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相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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灣廈舊村的時間被壓縮在五百四十四棟農民房里,是被一點一點釋放的。不同階段,時間如潮汐沖刷著舊村,每天忽起忽落,迎來早中晚三次高潮。
早上七點過后,巷子里充滿上班族和學生。他們掐分算秒擠成一股股人流,單車叮鈴響個不停,電動車火急火燎按著嘀嘀響的喇叭。早市開了,吆喝聲此起彼伏。舊村中間有一條東西走向的路,沒有序列號,也無從稱呼,狀如喇叭口,由外至里愈來愈窄,食肆魚檔和肉店菜攤連成一片,它是舊村的CBD。早餐店里騰起一片熱霧,老板忙著刮腸粉淋醬料。八點半過后,人流散去,舊村復趨安靜。中午十一點半,舊村又開始熱鬧起來。東灣小學和蛇口中學的學生放了午學,外賣小哥騎車在巷間穿梭,商鋪和菜販子又開市了,環衛工、建筑工、保安和巡防隊員排隊涌進快餐店里——湘岳蒸菜、隆江豬腳飯、沙縣小吃、山東大餅、陜西面館……天南地北的飲食在此相逢。中午時刻喧囂達到了沸騰頂點。
晌午過后,灣廈舊村慢慢冷卻,迎來了一天當中難得的寧靜。巷子里人蹤零落,只見屋檐下懸著一排排工衣工褲和內衣內褲,苔蘚在舊墻的陰影里悄然生長。有那么兩個古稀老人坐在門口嘬著假牙聊天。空中除了凌亂的線纜,印象最深的便是水滴。無論晴雨,總會有水滴從空中墜落,準確地擊中你的頭頂或脖子。你永遠找不到源頭,可能是一件濕衣服、一段舊水管,或者一臺空調。
但在下午一點,舊村會響起一段小插曲:麻將開始嘩啦作響。在麻友們的眼里,這才是一天的真正開始。每家店鋪——小賣部、舊貨店、干洗店和不足十平方米的麻將館——開動了手動麻將和自動麻將。來自五湖四海的人統一玩廣東打法,只能碰、杠、自摸,也可以加碼翻倍。盡管是工作日,店里依舊高朋滿座。這是當天第一波。按麻將館的算法,一天分為三場:第一場從早上八點到十二點,此時客稀;第二場從下午一點到五點,這才是正式開張;第三場是晚上7 點到十一點。還有很少一撮要打通宵,從半夜鏖戰到天明,便是第四場。打十塊一把,每場臺費收八十元;打二十塊一把,每場臺費收一百二十元;臺費最貴的是打紅中(紅中是王牌,可代任意牌),每打一把就收一次,每次十元。深圳各個城中村遍布著這樣的麻將館。麻將之外,還有六合彩。大概是高密度擁擠的空間讓時間在此遲滯下來,人們希望在逼仄的空間里能有一個精神出口。
6 月2 日,在麻將響起時,我在五巷遇到了一位老鄉。她穿一件藍領子的土灰色外套,黑色七分褲,一雙白色平底運動鞋。“我負責從五巷掃到十巷,每天要倒二十多桶,累死了!”老鄉說完哈哈大笑,看起來她并非抱怨,只是自嘲一下舒緩疲倦。一只鐵皮撮斗,一把塑料掃把,見到垃圾就是一掃一裝。她還隨手拎著一個廢棄的棉被包裝袋,裝了幾只易拉罐、礦泉水瓶和可樂瓶。
從她的口音,我推測她來自湖南永州。果不其然,她說她來自道縣柑子園鎮。柑子園鎮離縣城有六十多里。道縣是一個面積頗大的山區,境內多是盤山公路,山上有不少瑤族,經濟相對落后。1999 年我畢業那年去道縣拜訪一位大學同學,從縣里到一個鎮上坐了三個小時的大巴。道縣人給我的印象是好客重禮,有耕讀傳統。這個傳統大概是受到了當地有名的人物——北宋理學家周敦頤的影響。“文革”武斗時,這里發生過震驚全國的群體傷亡事件。1995 年,人們在一個山洞里發現了世界上最早的人工栽培稻谷的遺跡。道縣又豎起了一塊稻作文化的旅游牌子。但是道縣人均田地非常有限,七十三萬人口耕種三十三萬畝水田。由于靠近廣東,20 世紀90 年代以來,一村連著一村,大批農民放棄了水稻耕作,涌向了珠三角工廠。它成了一個典型的勞務輸出縣。
環衛工的上班時間很早。這位老鄉每天凌晨三點半就要出門。她在灣廈新小區里打掃衛生,這里是她老公的地盤,每天中午她過來搭把手。她拿著掃把和鐵皮撮斗,像公雞低頭啄食,一搖一晃,把垃圾掃入撮斗里。每有一處垃圾,就是一次搖晃。她的老公拖著一只帶輪的垃圾桶經過這條巷子,停下腳步和我聊了幾句。他叫許作興,六十一歲,一身灰色工衣,在太陽底下蹙著眉頭,留了一個貼著頭皮的平頭。老許在這里住了十六年。他正忙著收集村里的垃圾桶。每天下午一點,老許要抓緊時間把舊村里十幾桶垃圾送到漁村路上,那里有個垃圾收集點,每天此時有一輛環衛車運走這些垃圾。老許匆忙離開了,我回過頭來跟上他的老婆。她轉到了另一條巷子,撿了一個礦泉水瓶丟進那個棉被包裝袋。
老許是家庭中第一個來到灣廈的人,妻子緊隨其后,然后親友們一個個步其后塵。這些人以打零工為主,裝修,搬家,通下水道,什么都干。后來老許不再搬家,干起了環衛工。2004年,老許的日薪是五十元,現在每月底薪提到了二千零五十元。他們有一兒一女。女兒是老大,目前沒有結婚。二十多歲的兒子已經成家,在附近做安保工作。老許妻子在老家帶了兩年孫子,又回到灣廈做清潔。她說:“兒子抽煙打牌,那點工資連自己也保不到,我們還要供他吃供他住,每個月他還存不到錢。”
有的樓縫寬度僅夠一個人側身進去。老鄉提著掃把撮斗,撇身鉆進了這種窄縫,打掃其中的塑料袋和紙片。我也側身而入緊跟她的步伐。
皇上說,這事啊,我問過秀容元帥。秀容元帥說,他跟老母親提過,老母親說,她不想到京城,那里不自在。秀容元帥勸過幾次,見母親執意不肯,也就不敢再勸了。
“這種地方也要打掃?”
“有效”一詞,最早出自于《漢書·元帝紀》中的“婁敕公卿,日望有效。”后演變至今,指能實現預期目的,有效果。今主要是對“期望產生預期結果的一種主觀愿望的表達。”[7]在思想政治理論課互動式教學真實的場域中,互動的有效性表現為雙主體、教學內容和教學形式三方面的規定性。
“每個角落都要掃的。”
采用 SPSS 17.0軟件對表4中各指標數據進行主成分分析(PCA)[27,28]。由表5可知,共提取5主成分,累積貢獻率達到100%。根據貢獻率大于85%的原則,說明提取的3個主成分能夠全面反映馬鈴薯脆片的品質信息。因此,選擇第1主成分、第2主成分和第3主成分進行后續的綜合得分和標準得分的分析。根據5個指標的特征向量絕對值大小可以看出,決定第 1主成分的指標主要是感官評價和綜合評分,決定第 2主成分的是破碎力和含油量;決定第3主成分的是L*值和含油量。
老鄉在一條巷子里拾起一堆紙皮,走了二十余米,打開一樓一間屋子虛掩的防盜鐵門,把紙皮抱進去。屋里沒有光,又暗又窄,看起來像一個垃圾房。老鄉空手出來。我在門口問:“你跟別人很熟,放在這里的吧。”
“這里離得近。”
“這是別人的家?”
“嗯,別人的。”
李大姐說:哎!又來啦。你妹妹呢?
我緊跟不舍,她的回答越來越勉強。她拐進了另一條樓縫——打算甩掉我這個尾巴。這是條更窄的縫,不是普通巷道,里面積了一攤惡臭的污水,中間臥了一條自來水管,水管上黏著黑色污泥。她踩著水管鉆進去。我一手撐著墻壁,也踩著水管慢慢挪步過去。聊天變得有一搭沒一搭。她在一個搓麻將的便利店外遇到一位救星。這是一位黝黑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棕色半袖工衣,看起來也是個清潔工。他有一頭茂盛的黑發,小眼睛,臉頰上有塊疤,額頭上冒出一層汗珠黏住了頭發。這位男子背著雙手聽老鄉嘀咕了一番。他們好像在說一種連我也不懂的方言。老鄉說完就走了。
改革、開放,引進、消化、吸收國外先進技術,從那時起成為印刷產業變革的主旋律。此后,中國印刷工業邁向發展的快車道,從告別鉛與火,走進光與電,再到數與網。而在每個關鍵節點的背后,我們都能看到中國印工協的身影,典型如:1987年12月,《經濟日報》率先使用的“計算機—漢字激光照排系統”順利通過國家級驗收,宣告“世界上第一家采用計算機—漢字激光屏幕組版、整版輸出的中文報紙”誕生;90年代中期,我國重點書刊印刷廠全部采用國產激光照排系統。
我說自己是永州的,碰到老鄉隨便聊聊。
“永州的?”男子轉用永州方言對我說,“老鄉呢。”
“我主要是了解你們這一行的艱辛,寫寫東西。”
“我們都是道縣的。”
“你們這個片區都是道縣的?”
“有什么事呢?”
我猶豫了一下,反省到自己熱情過度,造成了誤會。我必須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意圖:“我是寫東西的,想了解一下你們的工作情況。”
“她不喜歡說話。”
“你也是道縣的啊?”我也改用了永州方言。
現如今,中國武術海外傳播最具優勢的平臺當屬孔子學院,據統計,截至2017年12月31日,全球146個國家(地區)建立525所孔子學院和1113個孔子課堂[8]。目前,已有78個國家、240多所孔子學院開設了武術課程,注冊3.5萬人,18.5萬人參加相關體驗活動[9]。可見,孔子學院已經成為中國武術對外教材“走出去”的重要利好平臺,孔子學院課堂教學需要武術教材,武術教材在孔子學院又能夠更好地被海外習練者接受并繼續傳播。由此一來,如果加大武術對外教材在孔子學院的推廣力度,武術的海外傳播將會進入一個良性循環,不斷向前。
“她跟我說,以為你是什么壞人呢,”男子笑了笑,“男人呢,好說一點。她不喜歡說。”
姐姐說:妹妹回老家了。
“你是她親戚吧?”
