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納博科夫《機緣》中的人物盧仁與埃琳娜表現出明顯的創傷癥狀,如過度警惕、禁閉畏縮。導致其創傷的因素可能是20世紀初的俄國戰爭,盧仁在戰爭中被追殺,埃琳娜也目睹了戰爭的殘酷。二者試圖通過建立安全與重建聯系來復原創傷。在該作品的創傷書寫中,納博科夫可能在無意識地重復自己的創傷經歷,并在此過程中嘗試自我修復創傷。
【關鍵詞】《機緣》;納博科夫;創傷;盧仁;埃琳娜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1-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1.009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是一位享譽國際的俄裔美國作家、評論家和昆蟲學家,曾七次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機緣》(“A Matter of Chance”)是納博科夫的短篇小說之一,該作品于1924年以俄文出版,后于1974年以英文出版。對該作品的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流放、“另一個世界”等主題及其隱喻和象征。然而,該作品中一些人物的心理狀態尚未得到充分關注。盧仁與埃琳娜從俄國戰爭中出逃,無助,高度警覺,并伴有持續的焦慮。這些心理狀態從特征來看似乎屬于創傷癥狀,二者的創傷緣起等問題需要進一步研究。
本文以朱迪思·赫爾曼的創傷理論為指導,探討《機緣》中的人物盧仁和埃琳娜創傷的成因、癥狀和恢復,并由此探究在該作品中納博科夫進行創傷寫作的動機。
一、創傷
創傷作為心理學術語,最先出現在弗洛伊德的文章《論癔癥現象的心理機制:初步交流》中。創傷是強烈刺激引起的反應,涉及“死亡、重傷和威脅的個人經歷和事件”[1]。創傷通常表現為“延遲、不受控制、重復的幻覺和其他侵入性現象”[2],比如突然想起創傷經歷、失眠或持續感到焦慮。
朱迪思·赫爾曼(Judith Herman)的創傷學說受到學者廣泛認可。赫爾曼認為,經歷過可怕事件的人會遭受可預見的心理傷害,先是單一壓倒性事件的影響,接著是長期和反復的復雜影響。創傷性事件的顯著特征是它能激發無助和恐懼。創傷的許多癥狀可分為三大類,即過度警覺(Hyperarousal)、記憶侵擾(Intrusion)和禁閉畏縮(Constriction)。在過度警覺的癥狀中,創傷者對與創傷經歷有關的刺激反映強烈,創傷者易怒、易驚恐[3]36。在記憶侵擾癥狀中,創傷經歷會以某種方式不時閃現在創傷者的思緒或者睡夢中,導致其噩夢或失眠。有時創傷者會不自覺重復創傷場景[3]41。在禁閉畏縮癥狀中,創傷者在無力調節創傷帶來的精神傷害后,會選擇麻木與創傷經歷有關的思想、記憶、意識狀態和行動,從而阻止創傷經歷進入意識刺激自我[3]46。赫爾曼還提出了常見的創傷治療方法,包括“建立安全、回顧與哀悼和重建聯系”[3]3。
《機遇》中的人物盧仁和妻子埃琳娜從俄國戰爭中出逃,盧仁在戰爭中受到追殺,埃琳娜目睹了戰爭的殘酷,而后他們變得焦慮無助,對戰爭話題敏感,容易受到刺激。這與創傷的形成機制與癥狀是一致的。因此用赫爾曼的創傷理論來分析這兩個人物的異常心理狀態較為合理。
二、人物創傷的成因和癥狀
在《機緣》中,人物的創傷源于他們在俄國的戰爭經歷。此外,他們表現出明顯的創傷癥狀如過度警覺和禁閉畏縮。
(一)人物創傷的成因
