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

巖洞村,一個深藏在劍川縣彌沙河畔千柏山上的古老村莊,與山分不開、與水割不斷,透著幾分古樸和美麗。
初夏,沿著蜿蜒曲折的彌象公路,聽著谷底汩汩流淌的聲音,行走在彌沙河兩岸深邃的河谷里,仰望高聳入云的崇山峻嶺,谷地里、大山上,一座座寧靜安祥的村落闖入我的視野,一種親切而又高遠的感覺在心間迅速地升騰。在一個叫八里橋的地方,彌沙河匯合了一股山間的水流后繼續向南流淌,而彌象公路則在此拐了一個大彎,從兩山對峙的峽谷里向西面的大山腹地延伸。坐在汽車里,隨著車子逐漸駛向山腰,眼前的視線也逐漸變得開闊起來。窗外,兩山之間,流淌著一股溪水,由于是枯水期,河床上裸露出一灘的巖石,對著湛藍的天空。河谷兩岸,山勢忽陡忽緩,那些構成峽谷山體的巖石,突兀出來,連接成了一處處峭拔的懸崖。巖石邊上,一棵棵高大的樹木、一片片矮小的灌木叢在烈日的炙烤下頑強生長著,偶爾有一簇簇紅的、白的花競相開放,把眼前的山體裝點得極富層次。再往前,遠處對面的山坡上,一片蔥綠綿延起伏著與天相連,幾朵飄浮的白云把村子和大山連接成一個不離不棄的整體。
巖洞村位于彌沙西南海拔3500多米的千柏山山麓,1985年修通的彌象公路穿村而過,把村子和外面的世界連在一起。在村子后面5公里處,彌象公路西側的一座山峰上,有一處天然巨洞掩映在蒼翠的群山間,洞因巖而成,故名巖洞。巖洞村也由此而得名。
車子在村子中央、公路一側的小廣場上停了下來,打開車門的瞬間,陽光明媚,一陣甜香沁入心脾。當即下車,只見村子依山勢而建,北高南低,民居以集中聚居為主,同時又有獨戶分散居住,房屋多為上棟下宇、前有重檐的土木殿式結構的兩層瓦房,偶有部分垛木房散落在村里。村子周圍密林環繞,谷底有溪水穿境而過;山脊之上,白云飄飄,樹木蔥蘢。在這大山之上,腳下這一方開闊、平整的廣場,就顯得彌足珍貴了。
走出廣場,公路的另一側,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些房子底下用大青石砌成的墻裙,由于山勢的原因,這些墻裙矮的也有一人多高,石頭上面才是黃色的夯土墻。走進村子,村內巷道由青石鋪成,或臺階、或平路,三步一階、五步一臺,順著山勢在村子里延伸。拾階而上,巷子里,陽光穿過頭頂的房檐,照射到地面上,光影跟隨我的腳步,在每一次抬腳中移動。行進間,用手指輕觸斑駁的土墻,古村歷史的溫度和重量仿佛就在指間滑過。在這里,由于地勢的原因,站在任何一家的院子里,都可以用手觸摸到前面一家的屋檐。坡前屋后,一些難得的空地上,也挨挨擠擠地堆放著一些高高的松毛垛,鋪展著生活的氣息。村中老人介紹,明朝洪武年間有施姓村民從劍川龍門經沙溪遷入到巖洞下面的山箐中,后因野獸出沒、地形狹窄,逐步搬至現在村子的位置。遷入巖洞村的先民們在此建造宅第、繁衍生息,逐步形成村落,至今已有600多年的歷史。
巖洞村因鹽馬古道而起。史志記載:“彌沙”為唐南詔時“傍彌潛井”“沙追井”兩地名之合稱。劍川自唐代開展制鹽業以來,彌沙就設鹽井,稱“傍彌潛井”。清《康熙劍川州志》中明確記載:“彌沙鹽課司轄順蕩井、喬后井。”歷史上,往來于彌沙井和云龍諾鄧井、順蕩井之間的鹽馬古道就從村中經過。當時,施姓村民奉官家之命來此守關護卡,后逐漸形成村落。可以說,巖洞村因鹽馬古道的繁華而得到發展,當然在此后漫長的歲月中,也隨著鹽馬古道的失落而失落。特別是1956年后,由于資源的枯竭,彌沙鹽井關閉。這條亙古的鹽馬古道走過了上千年的歲月,最后也被歷史所塵封。歲月塵封了馬蹄印跡,可是古道旁的守關子民卻依然在此生活。