“不是。我們是老鄉。”
他們來自湖南道縣同一個村。這位男子也姓許,今年五十六歲,在這里干了十七年。這位疤臉老許說,在老家,一人只有六分田,維持生活都有些勉為其難。村里的人都出來打工,早就把田撂荒了。現在水渠壞了,抽不上水,村里也沒人去管。如今灣廈村成了他的第二個故鄉。一大批老鄉在這里干活。“我們在外面打散工,沒買社保。”
“做了十多年也沒買社保?”
“我們是做裝修,哪里有活干就到哪里,到哪里買社保!我老婆在這個舊村打掃衛生,我是幫一下忙。”疤臉轉身走了。
我來到漁村路的小廣場上。許作興敞著工衣,滿頭大汗,正在把十余個垃圾桶歸攏到一輛環衛車旁邊。一位穿制服的女清潔工也拖著垃圾桶,從漁村路對面過來。路面依次擺放了二十多桶。我跟老許打招呼。老許不耐煩地說,你是搞什么事啊!我不好意思地解釋一遍。老許指著車上的司機說:“你去采訪他,他了解情況。”
這輛五十鈴的車門上標著“鵬創物流”字樣。司機從駕駛室跳下來,右手套上橙色橡膠手套,爬上車廂取下操作柄,摁著按鈕降下裝卸尾板,然后把四個垃圾桶拖上尾板,又升起尾板,把垃圾桶推進車廂。如此反復,一桶桶垃圾被推進車廂。許作興負責收集,司機負責裝車。司機抹著臉上的汗,黑T 恤后背被汗水浸透了。
我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那位女清潔工拖垃圾桶走過來,不時看看我,和老許用方言聊了起來。她問老許:“這位是做什么的?當官的啊?”我端詳這位女清潔工,高顴骨,凹眼窩,她看起來比老許年輕多了。估計是天氣太熱,火氣上沖,她的嘴角冒出了一顆火紅的痘瘡。她把我誤認為是環衛公司的管理人員,因為上面有時派人來檢查工作,發現打掃不到位的地方就要拍照罰款。
“我是老鄉。”我笑道。
這位老鄉叫李盛軍,說話干脆有力,跟我熱情地嘮叨起來。她來自永州寧遠,如今嫁到了道縣柑子園鎮三海洞村——兩地緊鄰不遠。李大姐老公和許作興是同一個曾祖。堂哥許作興讀過高中,心氣高,九十年代在老家做村支書,他的岳父又是副支書。村里太窮,沒有抓錢的門路。1998 年堂哥辭了村支書奔向深圳。李大姐與堂兄堂嫂不同,有一種自來熟的性格。她是由另一位做清潔工的堂嫂——她們的丈夫同一個祖父——介紹到這里來的。
指導老師需從事學生工作,擁有直接組織或參與學生寢室文化建設的經驗。項目組成員在校參加各社團,有較強的人脈資源與社交能力。寢室文化一直是高校較為重視的一個方面,但在校學生沒有充足的時間和精力以及太多創意來裝扮寢室,而本工作室則可幫它們完成從設計到布置的整個實施過程。
四十來歲的李大姐盤著發髻,戴著一雙白紗手套,套了一對黑紫色袖筒,灰色T 恤外披一件橙色的環衛制服。這套制服是一件馬甲,由反光的尼龍材料制成,背后寫著“垃圾不落地,南山更美麗”。如果在寶安,則是“垃圾不落地,寶安更美麗”。如果在龍華,則是“龍華更美麗”。每個區的口號都是如此。這個口號源于東門步行街一次試驗。2014 年6 月東門步行街減少垃圾桶,倡導大家“垃圾不落地”。據當時的媒體數據,活動實施后這條街日均垃圾清掃量從6 噸下降至0.35 噸。之后各大公園實行“減桶”計劃,數量減半。于是政府部門提出了“垃圾不落地,深圳更美麗”的口號。2015 年各區效仿。這個口號一直沿用到今天。
垃圾桶全部上車,車廂裝得滿滿當當。鵬創物流的司機關上車廂門,升起尾板,跳上駕駛位,把車子開走了。老許轉身消失在舊村的巷子里。我跟著李大姐來到漁村路對面的巷子。現在,李大姐成了我的最新訪談對象。她倒是非常樂意聊天。
我問李大姐:“你穿了工作服,他怎么沒穿?”
李大姐拖著空的垃圾桶回到漁村路南面的巷子里,把垃圾桶放回原位。她抄起竹編大掃把,提著鐵皮撮斗和一個印著可口可樂廣告的購物袋,去打掃牌坊兩邊的人行道。她一天要打掃三次,早上四點一次,八點一次,下午一點一次。她盡量爭取在下午兩點前結束勞動,以便避開一天當中最炎熱的時刻。下午五點,她再到路邊順手撿一遍垃圾。至此,這一天的工作才算真正地結束。每月收入二千八九。她比堂嫂的工資要高出八百元左右。堂嫂工資雖低,但打掃的是新小區,環境更干凈,每月有四天休息。李大姐全年無休,天天上班,即便五一勞動節也在崗位上勞動。亂扔垃圾的人實在太多了,即便二十四小時打掃也無法保持路面干凈。李大姐抱怨道:“你在前面掃,他就在后面甩了。”
李大姐兩口子過去一直在工廠里上班。2004 年他們從佛山來到深圳,在一家工廠打工,后來又輾轉各地。去年年底,這里有個四川人辭工,堂嫂把她介紹進來。2017 年2 月在老家過完年,李大姐就進了這家環衛公司。李大姐負責漁村路南面的兩排房子和灣廈牌坊兩邊人行道的衛生。
漁村路由東向西貫穿灣廈村,形成一段斜坡,路面鋪了地磚。北面是舊村,南面是新樓。臨街全是商鋪,有幾家超市、便利店、快餐店和理發店。超市為了省電,沒開冷氣,馬路上陽光耀得刺眼,午后的熱輻射充盈了整條街。收銀員和治安員目光蔫萎,表情松弛,在各自的崗位上靜坐。
李大姐告訴我,不穿工作服被上面抓到了要罰款五十元。“他來得早,去年就做這個事。我今年才來的。”李大姐的潛臺詞是,她是新人,不敢撿樣學樣。堂兄原來在舊村從事搬家工作。常言道,搬家不超過十次不算是深圳人。城中村催生了不少搬家游擊隊,常常是一家人組成一個搬家團隊。稍有些資金的就買一臺二手小貨車,沒錢的就踩著小三輪上門,如果路程遠,他們就臨時雇車。除了搬家,他們還接補漏、鉆孔、打墻、通下水道的活兒。就像那個疤臉老許所說,哪里有活就到哪里。
最麻煩的是,有人搬家時會在垃圾桶旁丟一批舊衣柜舊沙發。處理這些笨重的家具需要幫手。李大姐有一次實在找不到幫手,就跑到保安室叫喚在吹空調的經理。“李經理,有一個柜子我抬不動,幫忙抬一抬。”“抬到哪里?”“抬到環衛車上,要拉走。”經理便跟著李大姐一塊去抬家具。
路面騰起炙熱的氣浪,太陽底下行人稀少。漁村路的東面盡頭有一座高大的牌坊。這是灣廈村的東門。正反兩面都鐫刻了對聯。正面中央刻著“灣廈”二字。深圳隨處可見這種城中村牌坊,但像這么高大的牌坊非常罕見。牌坊高達十二米,頂部蓋了琉璃瓦,粗大的柱體表面貼著赭黃色瓷磚。牌坊正對著后海大道。
每個區域各有分工。像責任田到戶一樣,每人各有一攤,責任到位。市政路是由市政環衛工人負責。各個門店的空地由門店負責。村屬的公共區域,例如漁村路兩旁的人行道,由李大姐負責。各人謹守自家責任區域,既不遺漏又互不冒犯。李大姐初來乍到時不熟悉自己的轄區,接連幾天幫別人打掃——沿著后海大道人行道多掃出了兩百米。有個好心的環衛工人告訴她:“你掃那么寬啊,那里不是你的。”當然偶爾也會發生沖突。前不久夜晚,門店的人把一堆垃圾傾倒在人行道上。有一次,掃市政路的老頭兒把垃圾揚到了李大姐的人行道上。每個人捍衛著自己的神圣領土,不容外敵侵犯。市政環衛工月收入超過三千元,比起李大姐收入要高,壓力也更大,如果被查處一次就罰款一百五十元。
牌坊兩邊的人行道各有一排綠化帶,種著灰莉,不少垃圾點綴在根叢里。李大姐蹲下身用手抓出煙頭、食品袋、塑料杯和紙巾。李大姐動作麻利,啄木鳥一樣精確,兩下三下抓出垃圾,塞進撮斗里。說到廢品收入,李大姐苦笑起來。現在的拾荒者格外勤奮,他們起早貪黑忙到凌晨三點,把瓶瓶罐罐撿得干干凈凈。李大姐早晨起來打掃時,那些垃圾桶早已被過濾了幾遍。
研究數據來源于調研組于2016年7-8月在江陰市、滁州市、上海市以及南京市等地制造業工廠所進行的問卷調查,該調查主要聚焦于農民工的新媒體使用現狀,內容涵蓋人口統計學基本特征、工作現狀以及農民工新媒體使用的方式和具體內容等。本次調查共發放問卷800份,其中有效問卷686份,問卷有效率為86%。對于新老兩代農民工的劃分則采用國家統計局發布的農民工調查監測報告中關于新生代農民工的定義,即將30歲作為新老兩代農民工的劃分標準,共篩選出365份新生代農民工樣本。
每天早上五點半環衛車開進灣廈村,李大姐要在四點鐘開始打掃。“早上時間很緊,我老公是做裝修的,他有空就過來幫我拖垃圾桶。如果他不在這里,我就要三點鐘起來做。”李大姐告訴我,堂哥堂嫂比她更加拼命。為了多掙一點,他們兩口子一共打了三份工,每天早上三點起床,一直忙到下午四點。
李大姐和老公轉了好幾個地方,先在江門打工,又在佛山待了九年。后來他們到深圳一家板廠做事,工資計件。“老公又嫌廠里的工資矮了,和弟弟到灣廈村搞裝修。”他們跟一個老板做裝修,老公又嫌活兒不多,兩兄弟為此吵吵鬧鬧。這里雖然破舊,但是地段金貴,房租不菲。大家能省則省,老公和妹妹兩家人合租了一房一廳,每月房租要一千七百塊。李大姐埋怨老公跳來跳去,沒有定性,害得她也離開了工廠。“在廠里也不用這么早就起來,六點鐘起來,買個早餐吃,七點半上班,日頭不曬,雨水不淋。現在老公天天吼沒事做,又打算要去江門工廠做事。搬一次家好麻煩,我才不想動。”李大姐厭倦了四處飄蕩,不愿再去折騰。快掃到牌坊時,一個韻達快遞點跑出來一對姐弟。弟弟約五歲,姐姐約七歲。他們攥著玻璃彈珠到人行道玩耍。李大姐親切地叫弟弟。弟弟攤出手里的彈珠說:有個姐姐給了我這個。李大姐問他有幾顆。
弟弟說:我有兩個。
百日咳一年四季均可發病。百白破疫苗應用前(1954—1969年),病例構成比最高月份 (7月,9.91%)和最低月份(10月,5.43%)相差4.48個百分點。疫苗推廣使用時期(1970—1989年),最高月份(5月,12.90%)和最低月份(10月,4.07%)構成比相差8.83個百分點。百白破疫苗接種率90%以上時期(1990—2017年),最高月份(6 月,15.41%)和最低月份(11月,1.73%)構成比相差13.68個百分點。隨著1970年疫苗的推廣使用,季節性流行特征凸顯,呈現春夏季明顯高發的趨勢。見圖2。
姐姐喊:阿姨!
