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思儒
遼寧省凌海市人民法院,遼寧 凌海 121203
1.案例1【最高人民法院(2021)最高法民終344 號】基本案情
原告某音投資管理股份公司與被告上海某氣風電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等合同糾紛案中,2016 年初,案涉《甘肅公司廠房租賃及收購合同補充協議》載明:約定上海某氣公司將合同項下全部權利義務轉讓給上海某氣甘肅公司,上海某氣公司作為上海某氣甘肅公司的全資母公司,其主張若該子公司不能全部或部分承擔義務,則由母公司承擔所有義務。2016 年12 月,雙方開始就廠房回購進行磋商,期間上海某氣甘肅公司與某音公司多次往來函件協商收購事宜,未能達成一致,上海某氣甘肅公司未支付2018 年下半年租金。某音公司起訴請求判令上海某氣公司、上海某氣甘肅公司共同支付收購款、違約金及租賃費。上海某氣公司辯稱其僅應承擔補充責任。
甘肅高院一審判決上海某氣甘肅公司支付違約金及欠付租金,上海某氣公司在其不能清償范圍內承擔補充責任。某音公司認為上海某氣公司構成債務加入,不服一審判決提起上訴。
最高法院二審認為,上海某氣公司之承諾實質上屬于對主債務的補充責任,其不構成債務加入,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六百九十八條規定的一般保證,故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2.案例2【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終867 號】基本案情
原告中國某建控股集團有限公司與被告某信信托股份有限公司營業信托糾紛案中,案涉承諾文件載明:若合同約定期限內,債務未受清償,則本司將在貴行發出《股權收益權受讓通知書》后5個工作日內無條件收購貴司持有的股權收益權。
最高人民法院認為承擔人因原債務人的利益而作出承擔行為的,可認定為保證。首先,某建公司不享有先訴抗辯權,不構成一般保證;其次,某建公司的意思表示不明,其是否與原債務人有直接利益、具有何種回購目的等方面均模糊不清,難構成連帶責任保證。此時結合案件事實綜合判斷,若承擔人與原債務有直接利益,則認定為債務加入更具合理性。
以案例1 為例,上海某氣公司作為上海某氣甘肅公司的全資母公司,其與某音公司簽訂《補充協議》約定,若該子公司不能全部或部分承擔義務,則由母公司承擔所有義務。可見雙方的意思表示明確了二者的履行順位。這種在主合同關系的基礎上補充了某種權利義務關系,進而使保障債權實現的責任財產得以擴張的構成,符合一般保證的補充性要件。據此法院對該案認定為一般保證,排除了債務加入。
以案例2 為例,法院認為《股權收益權受讓通知書》僅能明確承擔人有承擔義務的意思表示,但其具體內容并不能表明承擔人與原債務人的履行順位,據此認定某建公司不構成一般保證。該案的重點在于,排除一般保證后對債務加入和保證的再區分,本案某建公司的意思表示不明,其是否與原債務人有直接利益、具有何種回購目的等方面均模糊不清,法院據此排除了某建公司構成連帶責任保證的可能性,認定該行為是債務加入。同時,案例2 法官采用了當時影響深遠的“存疑推定為債務加入規則”進行分析,結合案件事實綜合判斷,若承擔人與原債務有直接利益,則認定其行為是債務加入,該判決是符合時代發展的。但目前上述規則已經被“存疑推定為保證規則”所取代,在規則的適用上,故為均衡各方當事人的利益保護,構建一套邏輯清晰、系統完備的債務加入和保證識別體系十分重要。
債務加入,又稱并存的債務承擔,是指債務人對債權人負有債務,第三人表示加入該債務,對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債務加入與保證均體現為在一定條件下,債權人可以請求第三人就原債務履行相應的義務,第三人履行完畢后,原債權債務關系在相應的范圍內消失。但債務加入和保證的法律適用規則存在許多差異,下文主要從三方面在理論上對二者的差異進行探討。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五百五十二條規定,在債務加入的情形下,第三人所需承擔的義務與原債務人所需承擔的義務并無先后順序之分,即使原債務發生移轉,債務加入第三人的獨立地位也不會改變。在實踐中,債務加入不具有從屬性,其無需依賴原債務的法律狀態。