導致創傷的因素可能是20世紀初的俄國戰爭。赫爾曼認為,生命或身體完整受到威脅,個人親密接觸暴力和死亡,或管理控制感、聯系感和意義感的普通護理系統遭遇破壞,這些事件都會導致創傷[3]33。《機遇》中的人物盧仁和妻子埃琳娜在戰爭中受到威脅,接觸了死亡,這很可能引起了他們的創傷反應。
《機遇》的故事背景為俄國內戰后期。1917年俄國爆發十月革命,1918年至1922年俄國爆發內戰,封建貴族失去權力[4]145。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這些封建貴族受到政治警察追捕[4]265-266。在該作品中,人物盧仁、老公主烏赫托姆斯基和年輕女子埃琳娜都屬于舊貴族。盧仁的父親“以前是槍騎兵(Uhlans)”,他的莊園與老公主的相鄰[5]55。因此,俄國的戰爭可能會威脅到他們的生命。故事中的細節也證實了這一點。埃琳娜在回憶丈夫盧仁時,認為他已經被害了。“在革命初期,他南下前往敖德薩。他們在追他……我斷定他已經不在了。”[5]55革命開始時,盧仁被跟蹤,他的妻子甚至認為他會被殺。再者,人物逃離俄國這一行動也反映出他們面臨危險。埃琳娜于1924年在一位好心人的幫助下設法逃脫了,而盧仁自1919年出逃,已在俄國境外生活了五年。老公主自1917年戰爭一開始就早早逃離俄國,而埃琳娜和盧仁卻經歷了戰爭,他們的生命也受到了俄國戰爭的威脅。在這種情況下,這兩個人物有可能形成創傷。
(二)人物創傷的癥狀
在《機緣》中,角色的創傷表現之一是過度警覺。赫爾曼認為,“經歷過創傷后,人類的自我保護系統似乎會進入永久警戒狀態,仿佛危險隨時可能卷土重來。生理喚醒則有增無減”[3]35。在短篇小說中,埃琳娜對戰爭相關的話題或事物表現得高度敏感。埃琳娜一聽到有關柏林戰爭的話題就開始恐懼,擔心周圍的人對自己不利。她“懷疑地看了看拿著報紙的男人和那對德國夫婦”[5]53。在可疑男子跟在她身后起身時,埃琳娜變得恐懼。她“驚恐地注意到身穿米色西裝的男人在她起身時也準備起身”[5]57。此外,在該男子和她一起走在通道上時,埃琳娜“突然認為他一定是間諜,是告密者,她知道這么想很傻——畢竟她已經不在俄國了——但她無法擺脫這個想法”[5]57。可以看出,埃琳娜對危險非常警惕。即使自己不在俄國,她仍然感覺會有俄國的政治警察來逮捕她,她害怕車廂里的可疑男子是俄國的間諜,擔心自己的安全會受到威脅。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警惕是自發的,一提到和戰爭相關的話題,她就無法克制自己的恐懼和猜疑。
接著,在作品中,這個可疑男子抓住埃琳娜的上臂,隨后用與俄語口音不同的德語對年輕女子說“我的寶貝”[5]57。面對這種情況,埃琳娜突然變得極度恐懼,反應強烈。“她強忍住尖叫聲,猛力甩開手臂,差點失去立足點。”[5]57這名男子說的是沒有俄語口音的德語,因此不太可能是俄國間諜。更有可能的是,這個男人想通過甜言蜜語和靠近她來調情。而埃琳娜對此卻有著強烈的恐懼,她差點叫出聲,使勁甩開手臂來擺脫該男子。在她看來,仿佛這個男子就是俄國的間諜,剛才一下子抓住了她。由此看來,埃琳娜的反應與創傷癥狀一致。根據赫爾曼的理論,遭受創傷的人“對意想不到的刺激有極度驚嚇反應,對與創傷事件相關的特定刺激也有強烈反應”[3]36。埃琳娜的丈夫盧仁就曾受到追捕,因此她對俄國警察抓人的事情有過創傷感受,所以在男子抓住她的上臂后,她表現極為強烈。