我明白這就是老鄉的家。她在城市生活多年,知道如何應付陌生人。戒備心是必要的。隨著全家人在深圳生活多年,他們對故鄉不再眷戀,即便春節也難得返鄉。老家離這里只有六七個小時車程,春運時大巴票價漲到二百多元。為了省錢,老許一家有好些年沒有回家了。我說:“一家人在這里很方便。”她拉長苦澀的腔調說:“方便,但沒有錢,沒有用。他們(兒子兒媳)還打麻將,又不能說,一說就吵架。”
進入實施階段,施工單位要會同業主、監理單位對輸水線路作全面的踏勘摸底,了解地貌、地物和設施現狀,為編制施工方案和實施打好基礎。
4.進一步放大我省水稻水產“兩水”資源優勢,大力發展稻漁綜合種養,全省大面積推廣“雙水雙綠”技術規范,利用國家財政政策性支持資金大面積改造適宜稻田,鼓勵農業龍頭企業流轉拋荒的稻田,大面積示范“雙水雙綠”技術,建立公司+農戶的農業合作社模式,打造綠色水稻、綠色水產的新模式。
李大姐說:什么時候呀?
姐姐說:今天。
李大姐說:今天啊?你媽媽也回去啊?
姐姐點點頭。弟弟蹲在地上滾彈珠,不時看看李大姐。李大姐結識了不少鄰居。“她們是河南的,有三姊妹,前天我打掃時撿到了一個洋娃娃送給他們。姐姐說,阿姨,你有沒有撿到女孩子呀?我說,沒有,等下次再看。”穿過牌坊,李大姐繼續朝前打掃。太陽灑下光焰,路上白花花一片,氣溫繼續攀升。李大姐脖子上布滿了一層亮晶晶的汗水,浸透了汗水的T 恤緊貼在身上。她一直披著那件寬大的橙色馬甲,像撲克牌里的K。
男子轉身問我:“有什么事啊?”
李大姐有三個哥哥,她是老滿。大哥混得最好,大嫂是道縣柑子園人。他們在老家修了屋,在寧遠縣城買了一層房,又在東莞常平買了一套房。二哥是個瘸子,一歲時被母親抱著喂豬時被潲盆砸了腿,落下了終生殘疾,現在給大哥帶小孩。因為大嫂的關系,李大姐被介紹到柑子園結婚。李大姐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今年十七歲,小兒子在老家讀初二。大兒子十五歲就棄學來到廣東。對大多數留守少年來說,他們比父母更加迫切地向往外面的打工生活。他們希望可以自主地選擇生活,而不是在校園里抱著課本苦讀。大兒子上班第一年,就送給弟弟一部手機。李大姐為他自豪。
“應該讓他讀讀書。”
2.2 轉染pSIREN-hTERT對hTERT、p53和p21蛋白表達的影響結果 免疫印跡法檢測結果見圖2所示。空白對照組和轉染對照質粒pSIREN-Con組hTERT蛋白表達(hTERT/β-actin)分別為(0.81±0.15)和(0.79±0.17),而pSIREN-hTERT轉染48 h后hTERT蛋白表達明顯下降,hTERT蛋白相對量為(0.33±0.14),與對照組比較,差異有統計學意義(t=7.39,P<0.05),說明重組質粒pSIREN-hTERT產生的shRNA能有效阻抑A2780細胞中hTERT蛋白表達。
“他不讀,上到初三就不讀了。他到東莞塘廈跟著我哥哥和侄兒學做模具。3 月份他發了四千多塊的工資,5 月1 日過來給我們每人買了部手機。”
李大姐說平時還好,周末的時候垃圾最多,小孩子愛到處亂丟,二十四小時盯在這里掃也掃不干凈。主任有一次督促她要掃干凈些。“我天天都是這么掃的。我一天掃三次,他還說要掃干凈些。”李大姐說,“公司要我掃到下午六點。我把事做好就行了。去年沒這么嚴,別人只掃一次。我現在要掃三次。下午不掃不行,不然明天早上垃圾又要堆積了。”
打掃巷子時,她遇過兩次高空拋垃圾。有一次差點擊中她,離腳邊不到一米。李大姐對樓上大罵:你斷手斷腳走不得了,你上班吃飯能下來,丟點垃圾就不能下樓了?第三次你就倒霉了,我看到你是哪層,我要報警了!過路的人鼓勵李大姐:使勁罵,不罵不行。
李大姐掃完左邊人行道,再掃右邊人行道。這邊的藩籬帶也有不少紙屑和瓜子皮。李大姐麻利地抓出垃圾。很快掃到了牌坊,李大姐指著店外一堆碎瓷磚說:“你看,這個建筑垃圾本來是店鋪的,又丟到路上了。”三個年輕的餐廳店員蹲在大理石花壇上吸煙,順手往花壇里丟下三個煙頭。我對李大姐說:你看他們隨手就把煙頭丟在這里。李大姐無奈地說:他們就是要亂丟,看著你在這里掃照樣丟,這里面要天天掃。
用藥療程≤24 h者干預前后分別為27.42%、94.24%,24~48 h者干預前后分別為23.39%、5.76%,用藥療程>48 h者,干預前后分別為49.19%和0.00%,干預后預防性應用抗菌藥物的用藥療程縮短明顯。預防性應用抗菌藥物的用藥療程情況,見表4。
李大姐掃完人行道,拎著一撮斗樹葉、紙屑、煙頭回到巷道,把它們倒進垃圾桶。她的臉上脖子上已被汗水洗過多遍,滿臉汗油發亮,劉海紛亂掛在額上。垃圾桶旁的地面又多了一堆垃圾。同時她發現拐角處多了一個驚喜:地上丟了一只完好無損的黑色電腦包。“還是好的。”她撿起來,拍了拍灰,準備賣給收二手包的老鄉。她舉起一根粗木棍使勁地捅起了垃圾桶,壓實垃圾以便盡可能容納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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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夏時節,半島地面氣溫飆至四十度。這個季節意味著學生放了假。2017 年8 月5 日下午四點,李盛軍揚著竹掃帚打掃漁村路旁邊的巷子,收拾一個垃圾桶。我問她怎么還沒下班。她說這三天市里在檢查衛生,這里本來打掃好了,上面非要叫她再掃一遍。上面有一段衛生沒做好,那個清潔工今天被罰了款。“上了微信就會罰,一次罰二十塊到五百塊。”
一個男孩跟著她,收拾藥店丟棄的紙箱。這是李大姐的小兒子,約十二歲,在道縣柑子園鎮讀初二,放了暑假,到父母這里耍一段時間。藥店里剛進了一批貨,丟出來八個紙箱,他幫媽媽一起折壓紙皮。紙箱印著“金富瓶蓋”字樣。我問,小帥哥叫什么名字,男孩沉默不語。“他姓許,”李大姐對我說,又掉頭催兒子,“你講嘛!”男孩不語。李大姐說:“他還是不好意思。他姑姑問他他都不講的,村子上的人問他他也不講的,害羞。”
我隱隱感覺到男孩有些抵觸情緒。這大概是留守兒童的成長問題。中國農村留守兒童數量曾超過了六千一百萬,相當于英國總人口。深圳絕大部分務工家庭把子女長期留在老家。近年來人們認為這種長期缺乏雙親教育的孩子或多或少存在心理問題。到了寒暑假,有些人會把子女接到深圳——事實上也沒法照顧,僅在下班時有短暫團圓。而在深圳上學的小孩也面臨一個問題:學校一旦放假,他們就無人看管。深圳的家庭大部分是移民而來,鮮有四世或三世同堂,一個家庭通常由年輕的父母和年幼的子女構成。一旦放假,父母們只有把子女送到各種假期班托管。
(2) 考慮環境變量的曲線擬合預測方法[16-19]。該方法也是用數學模型進行位移時序擬合預測,但在擬合過程中,考慮了影響滑坡穩定性的環境變量。
我又問小許來深圳好玩嗎。男孩依然不語。李大姐說:“講嘛,他是冷水灘那邊的,是表嫂那邊的。”男孩有些胖,下巴圓厚,上穿帶黑花紋的白T 恤,下身是一條黑色七分褲。李大姐說:“好胖,從家里來時好瘦的,才來十多天就胖起了。我買牛奶給他喝,買好的給他吃。去年在江門,還要更胖些。我兩個兒子去待了一個月,花了我八千塊錢。早上買一袋蘋果和桃子,晚上回來就沒有了。”
小兒子來了一個月,老待在房里,李大姐也沒有帶他到外面走走。“我地方都找不到,連地鐵也不會坐。再說也沒時間,天天都在上班。老公搞裝修,上個月做滿了班,也沒空。”
