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林
青海師范大學歷史學院,青海 西寧 810008
如前所述,“疑”為“疑惑,猶豫不決”之意,“罪”本義為“犯法的行為”,所以“疑罪”合起來便可以理解為對犯法行為有疑惑,疑問。“疑罪”兩字連用最早出現于《后漢書· 魯恭傳》,其載:“小吏不與國同心者,率入十一月得死罪賊,不問曲直,便即格殺,雖有疑罪,不復讞正。”[4]這里的疑罪是指證據不足,難以定罪量刑。實際上,早在夏商周時期,便有關于“疑罪”的記載。《尚書· 大禹謨》載:“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孔穎達疏:“罪有疑者,雖重,從輕罪之。功有疑者,雖輕,從重賞之。與其殺不辜非罪主人,寧失不經不常之罪。以等枉殺無罪,寧妄免有罪也。”[5]筆者認為,“疑罪”既包括案件在事實認定上是否清晰,是否有罪上存疑,也包括法律適用存疑,即司法實踐中對所判罪名及量刑輕重存疑。
在界定“疑罪”概念時,則避不開“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這一處理原則。這里使用的詞語是“罪疑”而非“疑罪”,因此,二者之異同則值得考辨。
“罪疑”究竟是事實認定存疑還是法律適用存疑,在不同朝代有著不同的理解。北齊武成帝詔稱:“王者所用,唯在賞罰,賞貴適理,罰在得情。然理容進退,事涉疑似……自今諸應賞罰,皆賞疑從重,罰疑從輕。”[6]在詔書中,武成帝認為“罰在得情”,即被罰的事實應當清楚,但他也承認在“事設疑似”時對犯罪嫌疑人應從輕處罰。這表明詔書認為的“罪疑”為事實認定之疑。
也有人認為“罪疑”是法律適用之疑,例如宋人蔡沉認為“罪疑惟輕”是指:“罪已定矣,而于法之中有疑其可重可輕者也,從輕以罰之。”[7]其明確表示罪疑是于法有疑。
而唐人孔穎達在為《尚書》中“罪疑惟輕”條作疏時指出:“罪有疑者,雖重,從輕罪之。”[5]對于這句話就可以有兩種理解,一種可理解事實認定存疑時,即使事情性質惡劣,也從輕罪;還有一種可理解為認定已經犯罪,在定罪量刑時法律適用存疑,雖然疑似罪刑重,也從輕罪。那么對于“罪疑”就可以有兩種解釋,一種是事實認定存疑,一種是法律適用存疑。
由此可知,古人對于“罪疑”的含義眾說紛紜,就筆者以唐代情況來看,認為“罪疑”與疑罪概念相當,既包括法律規定中的是否有罪存疑,也包括法律適用存疑,即司法實踐中對所判罪名及量刑輕重存疑。
那究竟什么是疑罪?到唐代,《唐律疏議· 斷獄》中對疑罪的概念作了一個具體的解釋。《唐律疏議· 斷獄》條載:“諸疑罪,各依所犯以贖論。即疑獄,法官執見不同者,得為異議,議不得過三。”[8]
小注對“疑”解釋云:“疑,謂虛實之證等,是非之理均;或事涉疑似,傍無證見;或傍有聞證,事非疑似之類。”簡而言之,疑罪就是“事有疑似,處斷難明”,即事實認定上存疑,導致審理時難以判決。
對此,曹漫之先生解釋道:“疑罪是指案件事實,似是似非,很難判斷明白。”[9]錢大群先生認為,疑罪是指“犯罪之有無可存疑,難以明確處斷”。[10]犯罪嫌疑人犯罪的證據存疑,導致在犯罪事實上認定不清晰,不能簡單判定為有罪或者無罪。劉俊文先生解釋為:“缺乏證據、難以定案之犯罪。”[11]
按上述學者的解釋,唐代法律規定中的疑罪最終都是按事實認定是否清晰,是否有罪存疑定奪。
除了法律規定的“疑罪”以外,筆者認為,唐代司法實踐中的疑罪概念要比法律規定中的“疑罪”范圍要大。疑罪可以理解為是在定罪量刑時出現疑點難以處理的一種情況,并不僅僅是一個罪名。即唐代的疑罪包括兩種情況,一種就是唐律中所說的罪與非罪,即證明有罪與無罪的證據相當,或者不足,在事實認定上存在疑問,無法斷定犯罪嫌疑人是否犯罪;還有一種是法律適用之疑,即認定犯罪嫌疑人已經犯罪,但在定罪量刑時,對適用法律存疑,這個時候又存在兩種情況,一種在定奪是此罪還是彼罪罪名情況時存疑;一種是定了罪刑后,在確定量刑輕重時,對罪輕還是罪重存在疑惑,也可以稱為疑罪。具體如下:
這一類型的疑罪多數情況下,是由犯罪行為本身而引發的法律適用問題。具體表現為已有證據證明犯罪嫌疑人已經犯罪,但在判定是此罪與彼罪罪名時法律條文界限不明,難以決斷出適用哪條法律的疑難案件。如發生于唐代柳宗元任柳州刺史期間的莫誠案:“莫誠救兄莫蕩,以竹刺莫果右臂,經十一日身死,莫誠禁在龍城縣。準律,以它物毆傷二十日保辜內死者,依殺人論。”[12]
從案件記載來看,案件發生在柳州的龍城縣,涉及莫誠、莫蕩、莫果三人,莫誠和莫蕩是親兄弟,莫蕩和莫果斗毆,莫誠為救哥哥莫蕩,用竹一類的東西刺傷了莫果的右臂,十一天以后,莫果死亡,莫誠被收押在龍縣內。
照《唐律疏議· 斗訟》“保辜”條:“諸保辜者,手足毆傷人限十日,以他物毆傷人者二十日,以刃及湯火傷人者三十日,折跌肢體及破骨者五十日”“限內死者,各依殺人論”。[11]按此律文,莫誠以竹刺傷莫果,屬于以他物毆傷人,保辜期應該是二十日,莫果是在十一天以后死亡,因此,依照律文,莫誠應“依殺人論”。
但我們再看犯罪案件本身,莫誠實則只是在情急之下救兄心切而在爭斗過程中刺傷莫果而已,是否也可以依斗毆傷人罪論,照《唐律疏議· 斗訟》“斗毆傷人”所指:傷及拔髪方寸以上,杖八十;若血從耳目出及內損吐血者,各加二等。疏儀曰:“謂他物毆傷人及拔髪方寸以上,各杖八十……”[11]而論呢?因為莫誠在整個案件過程中僅僅以他物毆傷了莫果而已,并且毆傷的是右臂,右臂受傷本身并不能直接傷害人的性命。
可以看到,關于莫誠一案,引發了到底以殺人罪論還是以傷人罪論的問題,在適用此罪與彼罪上存在疑問。為此,柳宗元以“罪疑惟輕”為由,上奏力諫對莫誠予以免于死刑的處罰。因此,對于莫誠一案,實際上是在司法實踐中定罪量刑時對罪名存在疑惑,使用了罪疑。可見,在司法實踐中存在律條界限不明,在判決為此罪與彼罪時存疑,按疑罪處理的情況。
在司法實踐中,還存在案件事實已經查明,犯罪嫌疑人已經構成犯罪,并且認定已經犯了某一罪,但是因身份問題,在判處過程中存在罪重還是罪輕難以確定,引發法律適用上存疑,引用“罪疑惟輕”理由,進行勸說的情況。如唐代蕭齡之受贓一案。
《舊唐書》唐臨傳載:“今議蕭齡之事,有輕有重,重者流死,輕者請除名。以齡之受委大藩,贓罪狼籍,原情取事,死有馀辜。”[13]再結合《全唐文》載:“華州刺史蕭齡之。……受納金銀二千馀兩。乞取奴婢一十九人。赦后之贓。數猶極廣。偫僚議罪。請處極刑。……配流嶺南遠處。庶存鑒誡。頒示天下。”[14]
從《唐臨傳》“以齡之受委大藩,贓罪狼籍,原情取事,死有余辜”以及《全唐文》“受納金銀二千余兩。乞取奴婢一十九人。赦后之贓。數猶極廣”一文可知,蕭齡之受贓一案,事實清楚,且受贓數額巨大,證據確鑿,按理來說,應照《唐律疏議· 職制》中的“監主受財枉法”條判處其死刑,但唐臨在《舊唐書》中認為蕭齡之一案在量刑定罪上可輕可重,因此引用“罪疑惟輕”理由進行勸說。從《唐臨傳》中可以看出蕭齡之身份特殊,那么就可以認為因為蕭齡之特殊身份,在量刑定罪上引發了按罪輕還是罪重判處的情況,因此,在本案中,引用“罪疑惟輕”的原因在于,在司法實踐中,因為身份特殊,存在到底是按常人犯罪的情況判處死刑,還是出于身份特殊,從輕判處的法律適用上的疑問。
綜上,在司法實踐中,疑罪不僅包括是否有罪存疑,還存在案件審理過程中法律適用上存疑的情況,即在量刑定罪時,對所犯何罪及特殊情況下量刑輕重上存疑兩種情況。
疑罪的概念已經辨別清楚,那么作為疑罪,唐代又是如何處理的呢?