沿著臺階往上,在村中一處相對寬敞的山坡下,我遇見了一口古井,說是井,其實就是一個小水塘。水塘四方井沿及井底均用青石板圍成,水深不過半米,其中一處石板縫隙間有筷子般大小的水滲出,逐漸匯聚成一汪碧水。水井周遭有用青石砌成的臺階,可供村民放置背水的木桶,也可用作歇腳之地。村民施有志介紹,這口井在巖洞村歷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過去村里幾百號人以及村里大小牲畜,都靠這口井吃水,村民們背著木桶來來回回從井里背水回家洗菜做飯,乃至現在村里那些輩分高的老人,總會定時、不定時地來到井臺上看看,還不忘教導嬉鬧的孩子們別往井里扔東西。如今,巖洞村家家戶戶都通了自來水,很少再有人來背水了。但是村里人覺得古井應該保護,所以就在古井上澆灌了混凝土房子,并將周邊環境修葺一新。碧綠的塘水猶如跌落山間的翡翠,在微風中波光瀲滟。在鄉村,遇到一口古井已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然而在這大山之上,它呈現給人的是一個浩瀚的天堂,它喂飽了每一張嘴,滋潤了村莊的每一個生命,人與牲畜依靠它,才能生存和繁衍。這在巖洞村,也不例外。當年從彌井出發的馬幫穿越崇山峻嶺后,來到巖洞村,在古井邊稍作停留補充體力后,穿過村子,然后沿著陡峭的山坡爬到千柏山埡口,從埡口經過象圖,就可到云龍了。然而在千柏山埡口,由于海拔高,這里山風狂烈,氣候寒冷。如果遇上陰雨天氣,便是一雨成冬,雨雪連天,步履艱難,常有馬幫或背鹽人在此喪命。舊時,村里曾有“上山背朝天,背鹽在云端”的民謠。也正是在這充滿艱險的古道上,催生了一座凝聚著人間溫情的建筑“救命房”。千柏山埡口的“救命房”的墻面由塊石堆砌而成,在簡易的屋架上蓋木板,牢固而且避風,是當時往來于古道上人們自發修建而成的簡易避難所。房屋橫梁上掛著路人捐獻的打火石、米面等取暖工具和食物,墻角堆放著行人不斷消耗后又不斷補充回來的柴禾。如果馬幫和行人行至此處,遇到雨雪天不能前行的話,就可以在“救命房”中得到救助。等雨雪過去,再繼續前行。20世紀80年代,隨著彌象公路的修通,“救命房”亦失去了曾經的作用,逐漸在風雨中傾倒,乃至消失,留下的只是老人嘴邊的記憶。
沿著臺階逐漸向上爬,在村后一塊相對平緩的空地上,眼前,村中的房屋,或密密匝匝、或零零散散,各式各樣、高低不齊卻顯得充滿活力。身后,矗立著兩座寺廟,一座巖龍寺、一座洞明廟,兩座寺廟巧妙地將村名“巖洞”兩字嵌入其中,頓時讓人覺得這高天之下、云端之間,霎時多了幾分雅致。洞明廟,建于明末,清朝咸豐三年間第三次修建,是村內極具地方特色的本主廟。其建筑規模較大,山門前檐正中刻有“洞明廟”三個大字的匾額,門樓上雕梁彩繪,色彩艷麗。進入山門便是一個庭院,兩側是廂房,中間大殿供奉著護佑本村的一些本主塑像。大殿正面是一座古戲臺,斜檐翹角,讓整個建筑顯得更加張揚和有活力。每逢六皇(農歷六月)、九皇(農歷九月)和本主廟會(正月十五),村民們都會在古戲臺上舉行演唱傳統戲劇、演奏洞經音樂、表演農耕文化等文藝活動,至今村里還流傳下來47首珍貴的洞經古樂。巖龍寺亦建于明代,是一個集佛、儒、道“三教合一”的宗教勝地。徜徉于寺廟間,回首往昔,歲月的光影穿過亭臺、穿過樓閣,讓兩座寺廟顯得更加地寂靜和深邃。在巖龍寺前的一塊空地上,生長著一株粗大的古柏,古柏上那些受盡歲月盤剝、變得赤裸裸的枝丫,依然蒼勁有力地直指天穹。我深知山村中有一種信息:對老樹、古樹的敬畏,乃至恐懼和神往,以及不改尊崇的初心。我始終相信,世間萬物皆有靈,這株經歷了上千年的古柏,唯有它風雨不朽的生命能閱盡古村的人世滄桑。由于人口的增加,現在兩座寺廟的周圍都有了一些人家居住,往昔這些被村民們頂禮膜拜的諸神諸佛,也一改高高在上的姿態,和村民們在此和諧相處了,寺廟的香火氣和人間的煙火氣就在村子上空飄蕩、融合,直至消失。