藥店又丟出三個紙箱,女店員叫李大姐去撿。“謝謝你!”李大姐說。她叫兒子快去收拾。漁村路是一對市政環衛工夫婦的地盤,過去這些紙箱是他們的戰利品,村屬環衛工不敢碰。最近那對夫婦回了四川老家,李大姐因此在上班半年來第一次收到了這樣的戰利品。今天是她的幸運日,她感到格外高興,小兒子也很興奮。她把紙皮分批捆好,堆上一輛鐵架子平板車。
“我就在這里等啊,收了好幾個。昨天我和我兒子來這里也撿了幾個。”她對我說。
“以后藥店丟紙箱的時候,你可以喊她打電話給你嘛。”
“那不好意思。”
李大姐推著平板車回家。我從超市里拎了一個壓砂大西瓜和一箱果汁飲料,跟隨其后,去她家做客。李大姐住在三巷九棟第三層。我們扛著紙皮爬上三樓,把紙皮搬進她的房里。這是一房一廳。我問:“平常沒有地方放,只有放在屋里?”李大姐說:“在這邊都是這樣放的。”她一家和丈夫的妹妹一家人合租在一起。李大姐一家住客廳,妹夫兩口子住房間。妹妹在一家餐廳上班,包吃,妹夫一人與李大姐一家搭伙吃飯。客廳連著陽臺,實際上是一條狹窄的過道,是做飯的地方,終點通向洗手間,有個很高的臺階。我曾長年住過這種房子。這是深圳城中村農民房千篇一律的格局。
妹妹的房間有點兒小情調。整個地面鋪上了泡沫墊,床上墊了麻將席,墻上貼了一幅風景畫。畫面是幾座立在水上的連體仿古亭臺,配了一樹灼灼桃花,洋溢著春的氣息。床上躺著小號泰迪熊公仔,窗邊小凳子上站著粉白相間的阿貍公仔。墻角里的高低柜雖然破舊,但臺面光潔照人。窗臺上有一只小白瓷罐裝著多肉類綠植,浴著潔白的陽光。
與房間相比,客廳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滿滿當當充斥著雜物。整一面墻壘了一座廢品小山——上面堆放紙皮,下面疊了十多只裝滿廢品的蛇皮袋和編織袋。墻上還掛了幾只禮品袋,也裝著廢品。房間的一半面積由廢品占據,像一家廢品收購站。單靠撿廢品,李大姐最多的一個月賣了一千六百塊。廢品旁有一只桶裝水,插了個簡易的壓水口。門旁的衣柜頂上,壓著一個沉甸甸的紙箱,側面掛了一輛平板車,車上搭著斗笠。門后塞了膠鞋和竹席,墻上綴著雨傘、草帽和編織袋。
李大姐笑笑:“很久沒處理這些廢品了,所以堆得多,房間有些擠,不好意思。”
我要感謝李大姐允許我來做客。城中村大多數租戶不會主動邀請外人進屋目睹其中的擁擠雜亂,因此我要感謝她放下顧慮的熱情好客。衣柜緊挨著一張雙層木床。上鋪堆滿了衣服、毛毯、被套和棉被,還有一只大號泰迪熊,一直頂到了天花板。床頭零亂掛著衣架和環衛工反光帽。下鋪墊了一張麻將席,李大姐一家就睡在這里。床上散落了幾件衣服和一條手機充電線。床底也塞滿了雜物。一堆鞋子、一臺轉頁扇和兩個插座,丟在外面。皮鞋、布鞋、拖鞋、運動鞋,已經擠不進床底,全落在外面。床邊擺了一張破舊的寫字臺。桌面擺滿了大小物件:臺扇、電壓力鍋、膠桶、鋼杯、啤酒瓶、插座、充電器、煉奶起士味餅干。還有一個蘋果安靜地躺在桌邊。我在屋內難以下腳。這是我在灣廈見過的最雜亂的房間。
屋內沒有電視機,沒有空調,唯一的大家電是冰箱。天氣太熱,我建議李大姐買臺空調。“前兩天熱,晚上睡不著,這兩天好了。有風扇就可以了,暫時不買空調。你說是不是?”她說。窗外不到半米就是對面樓房的外墻,窗玻璃上糊了兩張舊報。沒有陽臺,衣服就掛在天花板上空的鋼管上。
這房子面積約二十來平,是小叔子幫忙租下的。2016 年9 月,她公公過七十八歲生日,她和老公回去了一趟。正月初五公公因腦梗死過世,她又回了一趟。李大姐說,來來回回,沒攢到錢。道縣是一個有濃郁的禮儀之風的地方,維系禮儀需要不少開支。她娘家親戚太多,母親有十幾個姊妹,她也有六姊妹,夭折了一個;親戚往來開銷太大,逢喜事封一個紅包至少兩百塊,再拎一箱牛奶。回去一趟她連親戚也不敢走了。
“沒有電視看,是不是很無聊啊?”我對小許說。小許依然沉默。也許我的到來讓他心生了抗拒。
我拎了一趟,李大姐背了三趟,終于把所有紙皮運入屋內。李大姐喘著氣請我坐。妹夫的兩個兒子來深圳過暑假,其中一個前不久騎車把右腿摔斷了,這里沒有醫保,他們包了輛小車把兒子送回老家治腳去了。妹夫一家人因此不在。這套房是從二手房東那里租下的。她說,房租每家輪流付一個月。上個月李大姐付房租,包括水電費,一共交了一千九百八十元,單單電費就花了一百多塊。農民房水電費一直比小區要貴,因為房東要在中間賺取一點,加之用水按階梯收費,用得越多,超出標準部分的用水收費就越高。深圳官方水電系統只為小區實行一戶一表,而農民房一整棟視為一戶,水費自然要貴,每方八元,電費每度一塊五;小區每戶用水如在額定內,每方三塊七毛五,電費是六毛一度。
李大姐喊兒子到外面買兩瓶王老吉。我推辭了一番:喝白開水就可以了,你們有白開水吧。李大姐說:我們喝桶裝水。我說:喝桶裝水也可以啊,不要買了。李大姐不依,對兒子喝道:去!出門去買,拿鑰匙去!我反復勸說不用了。我的過分客氣反顯得無禮了,顯然我沒有意識到李大姐是多么重視待客之道。李大姐說:那水不夠,他叔叔也要喝,我們總是喝不夠。
她又說:“買那么大個的西瓜。”小許拿著鑰匙下樓去了。李大姐又瞧瞧那堆廢品說:“你看這里堆得像個小山一樣。”我微笑建議:“你要及時處理。”李大姐亮開了大嗓門:“我本來今天下午去賣的嘛,因為在那里等紙箱嘛。我前天去賣了的,昨天沒有去賣。我老公弟弟在工業七路一個別墅搞裝修,做木工,我還在那里做了一個星期,手疼,做不得。他昨天喊我老公去拖了紙箱,不然的話,是沒有這么多。紙箱要天天賣,不然就堆高了。”
許氏兄弟給一個老板打工,搞裝修。他們像游擊隊一樣四處走,不到一個月就要換一個地方,有時一天一個地方。今天,他們在科技園干活,下午六點半到家。李大姐要留我吃飯,說起了當地一道特色菜——寧遠血鴨,也叫永州血鴨。李大姐堂弟在深圳開了家餐廳,做這道菜,李大姐吃過一回,味道很好。李大姐又夸贊小叔子做菜很拿手,為人也不錯。
小許帶回兩瓶飲料。他給我一瓶,自己一瓶。李大姐說兒子在這里呆不慣,沒有伴,也不認識人,耍了幾天老想回去。本來打算讓他跟姑姑坐私家車一起回家,又想讓他多玩兩天。李大姐拿出一袋老家產的小葵花子,請我嗑。我第一次見這么小的瓜子,像谷粒。
小許剛來灣廈,打了幾晚地鋪,現在睡他叔叔那里。我問小許幾歲了。李大姐讓我猜。十三四歲?“剛剛滿了十三歲,”李大姐驚訝于我的準確,旋而又笑道,“不對,他是2003 年出生的,現在有十五歲了。”
李大姐出門去買菜。我和小許待在屋內,我們在沉默中尷尬以對。小許趁空洗了個澡,換上大短褲和T 恤。他開始長膘了,小小的腰身裹了一圈肥肉。李大姐拎著雞肉、鴨肉和菜心回來了,還有一袋新鮮的鴨血——這是做永州血鴨必備的輔料。小許蹲在洗手間埋頭擇菜洗菜,目光專注,額頭冒出了一圈汗。他用前臂蹭著汗說,熱死了。我夸小許做事認真。李大姐說小孩子不能懶,她在家沒事時會帶兩個兒子上山砍柴。李大姐開始系上圍巾做飯。上午她在一只盆里養了二十多條哧溜肥壯的泥鰍,這些泥鰍將交給老公或小叔子烹飪。小叔子的烹飪水平是他們當中最好的。
李大姐讓小許打電話給爸爸,催他和叔叔回家做菜。李大姐又瞥一眼廢品堆說,搞得亂七八糟的,我今天晌午沒時間去賣。沒有把家里最好的一面展現給客人,她頗為懊悔。
小許撥了手機,電話一直嘟嘟響著,無人接聽。第二遍,終于通了。一刻鐘后李大姐老公許作軍回家,對我靦腆地微笑。許作軍臉龐瘦削,個兒不高,但保持著一副不錯的身材。今天他和老弟分開下班,他坐老板的順路車,老弟則是騎電單車回來。
我問許哥第一次出來打工是哪一年。“我啊……”他沉吟了一會,這個問題令他猝不及防陷進了模糊的陳年記憶里,“我是……”
“1993 年。”李大姐代他回答。
“那好早。”
“是啊,不讀書了就來廣東打工。”許作軍說。
“初中畢業出來的?”