另一種創傷表現是禁閉畏縮。創傷者會在無意識中麻木自己,阻止與創傷有關的記憶和思緒進入意識。酒精和藥物則成為創傷者在這個過程中經常使用的工具,它們能夠幫助創傷者短暫逃離創傷帶來的痛苦[3]44。在作品中,盧仁在俄國戰爭中被追殺,1919年從俄國出逃,戰爭的經歷很可能使他遭受了創傷。在逃亡生活中,他頻繁使用可卡因。“過于頻繁地吸食可卡因已經摧毀了他的思想;他鼻孔里的小瘡正在侵蝕鼻中隔。”[5]51可以看出,盧仁十分依賴可卡因,以至于吸食過多造成鼻孔生瘡。這可能是因為他想借助可卡因來擺脫創傷造成的痛苦,獲得一些安寧。此外,盧仁一直在尋找妻子卻沒有任何結果,最后他感到生命已經無意義并策劃了自己的死亡。唯一留在他腦海中的是“生命已經虛度光陰,再繼續下去也沒有用”[5]52。赫爾曼經過調查發現,創傷者如果無法從親密關系中得到安慰,就會產生一種疏離感,這時受到創傷的人會覺得自己更屬于死人而不是活人[3]49。盧仁尋找妻子這一舉動可以看作他在尋求親密關系、與生活重新聯系來擺脫創傷,然而這一嘗試從未成功。因而盧仁可能是在看不到希望且無法忍受創傷痛苦的情況下,選擇了結束自己。
三、創傷恢復
在《機緣》中,盧仁和埃琳娜依靠建立安全及與外界重建聯系來修復創傷。首先,他們在受到戰爭威脅后主動找尋一個安全的地方。創傷剝奪了人的安全感和自我控制感,因此修復創傷首先應該保證創傷者的安全,從而恢復其安全感[3]159。在俄國革命初期,盧仁就開始出逃,南下敖德薩來逃避追蹤,后于1919年逃離了俄國,在歐洲其他地方躲藏。埃琳娜在1924年依靠朋友的幫助也逃離了俄國。可以看出,這兩個人物都在積極地尋找避難地來保護自身的安全。他們逃亡的過程也是其找尋安全感,修復創傷的過程。
其次,作品中的人物通過重新建立聯系來嘗試從創傷中復原。赫爾曼認為,體驗重新連接的過程對于恢復必不可少[3]197,“恢復不能孤立地發生”[3]133,與他人聯系尤其是親密的人可以為遭受創傷的人提供支持。在文本中,埃琳娜打算前往巴黎,因為她在那里有親戚[5]54。盧仁和埃琳娜一直都在尋找著彼此。盧仁“在一張紙上寫著追蹤妻子的各種步驟”[5]52,埃琳娜為尋找盧仁“在報紙上刊登了一則通知”[5]55,并把該報紙隨身攜帶。
在盧仁找不到妻子時,他精心策劃了自己的死亡。“他計算每一個細節,就好像他在下國際象棋一樣”[5]56。他打算在結婚紀念日晚上,將頭放在兩車相遇的地方,于兩車相會時死亡。這種死亡方式似乎表現了盧仁想與妻子在另一個世界相會的意愿。同時,他想象自己死亡時腦袋會像“氣泡”一樣[5]56。球形氣泡象征著圓滿,這意味著盧仁似乎想以這種象征方式使得自己與妻子團聚的愿望圓滿。正如赫爾曼所說,一個群體的團結是抵御恐怖和絕望最有力的保護,也是對創傷經歷最有力的解毒劑。創傷使人與外界隔離,而團體重新創造了一種歸屬感[3]214。從這個意義上分析,《機緣》中人物努力與伴侶團聚的舉動,可能是在本能地修復自身創傷。他們與伴侶團聚后,可以獲得愛、支持和保護,從而從創傷中復原。
聯系有類似經歷的人可以獲得一定程度的支持和理解,“這種聯系可以消除孤立感、羞恥感和恥辱感”[3]215。同樣,埃琳娜在與老公主烏赫托姆斯基交流過程中,變得不那么焦躁,越來越放松。起初,烏赫托姆斯基注意到埃琳娜的俄語,并發現埃琳娜最近剛離開俄國時,開始“靠近她的鄰居”并與這位年輕女子討論敏感問題[5]54。后來,埃琳娜主動說起丈夫失蹤的事情,得到了烏赫托姆斯基的情感支持。在發現烏赫托姆斯基認識她的公公時,她笑得很燦爛,不同于她剛上火車時的“疲倦表情”[5]53。埃琳娜和烏赫托姆斯基都屬于舊貴族,對于俄國戰爭都有恐懼。埃琳娜在兩人交談中慢慢敞開心胸,獲得了情感上的支持和理解,最終變得不那么焦慮。這個交流的過程伴隨著焦慮和恐懼的減輕。與外界聯系,尤其是與有著相同經歷的人交流的過程,也是創傷修復的過程。
四、納博科夫的創傷