站在村邊,一些狀如綿羊的云朵,從對面山麓的背面緩緩飄出。大山之上的巖洞村是一個典型自給自足的小村莊,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由于海拔懸殊較大,這里植被垂直分布明顯,動植物資源豐富,分布有云杉、紅豆杉等珍稀樹木,以及成片的杜鵑林,林下野生食用菌有松茸、牛肝菌、羊肚菌、北風菌等十幾種,同時盛產野草烏、馬兜苓、黨參等藥材。長久以來,村民們依托大山,把生活的夢想深深地扎進這高天厚土中。由于坐落在大山之上,巖洞村山地面積廣泛,適宜于蔓菁菜的生長。蔓菁菜在白族方言叫“土萍菜”,每年五六月小麥收割后,人們就把籽種撒在土里,一般11月底就可以收獲。在過去,村民們保存蔓菁的常用方法是用專用的刀子把它切成圓片,用竹篾條穿起來,長長一串掛著,自然風干。在物資匱乏的年代,蔓菁可以作為牲畜越冬的飼料,也可作蔬菜。但是由于蔓菁很“寡”,在沒有充足油葷的年代,人連續吃幾頓,全身就會發慌,然而對現代人來說,蔓菁恰恰是去油消脂的健康菜。得益于蔓菁“寡”,村民們用刀把蔓菁切成牽連不斷的“花”,然后就近就便掛在田邊的松樹等低矮灌木上,讓它經受冬天的寒氣和大山之上霜雪的洗禮,這樣自然風干的蔓菁“花”,通體發白,極富彈性,吃的時候更嫩更有味道。每年都被外出的巖洞村民帶出大山,成了一道備受人們歡迎的鄉愁菜、健康菜。
同行的村民施有志介紹,之前數百年間,由于地處偏僻、交通不便,巖洞村的經濟發展緩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全村的經濟,特別是文化教育得到了長足的發展。2008年,村民們齊心協力,共同出資,在村東陽坡領建了聚文塔,塔下松林間,起了一座亭子,名為“過歸樓”。順著施有志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見高聳的石塔、簡樸的亭子,掩映在蒼翠的群山間,猶如村民們心頭上的坐標。我想,當每天的光影悄無聲息地從塔上走過之際,陣陣松濤聲中忽又閃現飛檐翹角的影子時,無邊的鄉愁就會在大山里蔓延開來。
如今,幾千年前古人開創的鹽馬古道上,早已不見了馬幫的身影,早已遠去了悠揚的鈴聲。然而,古道還在,古村猶在。至今,村里還保留著手工做扎、手工制作木蒸籠、剪紙等技藝。由于歷史上交通不便,相對封閉,傳統民歌等白族原生態文化在群眾中得到很好的傳承。村里走出州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劍川白曲傳承人施詠妹、施一順等一大批能彈三弦、會唱白族調的民間文藝家。現年37歲的巖洞村村民施詠妹,從小就對白曲產生了濃厚興趣。學習和勞動之余,她苦練白曲唱法,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演唱風格,多次代表州縣,到北京、上海、貴州、昆明、麗江、香格里拉等地演唱白曲,深受廣大人民群眾喜愛。
一方水土滋養一方靈氣。走出巖洞村,霞光滿山。坐在車上,回望這個大山之上的村子,一縷縷的炊煙正在村子上空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