“初中還沒畢業,我讀了初二。”許哥不好意思地笑。小許也跟著笑了。
“為什么不讀了呢?”我看了小許一眼,許哥就是在他這個年紀出來的,我試圖從他身上找許哥當年的影子。
“讀書不行,成績一般,就出來了。”
許哥說1993 年不算早,有的老鄉更早就出來了。他第一次出來就到了深圳。當時過關要有邊防證或暫住證。他辦了一個邊防證,進了深圳福田一家道路公司,后來又轉到中鐵公司,修過幾座立交橋。
李大姐在廚房里準備猛火爆煎泥鰍。她瀝盡盆里的水,把泥鰍倒入鍋里。許哥負責蓋鍋蓋,他慌忙扣上鋁皮鍋蓋,感覺到鍋里泥鰍在活蹦亂跳。許哥掀開鍋蓋瞧了一眼,這給了泥鰍們紛紛逃亡的機會。他連忙捂住鍋蓋——還是慢了一步,有三條泥鰍跳出鍋,許哥頓時手腳大亂。其中兩條彈入水槽,鉆進下水管倏然消失了。下水管直通下水道。許哥從下水道里拔起下水管緝拿這兩名逃犯,但是它們不見了蹤影。它們成為這一鍋泥鰍中成功的越獄者。李大姐和小許哈哈大笑起來。小許差點把眼淚笑出來了。他在家人面前恢復了原有的活潑。他又給叔叔打去電話,叔叔正在洗澡,小許興奮地向他講述這件糗事。
“泥鰍多少錢一斤?”我問。
“三十五塊一斤。”許哥眼里充滿了遺憾,再次察看下水道。他怪泥鰍太活潑了。
許作軍是老鄉當中較早來深圳的一撥。他曾一度也在灣廈搞過裝修,一天攢五六十塊。但是這個工作極不穩定,很長一段時間沒活干,他實在閑不住。“那時來沒事做,心急得很,耍不安,所以離開這里進廠去了。”他和老婆投奔江門打工的親戚,在流水線上做了幾年,而后又轉到佛山。2017 年春節期間,父親過世了,他們在家辦完喪事,重新來到珠三角。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工廠也不再歡迎他們。他們跟著弟弟又回到了灣廈舊村。這里簡直就是第二個柑子園鎮,有一幫老鄉扎根多年。李大姐當起了環衛工人。許作軍跟著老弟給一個潮州老板做裝修,一天能攢到三百塊,多的時候,也有四百塊。
李大姐從廚房里出來說,洗澡怎么洗這么久,等著他來炒菜呢。許哥說,我哪曉得,關你什么事呢,他忙得很。李大姐端上來一盤菜嘟噥:好辛苦!
許哥說他們一般六點下班,周一到周五在福田做事,坐老板的車回到灣廈差不多七點鐘。老板有三臺車,一臺是寶馬;在深圳有幾套房子,南山有一套價值九百多萬。
李大姐翹盼已久的小叔子許作勇來了。許作勇一身休閑打扮,T 恤配大短褲,再加一雙拖鞋,身上散發著洗發水的清香味。他的臉膛黝黑,略有點胖,個子也不算高。按照許家的輩分,他們在族譜中是“卓”字輩,但是身份證上變成了“作”,他的堂兄弟叫作兵、作民之類。后來也有人又改回了原來的那個“卓”字。他們下一輩子女都不再按輩分取名了,名字也取得越來越雅。許作勇給一個女兒取名為許馨慧,和羅姐的女兒一樣,帶一個“馨”字,像港臺言情劇里的角色。許作勇表示這個字也帶來了一點困擾,筆畫太多,小孩每次寫要費不少勁,需要很久才能學會這個字。
李大姐和小許再次向許作勇笑嘻嘻地講述了泥鰍逃亡的事件。李大姐說:“他要掀鍋看一下,結果跳了出來,好快呀。”老弟罵哥哥:“他是癲子(傻子)來的。”大家哄然大笑。那兩條泥鰍雖從鍋中溜走了,但是它們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如此多笑聲,也算不辱使命了。泥鰍是老弟上午買的。“還是買不得。”李大姐說。
“三十五塊一斤。”老弟說。
“還是買小的吃。”許哥說。
“小的二十五塊一斤。小的煮起好吃些。”李大姐也肯定了這一點。
老弟看著一堆廢品向嫂子提出了意見:“怎么又滿了?”
李大姐又解釋了一遍原因——今天下午兩點檢查衛生,搞衛生去了。許作軍趁空沖涼,換上一條大短褲,光著膀子來到客廳。我們架上折疊桌,擺上油煎泥鰍、炒菜心、辣椒圓子,還有一個用電飯鍋內膽盛裝的土匪菜。雞肉和鴨肉燉在一起,許哥一家把它叫作土匪菜。許哥給一次性塑料杯滿上雪花啤酒,大家上桌開吃了。
李大姐又分享了今天的戰果——藥店外的那十幾個紙箱。小許興奮地說:等下就丟出來一個,等下就丟出來一個。許哥說,今天他們進了貨。李大姐說那是因為四川佬兩口子請假回了老家,否則哪有她的份。
我開始和許氏兄弟碰杯。兩兄弟在打工生涯中走了兩條不同的路線。過去,他們的父輩也偶爾到縣城周邊打工,那時不叫打工,叫搞副業。改革開放后,許作軍作為家中長子,也是他們家族第一代到城市務工的人員——他跟著搞副業的老鄉最早來到深圳,然后離開深圳,一直在江門、佛山的工廠里輾轉。許作勇原來在云南從事裝修,2002 年下半年來到深圳,第二年結婚,十六年來一直沒有離開灣廈。搞裝修一直是他的老本行。他的妻子在老家拉扯小孩,他們共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暑假妻子帶著小孩來探親,前不久又回去了。許作勇住在另一棟樓里。許哥和老弟成家之后依然沒有分家,像一個傳統的大家庭,每年回到道縣兩家人依然在一起搭伙。
許作勇是1976 年出生,身份證上寫成了1978 年。當初老師說年齡改小一點對上學有優勢,于是他把年齡改小了兩歲。在南方,更多的人出于另一種原因改小年齡:用工單位要求工人不能超過三十五歲甚至三十歲。這是一座年輕的城市,年輕人更有市場。在深圳積分入戶政策上,三十五歲以前入戶,每年輕一歲就增加一分;四十歲以后入戶,每年長一歲要減掉一分;四十五歲后就徹底失去入戶的資格。大家又說起改小年齡的弊端:退休要晚兩年,這就意味著養老保險要多交兩年。
他們不斷勸我夾菜。李大姐說:“下次買小的吃。”老弟說:“小的只有筷子這么大,我看太小了,就買了大的。”許哥說:“好大一個,一個起碼有三兩。”老弟說:“那當然,一斤要十多塊錢。”李大姐說:“都跑掉了,那條最大的跑掉了!”大家又笑了起來。老弟說:“我也想到過的,肯定會跑掉兩三條的。”哥哥把泥鰍的逃跑歸結于鍋蓋太輕了,被泥鰍彈開了。老弟教他要一手倒魚一手拿鍋蓋,一倒進去就蓋住,要配合到位,最好是全由一個人負責,這樣才能動作到位。李大姐說:“上次我一個人煮的,一條也沒有跑出去。”我提出建議,下次要把下水道口子也先堵上。啟開兩瓶雪花啤酒,有一只瓶蓋上寫著“再來一瓶”,許哥吩咐兒子拿瓶蓋去店里兌換。十分鐘小許空手回來說沒有換成。許哥提醒他要到原來買的那一家店子去換。李大姐給他添了五塊,小許又噔噔噔下樓,提回了兩瓶啤酒。
老弟初到灣廈舊村的那年,六七個老鄉合租一個單間,上床睡兩個,下床睡兩個,床底下又睡兩三個。多的時候,一間屋里住了十幾人,地鋪就要睡五六人。老弟打地鋪打了好幾年。“剛來的時候,想都不敢想,好遭孽!”老弟說。遭孽是永州方言,是前世造孽今世受罪的意思。小許聽到這個詞哈哈大笑。
“那時候吃個快餐才兩塊五,飯準吃。”許哥回想光輝歲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湖南人大批南下的第一個高峰,是第一代打工者的光輝歲月。人們把外出打工當作一件非常自豪的事。盡管在八十年代就已經改革開放,但是真正波及內地的大規模打工潮是在九十年代涌現。1993 年許哥來到深圳福田打工。那年我剛剛在念高一,對永州火車站春運的盛況記憶猶新。正月初五之后,即將奔往廣東的務工老鄉們把隊伍排到了兩公里之外。長龍持續到元宵,每天在喧囂的主街延綿擁堵,成了年年春運的奇觀。許哥在工地沒做多久,有一次凌晨兩點查暫住證被抓了進去。老板拿錢贖人,他們待到下午才被放出來。
許哥生于1973 年,有四姊妹,他行二,上有一個姐姐,下有一弟一妹。妹妹在1982 年出生時已經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受到了處罰。姐姐是家族的傳奇。她一邊帶著兩個弟弟,一邊砍柴打豬草,因而每天上學都會遲到。但是姐姐在整個許氏大家庭里是讀書最厲害的一個,家里全是她的獎狀,也拿回來筆、本子和零食等各種獎品。全家族的讀書基因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人們稱她為天才。因為成績拔尖,老師也特別偏愛。每次她遲到了,老師只是問問什么原因,其他遲到的同學都要到后面罰站。1981 年姐姐因為麻疹去世了,當時才十四歲。那時鄉村的醫療水平低下,姐姐剛發病時,家人并沒有過多在意,也沒有把她送往小鎮醫院,而是讓一個堂叔診斷。堂叔是赤腳醫生,以為是腦膜炎,吩咐家人給姐姐吃冰棒降溫。之后病得更重,送到醫院時已經晚了。許哥還記得家人用籮筐把他和弟弟挑著去醫院看姐姐最后一面。姐姐死的時候,奶奶哭得在地上拼命打滾。奶奶后來把姐姐的書、書包和獎狀全部燒掉,送給九泉之下的她。許哥說,就是太可惜了。姐姐的獎狀能把一間屋足足貼兩圈——連學費都給免了。許哥和他弟妹沒有遺傳到這樣的基因,一張獎狀都沒拿過。
