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箭


和風徐徐,遠山如黛。
站在樂鄉大道的延長線上,向西眺望,這個曾經被稱作拖柴土的小山村,如今已變成了白云新城的工地。大部分房屋已經拆除,剩下一處處斷壁頹垣。清表后的土地裸露著黃色的肌膚,機器隆隆的轟鳴,土灰斜斜的飛舞。夕陽的余暉里,一座白墻紅瓦的建筑巍然而孤獨地聳立著,逐漸地掩映在一片蒼茫的暮色之中。
歲月如風,時空的變幻讓人目不暇接。
1年前,這里還是一個熱鬧的所在。沿路而筑的民居聯袂成小山村特有的街衢,給巍峨的王府平添了些許莊嚴。逢年過節的情景,讓我們想起李煜的詩句,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如今,這些已然成為一種回憶。幾年后,這里就會成為一個功能完善的新城區,體育、醫療、金融、換乘等諸多中心將帶給人們更多的便捷和享受。
5年前,市民中心投入使用,將村莊的平靜漸漸打破。隨著行政中樞的西移,松滋拉開了快速擴展的步伐,悄然成長為“湖北率先、荊州領先”的明星城市。伴隨著一幢幢高樓的拔地而起,一批批農民離開了生養的故土,走進城市。若干年后,他們還找得出曾經的家鄉嗎?
12年前,王府開始營建的時候,這里還是一片遠離城區的僻壤,沙劉公路蜿蜒著擦肩而過,一座磚瓦廠間斷地冒著青煙。人們習慣于在自家的院落里悠閑地生活,雞犬之聲相聞。誰也沒有想到,短短的數載光陰,這里居然會成為城市的核心區域。或許巧合,或者偶然,但我們不能不佩服王夏先生的眼光。其時,王夏先生剛剛結束南方的事業,正開啟京華創業之旅。那一年,猴年,是王夏先生的本命年。
王府的所在,夾雜在一片民居中間,這里原是著名作家李叔德的別墅。他和王夏因著共同的志趣,是極好的朋友,幾十年來不曾改變過。寫出了《賠你一只金鳳凰》的李叔德一度是松滋文人們的精神領袖,現在是王夏先生。
過去的30年,給那些有野心的人提供了充足的創業或者投機的機會,幫助他們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北上京華使王夏先生找到了撬動事業的支點,文化商人則讓王夏先生在物質和精神領域都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王夏先生開始營建自己的王府。從2004年開始,到2012年完成,王夏先生陸續投入了自己在北京創造的絕大部分財富。必須承認王夏先生骨子里那濃厚的家國情懷,不管此身何屬,家鄉總是讓他難以割舍,何況葉落歸根本來就是中國人的宿命情結。把皇家宮廷的輝煌富貴和江南園林的清致素雅相結合,在松滋打造一座獨具特色的府邸,作為自己的歸處,兼成“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廣廈,豈不是一件快意人生的雅事?如果能作為一處文化遺產留存下去,那更是求之不得的夢想。
這個夢想也推動著王夏先生在北京的發展。
在8年不停地摸索和敲打中,包括反復的重建,王府終于落成。高大的圍墻、氣派的門樓,在江南是不多見的。不論是雕梁畫棟,還是黃瓦飛檐,處處都透露著僭侈逾制的跡象。著名作家蔣子龍題寫的匾額“王府”高懸其上,讓我們想象王夏先生在中國文壇的影響。
進得大門,是一方絕佳的天井。青石鋪地,廊腰縵曲,中間擺放著一架來自蘭州的黃河水車。冬日抑或春日的下午,陽光斜照,三五人相約,吟詩弄牌、醉酒飛觴,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夏天酷熱,天井里放一池涼水,赤腳泡在其中,又別有一番情趣。
東、西院落里疏疏地種有一些樹木,有桃、李、棗、柿、八桂、玉蘭、茶花、紫薇之屬,足見主人的匠心。桃、李、棗、柿都已結果,我曾有幸品嘗,感覺王府的水果,畢竟與眾不同,特別是柿子,南方不多見,居然有北京的味道。
至于王府三路三層的建筑和極盡豪奢的裝飾,我囿于對建筑的無知,不知道怎么描述。我能感受到的,是主人與眾不同的良苦用心,甚而至于苦心孤詣。
那深藏于地下五六米之深的歌舞廳,難道是為了在盡情放縱情懷的時候,不對周邊的鄰人造成干擾?其實,歌舞廳的設計本身更是對未知災難的防范。如果發生意外,這絕對是一個安全的堡壘,可以對付嚴重的地震和轟炸。
那占地300平米的游泳池,碧波潾潾,幽徑縈回,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是不是暗合“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故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的堪輿風水地理?道家認為水是萬物之源,有水才有生命。風主運,水主財,所以才有主人的風生水起,一帆直濟滄海;天卷云舒,巨椽寫就華章!
那華麗的戲臺,曾經幾度延聘知名的戲班上演精彩的春戲,讓眾鄉親一飽眼福。也曾在這里舉辦“吾母九十孝文化”征文頒獎典禮,成就松滋文壇的一場盛會。
東北角的藏書樓,是看戲的制高點,也最是賞月的去處。樓連廣宇,浩浩意氣;閣接芳鄰,依依情懷。登斯樓也,一杯在手,清輝入懷,何其快哉!