納博科夫在《機緣》中進行創傷寫作,這可能是他在無意識地重復自己的創傷經歷。弗洛伊德曾將這種無意識地重復創傷經歷稱為“強迫性重復”。赫爾曼認為,受到創傷的人會遭遇創傷記憶侵擾。他們不僅在思緒和夢境中,還在行動中重溫創傷的時刻。他們在偽裝中重演創傷場景的某些方面,但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么[3]40。納博科夫在俄國戰爭中經歷了創傷,而他在《機緣》中的創傷書寫與自己之前的創傷經歷相似。這一點說明了,納博科夫可能在創傷書寫中重復自己的創傷。
1919年,舊貴族納博科夫家族被迫背井離鄉,逃往希臘、法國,最終定居德國。1922年,納博科夫的父親被暗殺。納博科夫可能因這些經歷而受到創傷。作品《說吧,記憶》中的自述也體現了他的創傷表征,他提到在離開俄國的那一刻,“他感到完全被個人焦慮所壓抑、遮蔽”[6]。而后,納博科夫在作品中創作了相似的創傷經歷。《機緣》中主人公盧仁也是因戰亂流亡的舊貴族,其父也已經過世。盧仁自1919年開始流亡,而這一年正是納博科夫家族逃離俄國的年份。納博科夫的摯友、著名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也認為,納博科夫的藝術源泉可能是因被迫流亡而遭受的包括重大的物質和情感損失的苦難[7]。
對創傷經歷的回憶代表著一種自發的治愈嘗試。重復創傷場景并在重復中改變創傷結果會產生一種“勝利”的感覺,恢復創傷者的效力感和權力感,而這種力量感會消滅創傷者的無助感,從而促進創傷修復[3]41。此外,當記憶和伴隨的強烈情緒被挖掘并口頭表達時,創傷的癥狀就會減輕[8]。由此,納博科夫在《機緣》中的創傷寫作可能是在無意識中嘗試療愈創傷。納博科夫在作品中寫下類似的創傷經歷,使得自己的創傷情緒得到宣泄。同時,作品中主人公最后以一種象征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愿望,這可能也使得作家本人在創作中獲得某種力量,從而對抗創傷中的無助。
五、結語
本文運用朱迪思·赫爾曼的創傷理論,探討納博科夫《機緣》中人物創傷的成因、癥狀與復原,以及納博科夫在這部短篇小說中進行創傷寫作的可能動機。20世紀初的俄國戰爭使得盧仁和妻子埃琳娜遭受了創傷,盧仁在戰爭中受到追殺,埃琳娜目睹了戰爭的殘酷,而后埃琳娜變得過度警覺,無法克制自己的恐懼和猜疑,認為他人是俄國派來的間諜;盧仁陷入了禁閉畏縮,借助可卡因來麻木自我,在找尋妻子未果后選擇了結束自我。在遭受創傷后,二人也曾試圖通過建立安全與重建聯系修復自己的創傷。盧仁在戰后開始出逃,在歐洲其他地方躲藏;埃琳娜也在朋友的幫助下離開了俄國。這對夫妻一直都在尋找著彼此,甚至盧仁將頭放在兩車相遇的地方結束自己,以這種象征方式使得自己與妻子團聚。埃琳娜通過與烏赫托姆斯基在火車上的交談獲得了情感上的支持和理解,減輕了焦慮。對于作者納博科夫而言,他在俄國戰爭中經歷了創傷,而《機緣》中的創傷書寫也類似他之前的創傷經歷。納博科夫在《機緣》中的創傷寫作可能是在無意識地重復自己的創傷經歷,并在此過程中嘗試療愈自己的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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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杜瑩瑩,山東濟寧人,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