許哥感嘆:“這也是命吧!有時候是命運安排的,是爭取不來的。”
老弟認為姐姐主要是被堂叔的醫術耽誤了。同時他也說,“這也是命!”中國人說命,很大程度上是自我安慰,并非真信,只是表明你認了吧,不認只會徒增煩惱。老弟真信命。九十年代他在云南做裝修,一起共事的有個二十歲的男孩,聰明,老實,做事麻利,挺好的一人。有一次,在一棟樓里做事,有一對兄弟負責打樓梯墻,打了很久也沒打倒,男孩嫌慢,主動替他們去打,拿起錘子剛敲了兩下,樓梯墻就塌下來把他埋了。“他也是年輕,不知道樓梯墻的危險,一時也退不出來。老板只賠了五萬多元。”出事前,老弟在樓上干活總感覺瘆得慌。后來有人說那棟房子死過人,做工太急了,應該化點紙。人們的風水觀念根深蒂固,遇到開廠、開工、買房、裝修、入伙,都會請有道行的人看看吉兇悔吝。凡有一個宿命或神秘需要論證,自然會有一堆例子來佐證它。有一年許作勇在惠州裝修遇到一套房,一進門心就麻了。他不敢一個人待在屋里,夜晚睡在那里總能聽到一些異響。
對宿命者來說,死亡是最深刻的一種教育。去年,許作軍陪著父親走到人生盡頭,更加體會到生命的無奈。年輕時的父親做事猛,挑擔子是別人的兩倍,最后他老得不堪一擊了。照顧父親住院的那段時間,病房里住了六七人,后來變成了三四個,再后來只剩下一兩個,眼見著病床越來越空。醫生安慰他說,你老爸身體是最好的,沒別的病,除了腦梗之外。最后父親也走了。
父親生前曾在弟弟這里住了一個月。“他總是說,比坐牢還難過。”老弟說。確實,這個城中村暗無天日,就是座龐大的囚牢。兄妹三人多次請母親來深圳走走,母親堅持不來,她不想過來坐牢。外面是年輕人的世界,是兒孫們的世界。讓許作軍無奈的是,兩個兒子讀書都不厲害。他說現在條件好了,小孩不太珍惜,一點也不懂事。在他那個年代,八九歲要做飯燒菜,天天放牛,下田干活。“來這這么久了,也沒看你拿起一本書。”許哥對兒子說,轉而他又認可現實了。他說自己當年上初中時也想用功,也不想耍,但坐在那里一心用功就是讀不進去。他理解讀書的苦,認為這是天生的,也不能把兩個兒子逼得太狠。大兒子十四歲就放棄了上學。他說:“拉大兒子去上學,大兒子就是不愿去,現在他曉得后悔了。”許作勇問大侄子:“為什么不讀書了?”他答:“李嘉誠不也是小學文化,你看他多牛啊!”
許哥認為這是命,人各有命,兒子的命不在讀書。“能讀多少書就讀多少,也強求不了。”就像他的一個叔叔開車開挖機都很厲害,但是給女兒寫信總是要叫他代筆。許哥是初中生,在佛山打工時請教車間里一個高中女孩:高中與初中有什么區別?那個女孩想了想說:我覺得沒什么區別,它們是一樣的。現在許哥又把這個問題拋給了我,期待我給出滿意的答案。我說,還是有區別。許哥說,區別到底在哪呢?我一時無法解答,隨口說,上過高中的人,自學能力更強些。許哥出于客氣附和了:我也認為有區別。他又說:“有的藍領工資要比白領高,有些文員工資就不高。”
我們邊喝邊聊,聊得正酣,許哥忽然掉頭瞥一眼紙皮,對李大姐說要盡快處理。李大姐又炸開了嗓門:“今天有人來檢查衛生,我哪敢跑開!要是發現了問題會被罵死。總是有人拍照,拍了照要罰款。”生活垃圾要丟進垃圾桶,但是常有人隨意亂扔。老弟說:“非典那年亂丟垃圾,抓到了罰六十塊。”有的人把垃圾丟在門口和馬路邊。許哥說:“這種事頂多只能容忍兩回,第三回我要把垃圾倒在他家門口,做人太懦弱也不行。”
許作軍不斷對我勸酒,他的臉和脖子浸上了酡紅色。他談起了在東莞打工時遇到的酒神和酒鬼。這一對神鬼,是由工友們加封的,得到了公認,在大家的心目中地位崇高。酒鬼的特色是嗜酒如命,喝醉了就睡馬路;酒神呢,怎么喝都不醉,因此叫作酒神。許作軍羨慕這種本事。他說他喝酒不行,快要醉了。飯局接近尾聲了。這是一個愉快的夜晚,李大姐一家人不時爆發出大笑。就連最初沉默的小許也總是第一個嘎嘎地笑起來,對父母的事,對任何事,他都覺得好笑。他的笑點低,笑得也挺壞。
這種聊天是開放敘事,我們的話題又飄移到六合彩。六合彩是香港賽馬會發行的一種彩票。內地的六合彩是地下組織的山寨產品,這些年從廣東滲透到內地。這種私彩游離在法律之外,雖屬地下性質,卻廣受民眾追捧,城中村不少士多店私下里都有經營。投注俗稱買碼。就像英國人見面聊天氣,買碼是城中村搭訕的最佳話題。這種地下六合彩有多種銷售方式,發展出了買大小、買單雙、買特碼、買生肖,賠率不等,又印制銷售各種來自香港的“曾道人”“白小姐”碼報。有的人絞盡腦汁鉆研,常以夢境、巧遇、生日和碼報上顛三倒四的詩句來解讀玄機。李大姐分享了她的買碼心得。她的絕招是:做夢。不久前她夢到了老虎,那一期就開了22 號,生肖是虎,她中了兩百多塊。
此刻,李盛軍臉上放光,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她的夢。她說她的夢總是靈驗的,她的夢總能給她帶來好運。在佛山打工的時候,她夢到14號,就投了十塊,押生肖,親戚也跟著買了二十塊,結果兩人都中了。那段時間李大姐連買五期中了三期。她有一個姊妹群,群里有個親戚托她買碼。李盛軍看中了45 號,生肖是牛,于是幫她買了三塊錢的特碼,果然又中了。小許并沒有迷信這一套,模仿著母親的口吻打趣道:“牛?豬哦!”
李大姐繼續說:“別人都問我買碼靠什么呢。有一個舅娘的外家妹夫問我是不是內部有人在賣六合彩,總是送夢來,送得又準。我說完全是靠感覺的。有時我看哥哥的碼報,說這個43 號好明顯啊,那天夜晚真的開了43 號,他中了三千多塊的特碼。我就中十塊錢生肖,中兩塊錢特碼,也可以了。我不買多了。”許氏兄弟都勸李盛軍適可而止。許作勇說,買碼發不了財,耍一耍就行了。許作軍說:“有個老鄉押單雙,一直拖到了十多萬。”
晚上九點,我離開了這個笑聲不斷的家。許作勇也要回去,順路送我去坐地鐵。巷子里有些昏暗,路過一棟房子,他指著底樓暗角里的房子說,我住在這里,空調還是我自己裝的。他客氣地請我在此留宿一夜,我謝絕了他的好意。熱風吹來灣廈夜市的喧囂,我們走到了寬闊的后海大道。地鐵在對面下一個街區。我回頭遙望灣廈夜幕中的燈火問道:這里有沒有兩萬人?許作勇笑了:兩萬?有十多萬人呢。
3
李盛軍的一天從凌晨三點開始。
兩點半起床,三點掃街,四點前把滿滿十余桶垃圾拖到回收點,中午十一點半前須再收一次垃圾。這種生活,李盛軍持續了兩年多。仿佛科幻小說《北京折疊》,不同的時段,灣廈村折疊出不同空間和人物。環衛工的一天是從凌晨三點開始。接下來是養蠔人,他們是從四點開始。再次是天后廟,六點鐘,老董手執三炷香敬拜著天后娘娘。然后,這個村子醒了,早上七點,上班族和學生開始了他們一天的旅程。最后是麻將客,他們一天的開始是在下午一點。
早起的環衛工,見證了黎明前深圳的奇特景象——路上不時游蕩著形形色色的醉俠。這是城中村天亮前的世界。天一亮,城中村開始折疊出另一個世界。每個星期都有人上演。上至中年大叔,下至年輕小伙,有男有女,什么人都有。這些人醉醺醺曳著腳步,在夜幕下表演著醉拳。整個龐大而安靜的城中村,成為他們的舞臺。有的醉臥街頭,有的迷失巷道,有的見什么推什么,走到哪哪遭殃,仿佛刮過一陣臺風,一路上傳出瓶瓶罐罐的叮咚聲、單車倒地的噼啪聲和電瓶車報警的嗶嗶聲。倒地姿勢千姿百態,前倒,后倒,側倒,摔倒,癱倒,絆倒。倒,倒,倒!李盛軍每瞧見這些趔趄的背影就在心中默念一遍。這些人還真配合。如施了咒一般,眼瞧著就倒了。3 月一天凌晨兩點,李盛軍提前一個小時出門去撿廢品,在好鄰居超市后面碰見了一個酒鬼,背著雙肩包來回跌跌撞撞,尋不著回家的路,便靠上了一個垃圾桶,因靠立不穩,忽如一攤爛泥訇然癱倒在地,把桶中垃圾也撒了一地。她去找保安幫忙,返回時見一個胖男子正在攙扶這個醉漢,連扶了三次,總也扶不起,保安過來合力才將他扶起。8 月一個凌晨,一個男人睡在二巷八棟外的地上,李盛軍暗地里瞧不清模樣,只聽見他扯起很長很響的鼾。“有人問,你不怕嗎?我才不怕呢!我又沒礙他事。”李盛軍說。但是她多少有些擔心,從此,不再貪早出門拾荒了。最近一個凌晨,有三四個年輕人喝醉了,在灣廈幼兒園附近勾肩挽臂,歪歪扭扭,仿佛迎著驚濤駭浪艱難邁步。李盛軍和丈夫饒有興致跟在后面觀看。
