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潔
“春秋”原是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史書的通稱,現存的《春秋》是魯國的紀年史。《春秋》的記錄聚焦于現實層面,內容以即位、祭典、結盟、朝會、田獵、婚喪、戰事、征伐等為主。從寫作上看,它以編年為經,以史事為緯,嚴格地按照時、地、人、事的基本要素記錄事件,絕不節外生枝。《淮南子·主術訓》說:“作為《春秋》,不道鬼神,不敢專己。”“不道鬼神”,指其內容突出的都是現實社會“人”的存在,而非神鬼。《左傳》記事以《春秋》為綱,從其內容來看,《左傳》是補充、解釋《春秋》的,它一方面以實錄之法記史,另一方面加入了許多“富艷而誣”的神異性內容,其中包括夢兆、神話、鬼怪、卜筮、災祥等。
《春秋》紀事尚實,《左傳》敘事注目于搜奇志怪,有著“聞異則書”的偏好。清代汪中《述學·左氏春秋釋疑》說:“左氏所書,不專人事,其別有五:曰天道,曰鬼神,曰災祥,曰卜筮,曰夢。”可見,夢兆是左氏津津樂道的對象,他常常借誕幻之筆,寫詭奇之夢。《左傳》中夢境的描寫共29例,而《春秋》沒有一條涉及夢象,與《左傳》稍加比較就一目了然。
以宣公三年為例,《春秋》記事共有八條,它們分別是:
三年春王正月,郊牛之口傷,改卜牛。牛死,乃不郊。猶三望。
葬匡王。
楚子伐陸渾之戎。
夏,楚人侵鄭。
秋,赤狄侵齊。
宋師圍曹。
冬十月丙戌,鄭伯蘭卒。
葬鄭穆公。
《春秋》的記錄是一條紀一事,但條陳清晰,言簡意賅。該年所載的內容主要是:周歷正月,郊祭前要用來做祭品的牛嘴巴受了傷,再次占卜,牛又死了,于是不行郊祭,但仍舉行三次望祭;安葬周匡王;楚莊王攻打陸渾的戎人;夏,楚人入侵鄭國;秋,赤狄人入侵齊國;宋軍圍攻曹國;冬十月丙戌日,鄭穆公去世;安葬鄭穆公。這種記事提綱,可以說是字字千金,形式上很像現代的備忘錄。再讀一讀宣公三年的《左傳》全文,可以發現上述的八條“大事記”中,只有第二、第五條在《左傳》中沒有對應的傳文解釋,其余皆是逐條對照,或是引《春秋》原文作說明,或是用事實補充。特別是“冬十月丙戌,鄭伯蘭卒”這條簡記,《春秋》僅用九個字簡單地交代了“鄭穆公卒”的結果,而在《左傳》中則充實擴展成一段“鄭穆公刈蘭”的傳奇故事,記事也更加豐滿翔實。
《春秋·宣公三年》記:
冬十月丙戌,鄭伯蘭卒。
《左傳·宣公三年》記:
冬,鄭穆公卒。
初,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夢天使與己蘭,曰:“余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為而子。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見之,與之蘭而御之。辭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將不信,敢征蘭乎?”公曰:“諾。”生穆公,名之曰蘭。
…… ……
穆公有疾,曰:“蘭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刈蘭而卒。
全文以“蘭”為紐帶,串聯而成,“蘭”與鄭穆公的命運緊密相連。敘述“鄭穆公之生死:燕姞夢天使贈蘭而生穆公,遂為其命名為“蘭”,后來鄭穆公又因蘭而卒。馮李樺《左繡》點評此段曰:“筆筆從蘭字生情,夢蘭、御蘭、征蘭、 名蘭、刈蘭,連寫數蘭字,事奇而文妙。”對此,杜預注曰:“《傳》言穆氏所以大興于鄭,天所啟也”,即是說《左傳》認同鄭穆公是天命保佑的,這也是對鄭穆公如蘭一般高潔品質的褒贊。
左氏好奇,在傳奇述異的內容上,《左傳》有著比《春秋》更為開闊的視野。除了夢境,鬼神在左氏筆下也并非稀客。
以成公十年為例,《春秋》記事共有七條:
十年春,衛侯之弟黑背帥師侵鄭。
夏四月,五卜郊,不從,乃不郊。
五月,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衛侯、曹伯伐鄭。
齊人來媵。
丙午,晉侯獳卒。
秋七月,公如晉。
冬十月。