夏商周時期,《尚書· 呂刑》中說:“五刑之疑有赦,五罰之疑有赦,其審克之。”[5]即某一犯罪行為觸犯了五刑,但經審核發生疑問,又不完全符合五刑的規定,就應減等從輕,按五種罰金的規定來處罰;如果犯罪事實經審查也不完全符合五罰的規定,再減等從輕,按五種過失論罪處罰。到漢代,《漢書· 于定國傳》已明確載有:“其決疑平法,務在哀鰥寡,罪疑從輕,加審慎之心。”[15]足以說明從漢代開始就有“罪疑惟輕”以及疑罪從輕處罰的原則。自此以后,“罪疑惟輕”作為疑罪處理原則的主干,影響著疑罪在司法過程中的實施情況。
唐代是中國古代發展的鼎盛時期,在法律上的基本態度為德本刑用,先德而后刑,寬仁慎刑。疑罪的基本態度是也延續了“罪疑惟輕”的原則。當然,唐代在疑罪處理問題上,還存在別的處理方式,因本文主要討論的是法律規定中的疑罪從贖以及司法實踐中作為主干的疑罪從輕原則,因此對其他疑罪處理方式不再贅述。
于此,在唐代,法律規定上對疑罪的處理原則是從贖,即《斷獄》中明確寫道:“諸疑罪各依所犯,以贖論。”[8]“舉例來說,假有人被控謀殺人,經查僅有疑似之狀,并無證見之人,此即疑罪,不得引賊盜律謀殺人條科以徒三年,而需依徒三年之罪收贖銅六十斤。假又有人被告盜娟四十匹,雖有聞見之人,但未破獲贓物,此亦屬于疑罪,不得逕據賊盜律竊盜條科以流三千里,而須依流三千里之罪收贖銅一百斤。”[11]從疏議中看,疑罪從贖是在判定疑似既定罪刑的基礎上,按疑似罪行的刑罰方式判處,用財物、官、爵等來贖原刑。其中贖了原刑以后,當事人不受法律的追究,并不意味著是無罪之人。在司法實踐中,疑罪的基本處理原則是疑罪從輕,基于這一原則,莫誠案中柳宗元的《柳州上本府狀》實質上可看作是一個求情狀,關于此案的最終審判結果,史料中沒有詳細記載,但從這一奏狀書來看,對這一案件態度上是采取了“罪疑惟輕”的原則。蕭齡之一案因在司法實踐中法律適用存疑,最終也采取了從輕處理的辦法,配流嶺南遠處。
實際上不管是疑罪從輕,還是疑罪從贖,都認為被告人是犯了罪的,只是從輕處理而已。這里就有一個疑問,按“罪疑惟輕”的原則,從常理推斷,對于已經犯罪的人來說,因在事實認定上存在疑點,從輕處理,體現出了審慎用刑的思想;但對于那些實際沒有犯罪的人來說,本來沒有犯罪,但因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認定有罪,再以“罪疑惟輕”的理由從輕處理,是否有失公允?
唐代設立疑罪,盡管可能出現不公平的問題,但在大多情況下,是有一定輔助證據證明其有犯罪行為,只是無關鍵確鑿證據。總體上來看,其體現著統治者寬簡慎刑的思想及唐律尊重按事實立法的原則,亦反映了儒家“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的思想,而其疑罪從輕或從贖的原則也是希望通過從輕處罰,藉此教導、感化犯人及普通民眾,強調刑罰的一般預防作用。與此同時,為了封建專制統治服務,在提倡罪疑惟輕的原則時,強調懲治任何違反社會秩序的行為,防止放過罪犯,擾亂社會秩序,其對后世社會的立法、司法活動有一定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