灣廈村的環衛工只有少數來自湖南道縣,大部分來自益陽,因為主管是益陽人。這兩年來,城中村衛生越抓越嚴,上面不時來檢查工作,常有拍照罰款。而且每個環衛工被配上了一個定位小裝置——大家戲稱它為BP 機。像BP 機一樣掛在身上,可以實時監控你在哪個位置,是否在運動。如果長時間停留在某處,領導就斷定你正在某個角落里偷懶。有人說,這是假的,嚇人的,根本沒有定位功能。還有人說,把它掛在風扇上,它就會一直轉來轉去,顯示你正在工作,這樣就可以逃過上面的法眼。
灣廈村是道縣柑子園鎮人的大本營,聚居了五六百個老鄉。婚喪嫁娶,過去的那套生活方式也從柑子園照搬到這里。有的老鄉辦小孩三朝酒或滿月酒,可以湊三十多桌。大家根連根,凡有一丁點關系都會被請到,人人都要湊份子封紅包。許作軍和李盛軍每次收到這樣的請帖時,都心里犯嘀咕。對省吃儉用的他們來說,這是筆不小的開支。兩年來,夫婦倆依然住在三巷九棟里,一室一廳,房租由一千七百元漲到了一千九百元。——還好,在他們承受范圍內。2017 年秋,小兒子到永州市職業高中上學。2018 年2 月,大兒子跟著一個湛江老師傅從東莞塘廈跳槽到深圳松崗一家工廠,還是做模具,每個月能拿四千多塊。2018 年4 月他又考了個駕照。十五歲那年,小伙子就在工廠里做模具學徒,這些年來天天加班,從沒請過假。他已經有了四年的工作經驗。
如今那個充滿笑聲的大家庭已經四分五裂。許氏兄弟為了工錢鬧翻了。許作軍離開老弟許作勇,2018 年10 月底通過那個同祖父的堂哥介紹,也進了灣廈村物業公司。他和老婆成了同事。許氏兄弟其中的曲折,跟其他兄弟沒什么兩樣。最初兩兄弟給一個老板做事,后來老板生意不濟,解散了裝修隊。老弟門路廣,能在外面找活,自己當起了包工頭。干裝修的都是這樣,散兵游勇隨機組合,別人有活,就給別人打工,自己有活,就招別人來干。許作軍給老弟做了一年多,對工錢的算法,兄弟倆出現了嚴重分歧。其他人給許作勇干活,臨時請的,工錢是一天一結,許作軍的則是一月一結。許作軍認為老弟對他根本就沒有計數,他一天干多少活,一個月干了多少天,許作勇從不記賬。結算工錢時,許作軍認為老弟少給了很多。兄弟倆開始爭執。每次都少算工錢,許作軍覺得不值得再幫他搞下去了。早在2014 年,許作軍來灣廈也給老弟做過事,也是因為這樣才離開了他。
“錢好難拿,他不給你錢。沒味道,所以不搞了。”許作軍說。兩個兒子都勸他不要給叔叔做事了。李盛軍說:“這兩年來,起碼有四萬多塊沒給。”許作軍估計欠了三萬多元。“我拿本子記了數,交給他,也沒用。現在不能講錢了,一講就傷感情。”妹夫也一塊給許作勇做事,照樣拿不到錢。兒子9 月份上學要用錢,妹夫催許作勇給錢,工錢一直拖欠不給,因此他也不給許作勇干了。一筆糊涂賬就這樣在兄弟之間不了了之。許作軍夫婦對此抱怨不止。許作軍無奈離開許作勇另謀出路。他的門路不如許作勇廣。許作勇很早就進入裝修行業,在昆明做了幾年,2002年之后來到深圳,一直干到現在。2003 年他結了婚。“他老婆不行。他要聽老婆的。”李大姐說。在他們夫婦眼里,這個弟媳好吃懶做,三十多歲就不做事了,天天在灣廈村里打牌。弟媳進過幾次工廠,后來辭工在家專帶小孩。“她一上班就是這里有病那里有病。是裝的,”李大姐說,“打打牌就好了。”
為了多掙些錢,李大姐做了兩個崗位。除了原來的崗位,還兼管了舊村一巷、二巷、三巷的清潔。第二個崗位有三千兩百元,算上第一個,每個月能拿六千多元。許作軍開了一輛三輪電動車,負責收集灣廈新村一巷和二巷的垃圾,送到蛇口中學旁的垃圾站,中午晚上各送一次。夫妻倆合起來,再算上賣廢品的一點收入,每個月能拿到一萬一千元。這個收入不算低,相當于一個大公司職員的月薪。灣廈片區有十六個環衛工承擔了三十多個崗位,大多數人都兼做兩個或一個半崗位。李大姐認為公司的福利相當不錯,端午節給他們發了二三十斤的大西瓜,還發粽子和涼茶,中秋節又給他們發了柚子。夫妻倆同出同入,相互幫扶。如果丈夫沒空,李大姐一人去做,兩個小時就把兩個崗位的活兒干完。中午再掃一次,把垃圾桶拖到回收點,下午偶爾收拾一下,她便可以收工了。
7 月,七十八歲的父親在老家摔了一跤,腦干受損,最初也沒在意,后來發作起來差點要斷氣,被送到寧遠縣人民醫院里吸了氧,稍有好轉。老人家以為自己快不行了,怕死在外面,進不了老家廳屋。當地的風俗是,凡在外過世的人不能進自家的廳堂辦喪。因此,他又要急急地趕回家中等待壽終正寢。在家待了半個月,老父親沒有吃藥打針,居然可以開口講話了。看著人又緩過來了,還有活命的希望,子女又把他送到寧遠縣人民醫院,掛了半個月吊瓶。子女們叫他上省城大醫院去看看。他不愿去,怕花錢,盡管有農合。李大姐回去陪護了半個月,許作軍也回去照顧了一個星期。兩口子都請了假,叫人代班。如果請不到熟人代班,物業公司會安排其他人代班,實在沒人,月薪五千多的主管要親自去頂崗。這里三百六十五天都離不開人。尤其是節假日,人手緊張,不能隨便請假。許氏夫婦只敢在平常日子里請人代班。請人代班,要自己掏錢給人報酬。許作軍在請假期間把其中一個崗位托給一個老鄉:清理下水道。這工錢是一個月五十二元。老鄉做了六天,許作軍給了他五十元。老鄉說給少了,要他再添二十元。許作軍跟他算賬:一個月五十二元,六天應該是十塊零四,給了五十元已經夠了。“好小氣!以后再也不找他代班了。”許作軍嘆道,“我講給他們當官的聽,他們都笑了。”
三巷九棟一樓入口留著“家和萬事興”春聯橫批。中秋節前夕,我到李大姐家做客。我把他們的故事寫成文章,六個月前發表于《深圳文學》雜志創刊號。這天我帶了那本雜志和一桶花生油來看他們。許作軍現在跟李大姐是一樣的穿著:灰色的棉質短袖清潔襯衣,火橙色尼龍長褲。他的胸肌依然是精瘦有力。李大姐依然盤著發髻,眼窩凹陷,顴骨高聳。屋內依然擁擠,不便插腳。客廳里又搭了一張木床,上下鋪堆滿了雜物和廢品。床頭掛了兩件火橙色尼龍制服,屋里共掛了六七件。廢紙皮零星堆在角落里,不像上次那樣堆積成山了。他們的廢品收入大不如前。今年紙皮大掉價,每斤從去年最高時的一塊二跌到了六毛五。床邊擺著一臺冰箱和一臺飲水機——替代了原來那個簡易壓水器。墻上掛一個鐘,由方形鏡框裝裱,頗像一幅十字繡,畫面是一個花籃,盛著大紅大紫的牡丹,花與花籃提手構成了一個圓,圓內環繞著十二個羅馬數字,時針和分針指向2:45。
不久前,妹夫兩口子從這套房搬走了,許氏夫婦把里面那間房租給了一個寧遠老鄉。房內不如原來整潔了。那張床支了個白色蒙古包蚊帳,床下散落著幾雙鞋和三個柚子。門口堆放著一個黑色塑料袋,裝著衣服。那位老鄉從事房屋外圍設計,月薪一萬多元,這幾天在東莞出差。他不久要離開深圳,打算退租。
“他妹夫跟著我們吃,總是吃我們的,一分錢也不給。”李大姐解釋妹夫的事情。
“不給伙食費啊?”我問。
“他才不給呢。我們這邊開支好大啊。”
同樣因為錢,兩家人關系疏遠了。妹妹和妹夫搬到另一棟樓里,租了一個單房,月租一千多元。“在一起不親,不在一起親些。”許作軍無奈地笑。他說出了至理名言:親戚之間聚久生隙,離則相親。就連那個同祖父的堂兄也跟許作軍夫妻發生過不愉快。那個堂嫂與李大姐的工作地盤曾一度交界,李大姐有時去對方的地盤撿撿廢品,堂嫂瞧見了眼睛氣鼓鼓的,眼珠快橫上天了。后來堂嫂換了個崗位,雙方地盤不再交界,關系才慢慢緩和過來。
快到中秋節了,大兒子將從松崗來到灣廈,與父母團聚。李大姐打算一家三口歡度這個中秋,不愿再跟弟妹兩家人一塊聚餐。我想起了過去那個在春節中從不分灶吃飯的大家庭,那種其樂融融如今在異鄉的摩擦中悄然瓦解。許作軍明白,家大了,兄弟姊妹之間免不了要傷和氣,但畢竟還念親情。至于另一個堂兄許作興,許作軍夫婦對他恨之切切,毫無親情可言。他們是同一個曾祖,未出五服,但在一個中國大家庭中,這種親情早就被稀釋了。如今因為工作摩擦,他們之間視如仇敵。雙方地盤交界,許作興時常耍巧,把他的垃圾悄悄轉移到李大姐的地盤上。
“他心蠻壞的!”許作軍說,“心壞又狡猾。”
“總是把垃圾丟進我們的桶里。5 月份的時候他們推著車子,把五巷的垃圾丟到我們三巷五號的兩個垃圾桶里。”李大姐說,“我看到他們穿著我們這種工衣從那里過去。我知道是他們,馬上告訴我老公,追上去,直接把垃圾丟回他們的垃圾桶里。”
李大姐當面責問許作興夫婦:“你們做得起就做,做不起就不做!”