根據《民法典》第六百八十一條與第六百八十二條規定,在保證的情形下,保證合同是從合同,保證債務是基于保證合同產生的第一性義務,保證人所承擔的義務債務以主債務的存續為前提,隨主債務的消滅而消滅,一般也隨著主債務的變更而變更,具有從屬性,其存在需依賴于主債務的法律狀態。原債務發生移轉,必須經保證人的書面同意,否則該債務對保證人不發生效力。
可見,債務加入和保證的債務屬性完全不同,重點在于第三人需承擔的義務是否具有從屬性,進而導致第三人需承擔的責任也具有較大差異。
對于債務加入時的原債務移轉,《民法典》并未對債務加入的債務移轉作出明確的限制。實踐中,只有債務可移轉作為前提時,債務加入第三人才能與原債務人共同且平等地承擔債務。《民法典》明確規定了保證的主債務在移轉時的前提條件,其必須經過保證人和債權人同意,否則負擔的權利義務歸于消滅。保證的內在本質是第三人基于情誼,為主債務人對該筆債務做出的擔保,這種擔保實際是一種主觀的情誼體現,以第三人的信用擔保債務未來的實現。此時若不以保證人同意作為債務移轉的前提條件,則保證人將承擔主債務人屆期未清償導致的未知性風險,即將主債務人的風險傾斜給保證人,無形中加重了保證人的風險。
可見,債務加入與保證對原債務移轉要求不同,債務加入的第三人不能以保證之債務移轉的規定進行抗辯。
債務加入第三人與保證人對債務的承擔方式不同,致使二者在清償債務后,是否享受追償權存在區別。《民法典》明確規定保證人享有追償權,這種權利是保證人對主債務人的請求權。但對于債務加入,第三人承擔清償債務責任后是否享有對原債務人的追償權的問題,學界尚未有統一定論。一般來說,取決于債務加入第三人與原債務人之間的具體約定,雙方無約定的,第三人無權向債務人追償。有學者認為若原債務人知情的情形下,應認定債務加入第三人具有追償權,反之則第三人的清償行為只是出于其自愿,不具有追償權[1]。也有學者認為,賦予債務加入第三人追償權將促進交易往來,推動經濟發展[2]。但這種觀點均忽略了債務加入的本質,即債務加入事實上為第三人主動積極地承擔債務,其需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作為自己應盡的義務,債務加入的第三人無需向他人追償。
可見,債務加入第三人與保證人的區別在于,保證以保證人自身信譽做擔保,其為一種信任關系的體現,而債務加入第三人多數為自身利益考慮,其為一種對價給付關系,此時若認定債務加入第三人承擔清償債務責任后享有對原債務人的追償權,則這種類推適用將會致使權利人之間的利益不平衡。
綜上,債務加入第三人承擔的責任要重于保證人承擔的責任,故需明晰各方權責,對二者進行準確識別。
債務加入與保證天然具有相似性,這種相似性尤其表現在意思表示層面[3]。《民法典》對于意思表示的解釋規則已作出明確的規定,意思表示來源于當事人的真心實意,將語義措辭落實在語句之中,是大眾理解當事人當時真切意思的具體方式,故在合同中,以語句作為第一解釋方法,即文義解釋優先具有客觀性。實踐中在當事人作出真實意思表示之際,根據文義解釋往往能得出符合客觀事實的意思。
在債務加入與保證的識別上,對于文義解釋需注意以下兩點:首先,經專業的法律人士在場并審核擬定的合同,其中若明確出現“債務加入”或者“保證”的措辭,則應直接以明確的詞匯加以認定,此時應適用文義解釋優先。對于債務加入的識別,《民法典》第五百五十二條中新增了關于債務加入的規定,若承諾函或簽訂的合同中出現該專業性詞匯,即在合同約定中出現“加入”“共同承擔”等字樣,認定為債務加入,此時應認定第三人是了解債務加入的法律概念的。對于保證的識別,若在合同條款中出現“保證期間”的字樣,因普通大眾也對該專業名詞的使用不甚了解,此時應認定第三人是了解保證特殊的時間限制,其意思表示為保證,否則雙方不會在合同中特殊規定保證時間;其次,若在合同中使用的措辭存在多種含義,此時需結合相關因素綜合考慮。此處需要重點注意的是,若第三人在合同中使用保證的措辭,并不能直接理解為第三人的意思表示為保證擔保。因意思表示不明確,將使保證的措辭出現多種解釋。
