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中注意到那個人,是緣于他一絲不茍的擦車狀態(tài)。我專注地望向窗外,看著他出神,以至于都忘記了自己正在炒菜,手里的鍋鏟舉在半空,鍋里的油,已經(jīng)開始冒煙,我還一無所知,老婆闖進來,馬上把白菜倒進鍋里,怒吼:“在搞哪樣?馬上起火了!”鍋里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爆裂聲,把我嚇了一跳。而那個人仍然無動于衷,用一張帕子反反復復擦拭著車門的拉手。
半年前,和妻子結(jié)婚后,我就住到了岳父母家。岳父母家住一樓,出門很方便,抬腿就是路,路的一邊有序地停放著私家車。在廚房忙碌一日三餐,偶爾瞟一眼,外面就如同街市,有打羽毛球的,有小孩子做游戲的,也有遛貓狗的,還有手里拎著菜回家的教職工。這是大學家屬院,過一個天橋,就是教學區(qū),家屬院住有教職工及家屬萬余人,我能夠認識的人,不足十人。自然,這個擦車者,我沒有印象。
后來,我站在廚房吸煙,又看見幾次這個擦車者。他挽著褲腿,扛一個很寬大的拖把,手里提半桶水,肩上搭一條毛巾。到了一輛紅色小車前,先把車身打濕,用拖把反反復復拖,最后,再用帕子把車擦干凈。做這些的時候,有人路過,他頭也不抬。周圍發(fā)生了任何事情,他都熟視無睹,完全進入了一個忘我的境界。我就納悶了,住在這里的家庭,基本上都有私家車,根本不在乎那個洗車費,大熱天的自己洗車,辛苦不說,內(nèi)飾怎么洗干凈呢?再說,每一次我都看見他只洗車身,連車門都沒有打開,這樣的洗車,有多少意義呢?再說,他的那輛已經(jīng)瀕臨報廢狀態(tài)的小車,怎么都不配享受這樣的待遇啊,我的結(jié)論是,這個人太愛惜他的紅色小車了。世界上的人形形色色,很多人的愛好或者說癖好是超出我們想象的,比如有的人不吸煙,卻喜歡把玩煙斗;有的人不喝酒,卻喜歡收藏各種名酒……
有天晚飯后,我在家屬院散步,又看見了他。這次,在路燈下,他正彎著腰,一心一意地擦拭著一輛紅色越野車。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分明不是先前的那一輛車,以前的紅色車,是低矮的轎車,這是一輛高大的紅色奧迪越野。想了一下,我又釋然了,一個家庭多輛車,不是奇怪的事情。我試著和他搭話,他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嘴唇都沒有動一下,我明白,這是一個難以接近的人,便遠遠地吸著煙,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他自己滿意了,才用擦車的帕子很隨意地擦拭了一下流汗的臉,心滿意足地提著水桶,扛著拖把離開。
進入九月,大學開學,我朋友的孩子考入了我所居住的大學,陪著他給孩子辦入學手續(xù),結(jié)束后正準備去飯店吃飯,無意中,我又看見了那個人,此時,他正賣力地擦拭學校那輛紅色的中巴車。這輛車是接送教工到新校區(qū)上下班用的校車,每天固定地停在老校區(qū)大學部辦公樓前面。按說,車的維護和保養(yǎng),應該歸車隊才是,他為什么去擦車呢?這樣的行為,我完全不明白了。這個神秘的人,也更加讓我有了一探究竟的欲望。
一次酒后,喝著茶,我說出了自己的疑惑。我說:“我經(jīng)常看見那個到處擦車的男人,他為什么有這樣的愛好呢?”岳父看了我一眼,有點猶豫的樣子。岳父是教授,也是職稱委員會成員。上課時口若懸河,而和我交流時,總是很吝惜詞匯。特別是單位上、工作上的事情,基本上只字不提。岳父也喝了酒,一改往日在家的沉默,終于打開了話匣子,通過岳父的講述,我才知道了那個人的故事。
那個人姓黃,是大學美術學院的講師。特別喜愛和擅長畫雪山雪景,他的畫在本市業(yè)界很有影響,還當選市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他的教學,也深受學生喜歡。三年前,他申報副教授職稱,恰逢新來的校領導那天巡視到現(xiàn)場,便有了就地辦公的想法,于是,看了他的申報材料,邊看邊點頭。這樣的喜訊,被一個初評委好友悄悄轉(zhuǎn)告給了他,得到消息的黃老師心里大喜,立即帶著作品趕到現(xiàn)場,一番握手問好后,黃老師便熱情地奉上自己的作品《雪山暖陽》。這是一幅雪山油畫,遠遠看去,雪,潔白無瑕,白得刺眼。山,半黑半白,冷峻得寂靜無聲。這幅畫是黃老師的得意之作,也是本市美術家協(xié)會眾多會員最喜歡和臨摹的作品。黃老師笑瞇瞇地說:“請領導指教!”
領導客氣著:“指教不敢當,對美術我沒有深入研究,我是來向大家學習的!”評委們?nèi)慷颊局婎I導笑容可掬,便看著他笑,說:“您客氣,太謙虛了!”
領導不看畫了,仍然笑容可掬地挨個看遍大家,這是要離開的前奏,大家都準備好了表情準備歡送了,領導說:“黃老師的畫,確實很好,有一點,我還沒有看懂,當然,等以后有機會再向黃老師請教!”黃老師及所有在場的人,笑就僵在了臉上。
后來,黃老師的副教授職稱黃了。美術學院院長私下告訴他:“領導說了,暖陽下,雪山怎么會沒有一點紅色?理論上、邏輯上都講不通嘛……”黃老師力爭,說:“院長,我每年寒暑假都去了雪山寫生,真實情況真是畫的那樣啊,為什么非得有紅色呢?你如果不相信,我把現(xiàn)場照片給你看……”院長訕訕地說:“黃老師,我相信也沒有用啊!”
都沉默著,不再說話。談話之后,黃老師就有點精神不正常了,不再上課,而是開始了他尋找和擦洗紅色車的生涯。
怪不得,每次見著那個人,他不是在擦車,就是在擦車的路上,他總是那樣執(zhí)著而忙碌。從此,再見到黃老師的時候,我就遠遠地讓路,并目送著他步履穩(wěn)健的背影漸漸遠去。
柳戀春:作品在《當代小說》《小說界》《天津文學》《文學界》《北方文學》《短篇小說》《草原》《雨花》《滇池》《文學港》等刊物發(fā)表。著有短篇小說集《遍地黃金》《他們看我不順眼》?等。獲草原文學獎、首屆“嘉陵江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