許作興已經六十二歲,在環衛公司里干了多年。許作軍認為,他經常花錢送煙買通了上面的關系。“表面上不講話。陰毒!他在老家做過村支書,曉得瞞上欺下,貪污了不少。那幾年不敢回家,怕村里人報復。”許作軍說。
李大姐剛來灣廈上班時,許作興就開始把隔壁巷子的垃圾偷運到她的地盤。有一回他把一張丟棄的席夢思床墊拖了過來,李大姐發覺后找他理論。雙方常常為這種事吵架,妯娌倆還動了手,有一回許作興夫婦追到了李大姐家里來鬧。
“現在我們誰也不耳(理)誰。”李大姐說。不久前,早晨,堂嫂在巷子里扯住許作軍的衣服,又抓又罵,衣扣也扯斷了兩顆。李大姐掃人行道時遠遠瞧見了,箭步沖上來,叫丈夫別動,她替他上去交手。女人和女人動手,才是這里無可爭議的規則。“他老婆六十來歲了,我才四十來歲,我搞不過你呀!她罵我老公,想讓我老公打她,好賴賬嘛!”李大姐年輕力壯,動起手來是要占上風的。此時許作興舉起竹掃把要打許作軍。李大姐抓起手機對許作興怒吼:“賭你動一下!”許作興一時頓住了。村里的保安連忙過來勸架。上午八點,李大姐跑到管理處,向經理投訴:“就是你們太過偏袒了,他們才那么張狂!”
晚餐時,李盛軍洗了澡換上便裝,綰著長發,脖子上墜著金項鏈,上穿黑白相間的橫條紋T 恤,搭了炭色的牛仔褲,恢復了女性的容光。她又做了一道土匪菜招待我。老做法,鴨肉和雞肉燉在一起,這回還加了野生小竹筍,是她的大姐在老家山上采的。她娘家做的土匪菜更為壯觀,是把雞、鴨(或鵝)和五花肉燉在一塊,用大臉盆盛裝上桌。她還做了腌辣椒煮龍蝦——她說蝦要四十多元一斤。這種做法,我是頭回吃。廣東人做蝦通常是清蒸白灼。辣椒配龍蝦,是她的獨有做法。“以前我也曉不得煮,后來有人告訴我這樣煮。”至于那只鴨,李大姐好不容易才買到。如今城管和街道辦嚴禁城中村各檔口私宰家禽,宰活雞活鴨的店都關了。但是李大姐有熟人門路。下午買菜時,李大姐碰到了許作勇。她沒有告訴他今晚她家請客,因為8 月份許作勇有一晚請客,落下了許作軍兩口子。“他請了堂哥、妹夫,還有侄兒、表哥一起吃飯。我們兩個連一句話也沒有。本來我們也曉不得這事,我后來打電話回去,是我婆婆講的。他不請我們,我憑什么喊他吃!”李大姐用牙齒撬開兩瓶啤酒,像啤酒一樣傾訴,“我跟我兒子講,他做什么菜,我煮得出,煮得比他還好吃。”
許作軍說:“他聽他老婆的話。”
道縣,這個周敦頤的故里,是個重禮的地方。禮尚往來,你不來則我不往。許氏兩兄弟之間的和睦關系已不復存在了。許作軍跟老弟翻了臉,跟妹夫翻了臉,跟同祖父的堂兄和同曾祖的堂兄也翻了臉。兄弟鬩墻的劇情不斷上演,老許似乎覺得這不太光彩,他皺著一臉苦笑,談起來也有所顧慮了。不過,六親不認是城市化的開始。
桌上擺了四盆菜,不銹鋼湯盆盛著。許作軍赤著上身,擺了一支紅酒和一瓶雪碧。他們夫婦不停地勸菜。李大姐塞了一只雞頭給我。——看得出,這是他們最好的禮節。我看著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客氣地啃了一圈。“這是我親自動手整的,”許作軍說,“大席上整得不干凈,自己親自動手的,放心地吃!”我只好點頭同意他的說法,盡量把雞頭啃干凈一些,不能負了他的美意。
啤酒喝完了,許作軍用開瓶器鉆入紅酒的軟木塞,木塞忽然被拔斷了。他接著鉆瓶中那半截。“抽煙沒有一點意思,大中華給我抽我也不抽。喝酒對身體好,喝紅酒對血管有好處。”許作軍說,“我一天喝兩餐,晌午喝一餐,晚上喝一餐。”他母親從老家捎來了紅薯酒,有空他就喝喝。提起婆婆的事,李大姐又數落起許作勇。去年夏天母親在這里住了十三天,許作勇兩口子從來沒有過來看看,偶爾一兩次飯點,才讓女兒過來喊奶奶去吃飯。“他脾氣好怪。有時我們正在做事,他還要罵我幾句。有些事又不提前說清,做錯了罵,沒做錯也罵。罵了還拿不到錢。不是我一個人講他,蠻多人都講他,”許作軍說,“跟他關系不親的人,他給錢;跟他關系親的人,他不給錢。就這么搞的。我跟我妹夫做事,根本連個數也沒有。沒有錢,可以先記個數。但是連數都沒有,怎么去做事啊!他老婆吃了飯就是耍。三十多歲了!別人都掙好多錢。這個男人沒有用。這么個男人有什么用呢!我看穿了。老婆天天坐在麻將桌上。打一盤老板要收五塊錢。四個人打麻將四個人輸錢。錢到哪里去了?他們講都被老板收去了。這么做事怎么做得好。要互相體諒一下,這個家庭才搞得好。老鄉,你說是不是?成天賭,不上班,家庭怎么搞得好!”
“他婆娘正月里去佛山工廠打工,做了二十多天,又跑回來了。”李大姐說。
“我老娘都看不慣。去年在這里的時候,他又不管。我把老娘送回去時,他怪我沒跟他打招呼。我好難做啊!”許作軍嘆道。看來這兩兄弟積怨頗深,作為老大已經毫無辦法調解了。酒精潤紅了他的胸膛。
“我說我頭天都告訴過你的。”沒有飲酒的李大姐,兩頰也緋紅一片,她說話還是那樣活潑爽快,“兩公婆都不去送一下老人。”
對面的樓房漫過來一縷炒菜的香辣味。房子隔得太密了。他們經常分享各自不同風味的菜香。昨天不知從哪一家傳出一陣刺鼻的辣味,嗆得整棟樓的人都打起了噴嚏。許作軍夫妻所租的房子靠在舊村邊緣,采光通風比其他房子強多了。他們習慣了這個城中村。雖然兄弟姊妹間積怨生隙,但他們的生活看起來不錯。他們最大的牽掛就是小兒子。小兒子目前在職業高中讀二年級,學習電子商務專業。學校管理嚴格,寄讀生一律住校,請假必須經由家長同意。宿舍里條件差,有疥瘡,小兒子想去外面租房,許作軍沒有答應。“我們村里有個小孩,吃完早餐出來,在外面耍,放學時又跟著同學們回家。老師以為他在家里,家長以為他在學校里。”老許笑道。他認為,必須由學校管著。
今年暑假小兒子到父母這里待了三天,幫父母拖垃圾桶,雙手被磨出了水泡。“就是要讓他體驗一下。”老許說,“嬌生慣養等于是害他。”夫婦倆注重勤儉,對兩個兒子從小管得嚴厲。棍棒和勤勞是他們教育兒子的秘訣。李大姐常把兒子打得轉。當兩個兒子還是留守兒童時,許作軍對老家父母說管得越嚴越好。2009 年他修新房時,讓兩個兒子搬紅磚上二樓,九歲的大兒子每次捧十塊(李大姐一次也只是挑二十四塊),每天捧五百塊。李大姐在家時逢下雨天就帶著兩個兒子上山砍柴。小兒子離開灣廈,后來又到舅舅那里上班,工廠生產玩具,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第一天去做電視天線,做得手疼。老表給他換了個崗位,他又坐得屁股發疼。第二天跟他說好,工資計件,產量達標一天一百二十塊。小兒子就拼命干活,一天就做了一萬五千多件。外公生病后,他提出回老家去看看。舅舅說我現在沒有錢,等結工資時再給你。小兒子說,算了,我不要了,等你有錢了再說。“懂事了!”舅舅從微信里給李大姐轉來一千塊錢。李大姐認為小兒子這次表現蠻好。許作軍對兒子們說:“我這一生是做不出什么大成績了,我盡力了,以后就看你們的了。”小兒子比大兒子嘴巴活,大兒子更害羞一些,不過,兩個兒子都繼承了他們吃苦耐勞和踏實肯干的家風。許氏夫婦為此感到自豪。他們知道窮人的生存之道,只有依靠自己的雙手。只要肯干,就會有一碗飯吃。許作軍通過訓練兒子刻苦做事是要教給他們一個道理:生存不易,必須學會一門技術。他囑咐大兒子一定要把模具學精。許作軍打算給他買車。“沒辦法,被逼的,你現在不買房買車,連婆娘都討不到。我清明節回去,人家都買車了。年輕人不買也不行了。不過車子也是個奢侈品,我對兒子說,我買得起,不知道你養不養得起喲。”
去年大兒子用自己的錢報名學會了開車,花五千多塊給自己買了臺蘋果手機,又向李大姐上交了幾千元。每年回家他還會給外公和舅舅們捎帶幾條香煙。舅舅常對李大姐夸道:“妹妹呀,你沒讀什么書,但是把兒子教得這么好!”
晚上九點,我告別了許氏夫婦,因為他們要早睡早起,李盛軍的一天是從凌晨三點開始。那仿佛是一個折疊后的時空,她要去見證城中村的另一個世界。折疊意味著貧富之間的微妙共生或神奇轉換。城中村無時無刻不在折疊,每個人都試圖找出一條路徑穿越到另一個階層,過另一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