故僅依據合同用詞的字面解釋來進行直觀認定第三人的意思表示具有不確定性,只有在用詞不產生歧義時,進行文義解釋才能探求第三人的真實意思表示。
若在雙方當事人的意思表示不清楚且相關證據無法證明其實際意思的情形下,結合第三人對案件進行承諾的目的等因素,在認定第三人利益與案件息息相關之際,適用利益標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若第三人因自身的利益而自愿承擔債務系債務加入,若第三人對其不享有直接利益系保證關系。雖然適用利益標準可以平衡債權人、債務人與第三人的經濟利益,但最高人民法院的判決僅確定了可以適用經濟利益標準,但并未對經濟利益的范圍進行明確的劃分,致使地方法院在處理類似案件時出現適用標準不清晰的情形發生。
實踐中,若第三人自愿作出的承擔行為具有對價給付利益,在雙方利益平衡的情形下,第三人愿意承擔此類風險,法院常認定為債務加入。若第三人自愿作出的承擔行為不具有對價給付利益,理性第三人只有在承擔義務符合自身利益時,才會愿意去承擔未知且不可控的風險,此時不宜直接認定為保證,而應視第三人所承擔債務的性質進行區分認定。具體來說,根據第三人所承擔債務的目的不同,可分為民事行為和商事行為。民事行為中為他人提供擔保的情形下,若第三人承擔債務的性質是為了一般的情誼行為,此時基于公平原則,為避免提供民事擔保的第三人承擔過重的責任,推定為一般保證更有利于平衡相對人之間的基本權益。商事行為中,第三人行為的首要出發點是以營利為目的,進行商事擔保往往是為了促進企業的資金流動性,一旦擔保成功將會提高企業商業信譽。因商事主體常有專業人員進行法律風險的防控,其在為他人提供擔保時會更加謹慎,此時為了提高商事交易的安全性,推定為債務加入更具有合理性。
《民法典》未出臺時,在適用文義解釋與利益標準均無法準確對債務加入和保證進行識別的情形下,因第三人的商事行為進而承擔債務的情形繁多,最高院在審判實踐中曾提出“存疑推定為債務加入”的觀點,在第三人的行為中,如果第三人表現出了較強的擔保意思表示,則可以認為是擔保;否則,基于對債權人權益的保護,應將其視為債務加入。雖然該觀點一定程度保護了債權人的利益,但極大地損害了民事行為中法律意識較淡薄的第三人,給第三人帶來更大的風險。
經過民商事活動的不斷發展,《民法典》的出臺,從尊重當事人的內心真意的角度出發,規定了“存疑推定為保證”的規則,具體是指第三人在承擔債務時,其未作出明確的意思表示,窮盡文義解釋與利益標準兩種規則后,仍無法確定第三人內心真實意思,應推定為第三人的意思為保證。這一規則的演變,體現了立法精神從傾向保護債權人到均衡各方利益的轉變,在無法明確第三人意思表示之際,適用較輕的責任認定有利于相對人權益的平衡。但需要注意的是,該推定規則是以窮盡文義解釋規則為前提,不可不加限制地任意適用,否則將不利于對債權人權益的保護并且影響交易秩序的穩定。
在債務加入與保證極易混淆的情形下,對二者的識別不同會直接導致第三人承擔的權利義務不同。首先,結合立法現狀,明確最高法在具體案件中識別債務加入和保證的標準;其次,以學理性概念為基礎,需在債務屬性、原債務移轉效力、追償權的有無等方面區別二者的本質;最后,對文義解釋優先適用,因《民法典》對債務加入一詞有明確的范圍界定,此時可直接認定。對保證的解釋易發生歧義,此時需結合相關因素判斷。在文義解釋不足以推定第三人真實意思的情形下,適用利益標準規則,以第三人將來的對價給付利益為標準進行判斷,在此標準下以商事行為和民事行為進行區分。在經歷上述兩個規則均不能探求第三人意思表示時,以《民法典》規定的“存疑推定為保證”作為兜底規則,推定為第三人的意思為保證,此舉有利于相對人權益的平衡,但該規則必須是窮盡文義解釋和利益標準規則仍無法探尋真意時才可兜底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