要喝多瑪斯。

趁醉踏一路閃光的爛泥

把月亮攆回去。

我們喝，不說話，人人

端坐，喝下自己的一小啜。

“我們總比他們好。”

我們喝著，想著。

“我們的總比他們的好。

喝酒的都是有酒可喝的。”

我們吞咽糧谷的芒刺，

我們吞咽耀眼的苦澀。

湖心亭

細雨不生漣漪，倒涌成手抄

閨怨詞的女孩。橋頭長椅上，

情絲曾顫抖如米線。就在此

放生吧——對面看。

春綠上漲，恰沒過江石一半。

月灰

有時，你的腦海滴入這星球

月灰色光環的邊沿，

懸浮成抽痛的

“應許之河”——

鹽漬向日葵，向眼內播撒

自書讖緯的魚食，

又收回簡牘，沉默。

看看魚肚皮。看看水中的你我。

寫一首新詩，才能打斷舊詩的拖行。

全世界的詩人，要在一起寫詩：

起筆，詩人們跳河，

落筆蕩聲如雷。

——炎火的兒女，是我們

衣袖太重？

竟比不過，一枚水底靜電的

口感。

垂釣

夏雨夜：海洋倒轉。

一扇散熱的窗，灰蚌般微啟。

他聽見點煙、開門，便有拖鞋的

交談氣泡在過道彈碎。

貌似學生宿舍的樓，住著好幾對

不三不四的學生，以及

樓下一位沉默的男人。

沒見他有過伴友，仿佛在等待

殺一條自愿前來的魚。

他猜想，從窗縫中，那香煙竟能

游進水草帳幔，大概也是注定

垂直向上的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