那轎廳的轎子,仿李鴻章的轎式而制,曾經在流火的七月,由八個壯士抬著九旬的壽星,佳人執紼,在鑼鼓喧天之中,游于市井街衢,引起一時喧動,在樂鄉傳為孝親的美談。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我們很難用常理判斷王夏先生的舉動,正如我們難以臆測王夏先生的成就。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中感嘆: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我看王府,也算得上是非常之觀,王夏先生,也算得上是有志之人了。年近不惑南下創業,知命之年轉戰京都。10余年間以一布衣開“松滋個人文學獎”之先河,執《中國報告文學》之牛耳,入中國作家協會之殿堂,建南北園林結合之經典,其人其事,堪稱樂鄉之大傳奇也。
初識王夏先生是在30年前。那時,正是文學流行的年代,我在一中讀書,是一個熱血的文青。王夏先生率一幫文化人組建了“七星文學社”,我成了他們的擁蠆。
真正的相知卻是2005年才發生的事情。其時,我銜命赴京開創“松滋農民工北京服務站”的事業,王夏先生在《報告文學》(原長江文藝出版社主辦)雜志社大展著拳腳。我們的工作得到了很多人的關心和支持,王夏先生襄助尤多。記得那年的“七一”,我們在趙勇的湘楚情緣酒店舉辦了一個“建設首都、回報家鄉,永葆共產黨員先進本色”的慶祝活動,王夏先生沒有出席,卻資助了1000元活動經費。這次活動后來成為全國推廣的“松滋經驗”的發軔。
因著農民工服務站的事業,我在北京和王夏先生度過了兩年朝夕相處的時光。
這段時期,也正是王府的發軔之期。王夏先生就像一只辛勤的燕子,不斷地從外面叼回各種材料,加上自己的唾沫,精心筑巢。
王府的牌樓、門當、戶對、官轎、龍床,一應紅木家具,都是京作,滿滿地用卡車連綿運回。大小收藏室里則儲放著多年來目之所及所收羅的古董、字畫,真真假假的也不知有多少。就像石崇營造金谷園,王夏先生為自己營建的,是一個悠游林下、盡享天倫的安樂之地。
然而,王府要拆了,這個幾乎耗盡王夏先生心血的王府卻要拆了。就在猴年,依舊是王夏先生的本命年。
風聲剛起的時候,王夏先生四處游說希望得到保全。據說是不拆了。然而好景不長,去年說還是要拆。并且這消息眼看得是確切了,因為年初分管的市長已與之協商,評估小組不日就要進場。所以,今年的春節王府就顯得有些凄惶。公路已經被挖斷,雖然有便道可以出入,但遇著下雨,車就開不進來。王母年事已高,又住進了醫院——種種義利之間,王夏先生終于動搖了。在王夏先生的妥協之中,王府開始搖搖欲墜。
一紀之間,我們看到王府的興替。滄海桑田,物換星移。這或許不是壞事。只有在偉大的時代,我們才能感受到風馳電掣的變化。也只有那些具有大智慧的人才能在電光石火風云變幻之間抓住那些轉瞬即逝的機會成就自己的偉業。在這個過程中,那些美好的東西會成為故事或變成精神一代代流傳。
人是不斷需要夢想的,在追逐夢想的過程中,人的潛能被發揮,奇跡便創造出來。王夏先生富有激情、敢想敢做,這是他成功的緣由。現在,他需要面對新的夢想。只不過,我們看到的都是他頭上耀眼的光暈,卻不知道背后那鮮為人知的苦悶與彷徨,又有誰可以相語寄懷呢?!
文章本天成,名士自風流。讓我們仔細吟詠鑲嵌在王府門樓兩旁花梨木雕就的對聯:九千里露重飛難進,南下北漂,一枕黃粱謀社稷;半世紀風多響易沉,刀耕火種,十步芳草覓本王。這是王夏先生的自撰聯,由文甫先生書寫,燙金、陽雕。府公用駱冰王的“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來形容當日創業的不易和艱辛,我們可以試著一品其中的況味。
王府肇成的時候,我曾試撰一聯,當時不曾用,現在看來,倒可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
王侯不足稱,富貴不足道,俯仰天下,忠孝文章傳盛世;
湖山自堪愛,風雨自堪聽,回首平生,耕讀傳奇寫春秋。
暮色中,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王府巨大的輪廓模糊成一片暗影,隱隱約約,似有似無。我想起在這里度過的一個個快樂的光景,不禁有些黯然。然而,王府之興,始于時代的進步,王府之止,也因為社會的發展,我又有什么好說的呢?風中斷斷續續傳來一陣蒼涼的歌聲:“我看見落日的風景,和你的影子,把寂寞唱成一首歌……我不怕紅塵可笑,笑不盡無聊,誰能夠穿過歲月不老……不如把一杯高歌,我放聲地歌,誰能聽到誰又能夠與我附和……”
喔,那是陳楚生的《相忘于江湖》。
別了,榮華與孤獨,放歌與哀鳴的王府……
責任編輯/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