《春秋》該年所載的內容有:魯成公十年春,衛侯的弟弟黑背率領軍隊侵襲鄭國;夏四月,五次占卜定郊祀的日期,都不吉利,于是取消郊祀;五月,魯成公會合五位國君攻打鄭國;齊國人送女子來作陪嫁;六月初六,晉景公獳去世;秋七月,魯成公出訪晉國;“冬十月”僅記寫時間,而無任何事件記載。就其內容而言,《左傳》中只有第二、第四、第七條沒有對應的傳文,其余皆是針對《春秋》而傳。以“丙午,晉侯獳卒”這條為例,由于《春秋》文字過于簡質,人們往往無從了解這一事件的前因后果,更無從判斷是非曲直。于是《左傳》在《春秋》敘事的骨架上,交代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將其充實擴展成一段晉侯遇鬼的妖異傳聞,敘事更加完整生動:
晉侯夢大厲,被發及地,搏膺而踴,曰:“殺余孫,不義。余得請于帝矣!”壞大門及寢門而入。公懼,入于室。又壞戶。公覺,召桑田巫。巫言如夢。公曰:“何如?”日:“不食新矣。”公疾病,求醫于秦。秦伯使醫緩為之。未至,公夢疾為二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公曰:“良醫也。”厚為之禮而歸之。六月丙午,晉候欲麥,使甸人獻麥,饋人為之。召桑田巫,示而殺之。將食,張,如廁,陷而卒。小臣有晨夢負公以登天,及日中,負晉候出諸廁,遂以為殉。
對比《春秋》與《左傳》對同一事件的記載,不難發現,《春秋》寥寥數字只記錄了晉侯的去世,無引用、無對話,人物的行為、性格都無從知曉。《左傳》則基于《春秋》的枝干大綱,補充了一段“晉侯夢大厲”的神怪敘事。全文連述三夢——晉侯因夢而病、復病而夢以及小臣夢而殉葬,三個奇夢互為關聯,可謂以夢成章。寫晉侯所夢大厲,“被發及地,搏膺而踴”,八字盡現大厲陰森恐怖的外貌和猙獰夸張的動作,畫鬼如生的刻畫,令人毛發森然;“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病入膏肓的描寫,極為真實可感;桑田巫釋夢之語,小臣之夢的印證,更是充滿了神秘色彩。故事跌宕起伏,情節曲折離奇,仿佛志怪小說。
《春秋》和《左傳》在文字、記事上有著明顯的差別。《春秋》偏重記載結果,而過程則付之闕如。《左傳》不僅注重結果,而且詳其過程,《左傳》記述的一些奇聞逸事,或與《春秋》記載的某一條綱目有著密切的聯系,或完全不見載于《春秋》。
引《春秋·昭公七年》全部記錄如下:
七年春王正月,暨齊平。
三月,公如楚。
叔孫婼如齊蒞盟。
夏四月甲辰朔,日有食之。
秋八月戊辰,衛侯惡卒。
九月,公至自楚。
冬十有一月癸未,季孫宿卒。
十有二月癸亥,葬衛襄公。
《春秋》所舉的內容仍無外乎國家的講和、盟會,國君的交往、互訪,日食天象以及大人物的卒葬。而《左傳》這一年不僅詳盡記述了經文所列的歷史事件,還增加了五處“夢”的描寫:昭公夢襄公、孔成子夢康叔、史朝夢康叔這三個夢,都與《春秋》當年所記事件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屬于《春秋》所列事件的重要情節;而晉平公夢黃熊、鄭人夢伯有的兩件事例,則全不見載于《春秋》。
舉“昭公夢襄公”為例,《左傳》基于《春秋》的記錄,詳細鋪展敘事,補充了“公如楚”的歷史背景,前因后果,來龍去脈,一目了然——
《春秋·昭公七年》記:
三月,公如楚。
《左傳·昭公七年》記:
公將往,夢襄公祖。梓慎曰:“君不果行。襄公之適楚也,夢周公祖而行。今襄公實祖,君其不行。”子服惠伯曰:“行!先君未嘗適楚,故周公祖以道之。襄公適楚矣,而祖以道君,不行,何之?”
三月,公如楚。……
魯昭公準備出訪楚國時,“公將往,夢襄公祖”。魯國大夫爭相解釋夢的含義。梓慎認為昭公不應該出訪,原因是當年魯襄公遠赴楚國前,曾夢見周公祭祀路神。也就是說,只有像周公這樣的賢師先祖才能授權魯侯出訪楚國。子服惠伯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認為:因為襄公曾訪問楚國,又曾祭祀路神,所以可以引導昭公訪楚。這次出訪非常重要,它意味著魯國將承認楚國的霸主地位,但中原國家往往把楚國視為蠻夷之地,而魯國則浸潤在周代的文明之中。魯國大夫爭論昭公之夢有何含義,考慮夢中人物的權威,點明了古人其實并不肯定在現實中自己應該用什么禮儀來應對夢境,但毫無疑義的是,恰當地詮釋夢境卻可以指導現實。
再如,《春秋》中“葬衛襄公”一條記述,文句極為簡略,這對于人們了解歷史事實和把握歷史面貌來說,是遠遠不夠的。而《左傳》則用孔成子夢康叔、史朝夢康叔兩個故事來補充《春秋》,一字一句地還原了“葬衛襄公”之前“廢嫡立庶”的政治背景。
《春秋·昭公七年》記:
十有二月癸亥,葬衛襄公。
《左傳·昭公七年》記:
衛襄公夫人姜氏無子,嬖人婤姶生孟縶。孔成子夢康叔謂己:“立元,余使羈之孫圉與史茍相之。”史朝亦夢康叔謂己:“余將命而子茍與孔烝鉏之曾孫圉相元。”史朝見成子,告之夢,夢協。晉韓宣子為政,聘于諸侯之歲,婤姶生子,名之曰元。孟縶之足不良能行。……故孔成子立靈公。十二月癸亥,葬衛襄公。
衛襄公一直為立太子一事感到憂慮,夫人姜氏沒有子嗣,寵姬婤姶為襄公生下一子。但婤姶的兒子是庶出,按照制度不能立為太子。孔成子夢到康叔對他說,立元為太子。史朝亦做了相同的夢。孔成子和史朝“同夢”的政治戲碼,大大增加了“元”成為太子的可能性。可見,夢在春秋時代,依舊存有“神兆”的權威性,這則夢境,也從側面將孔成子虛偽奸詐,史朝趨炎附勢的性格展現出來。
除上述事例外,《左傳》中還有一些異聞傳述,很難找到與之一一對應的《春秋》經文。但這些傳文,對于還原春秋時代人們的社會生活和風俗信仰,大有助益。如“子產言堯殛鯀于羽山”,涉及當時的祭祀規則:
鄭子產聘于晉。晉侯有疾,韓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寢疾,于今三月矣,并走群望,有加而無瘳。今夢黃熊入于寢門,其何厲鬼也?”對曰:“以君之明,子為大政,其何厲之有?昔堯殛鯀于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實為夏郊,三代祀之。晉為盟主,其或者未之祀也乎?”韓子祀夏郊。晉侯有間,賜子產莒之二方鼎。
晉侯有疾,雖然望祭山川,祈禱諸神,仍然有加無瘳,晉侯夢“黃熊入于寢門”。于是韓宣子向子產詢問兩者的關聯。子產引述了一段神話故事予以解釋:從前堯在羽淵殺了鯀,鯀的神魂化作黃熊,投入羽山下的深潭,成了夏朝的郊祭對象,夏、商、周三代一直奉行這種祭祀儀式。因為黃熊是夏族鯀的化身,晉國作為諸侯盟主,有責任繼承祭祀的職責。晉侯之病就是由于沒有祭祀夏而被黃熊索祭作祟。后來晉國祭祀夏郊,晉侯之疾果然悄然而愈。子產利用神話歷史來詮釋夢境,其“博物君子”的形象也由解夢這一事件而躍然于紙上。
夢本虛渺荒誕,而《左傳》卻有夢必驗,從夢由心生到遵夢而行,夢總與現實契合,構成完整的因果邏輯。舉“鄭人相驚以伯有”為例,這件事的始末不見于《春秋》,引《左傳》原文如下:
鄭人相驚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則皆走,不知所往。鑄刑書之歲二月,或夢伯有介而行,曰:“壬子,余將殺帶也。明年壬寅,余又將殺段也。”及壬子,駟帶卒,國人益懼。齊燕平之月,壬寅,公孫段卒,國人愈懼。其明月,子立公孫洩及良止以撫之,乃止。
伯有是鄭國大夫,他在鄭國宗室斗爭中遇害。后來,他在鄭國人的夢中出現,聲稱要前來復仇。這些預言一一成真,致使鄭國人心惶惶。直至子產立伯有的兩個兒子為大夫,以安撫伯有的鬼魂,使他們擁有向父親獻祭的資格,伯有托夢殺人之事才平息下來。這里,子產解釋:“鬼有所歸,乃不為厲,吾為之歸也。”可見,祭祀在當時社會的重要性。
通觀昭公七年,可以發現,君王的生卒更替,侯國的交往互訪,日常的朝覲聘問,及日食星孛等都是《春秋》記寫的重點。左氏敘事則與之不同,他寥寥幾筆就能精準勾勒栩栩如生的人獸鬼神之貌,營造玄奧莫測的離奇夢境。這些虛妄的奇聞逸事穿插在《春秋》的記錄中,增加了歷史事件神秘、新奇的色彩,極富故事趣味。
將《春秋》與《左傳》的記載做一番比較,不難發現:“《春秋》主常,而左氏好怪”。(朱軾《〈春秋左繡〉·序》)與《春秋》“大事記”式的簡略記錄不同,《左傳》一書的內容是豐盈而富贍的,左氏在嚴格記錄歷史事件的同時,還大量采擷民間的異聞傳說,使史之“實”與文之“虛”相互交融。神怪逸聞、神靈意象、卜筮異夢、夢兆災祥,凡此種種,左氏皆興趣盎然地娓娓道來,以亦真亦幻的生花妙筆補錄《春秋》,為平實質樸的史實平添了許多色彩絢爛的文趣。
如果說歷史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春秋》則是削掉了枝枝葉葉而挺立在歷史曠野之中的樹干;如果說讀《春秋》,我們僅能得到二百余年間所發生的歷史事件的“綱目”,那么《左傳》生動而明快的文字,則向人們描述了一個包羅閎富,輝麗萬有的春秋時代。作為史書,《春秋》和《左傳》猶衣之表里,相待而成,它們以宏大的歷史眼光和非凡的文學筆力記錄并照亮了整個春秋,共同成為后世中國神圣的文化經典。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