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建聯：整個生涯的所有東西，都是最好的

徐鵬遠

易建聯

2022～2023賽季的中國職業籃球聯賽，廣東宏遠最終止步于8進4的季后賽，近二十年來首次沒能闖進半決賽。這二十年里，他們曾獲得過11次總冠軍，是聯賽中奪冠次數最多的球隊。所以面對淘汰，任何一個宏遠球迷都不免有些遺憾，卻也不至于太過失落，因為他們具備足夠的信心和實力來年再戰，因為他們擁有一位定海神針般的核心球員——易建聯。

二十年前，易建聯就在這支隊伍里了。那時，他剛剛從青年隊升上來，雖然宏遠之前一年只排名第七，成績中游，但一個15歲少年的成長依然要從替補席開始。不過當賽季結束時，一切都不再一樣了，宏遠一舉拿到了亞軍，易建聯也將最佳新人的榮譽收入囊中。這是一個直白無疑的先兆，預示著未來這支隊伍將會傲視群雄，這個少年將無比耀眼。果然，接下來的宏遠便迎來了三連冠，19歲的易建聯也成為了聯賽史上最年輕的總決賽最有價值球員。

后來，除了闖蕩美國職業籃球聯賽的5個賽季，易建聯和宏遠始終沒有分開過。當初的少年不僅成為了這支隊伍最不可缺失的支柱，也逐漸扛起了中國男籃征戰四方的大旗。無論宏遠還是國家隊的支持者，都已經習慣于將信任和期待托付在他的身上。

然而球迷們沒有看到，就在宏遠那場失利的淘汰賽后，在他們離開東莞籃球中心的觀眾坐席后，易建聯又獨自默默地從更衣室回去了，對著曲終人散的場地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球迷們更加沒有預料到，四個月后，易建聯宣布了退役——此時，距離新賽季球員注冊僅僅只差24小時零4分鐘。

沒人知道，是否在走回場地的那一刻，他就決定了要用一張照片作為對賽場的告別和紀念。也沒人知道，是否到了最后一刻，他的內心都還在經歷著去留的遲疑與掙扎。

“肯定會猶豫，因為這不是一個輕松的決定。”直到今天，易建聯也沒有對那兩個時刻作出具體的解釋。對他而言，結束21年職業生涯的抉擇從來就不在一瞬間，而是一個極其漫長而糾纏的過程：“其實所有運動員都會退下來，今天決定或者明天決定，都需要做這個決定，都需要去挑戰一個新的開始。只是自己一直有那么一點反反復復，會不斷去想如果堅持下去意義在哪里、目的在哪里，堅持到什么時候才是終點。”

而確定這架抉擇天平最終傾斜的一顆關鍵砝碼，是對國家隊角色的再三思量與權衡。易建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覺得自己可能沒有辦法再像從前一樣為中國男籃做出貢獻了：“在國家隊打了這么多年球，每年都抱有一種期待，不斷給自己一個不知疲倦的精神狀態或者說精神依靠。這幾年自己的整個狀態和能力方面，沒有能夠給出像之前一樣的能量，所以堅持就好像缺少了一個立足點。”

易建聯把職業生涯里幾乎所有的“最”都給了國家隊，尤其是2008那一年。

“2008年是最幸運的時光，能夠遇到那樣一屆在家門口的奧運會，能夠遇上那樣一批老大哥們。而且我們的成績也算達成目標，打出了應該有的競技水平，是一個最熱血的狀態。”在許多球迷的記憶里，那一年也的確留下了易建聯最為閃耀的身姿之一，對陣德國的比賽中，正是他在最后時刻的一記中投，將分在“死亡之組”的隊伍送進了八強。

那不過是易建聯的第二次奧運之旅，甚至2004年他從出征雅典的中國男籃那里接到11號球衣時，都還完全是一副初出茅廬的懵懂模樣。“當時根本沒想到最后能留下來，第一次進入國家隊大名單，整個集訓大概20多號人，同位置就起碼有七八個競爭，我是最年輕、比賽經驗最少的，連亞洲比賽都沒打過。”

但他并不膽怯，也用不著膽怯。頭上的天有大哥們撐著，腳下的路有大哥們趟著：李楠、姚明、杜鋒、朱芳雨幾個人經常會給他分享一些場上經驗，范斌、郭士強沒事就逗他開心，和巴特爾一對一練習時，這個大了他12歲的內蒙古漢子既不好意思強攻也不敢硬防，生怕撞傷了他。那時候，易建聯是全隊人的“小易”，以至于很多年過去，他仍舊喜歡被這么稱呼。

友善團結的氛圍也培育了易建聯在國家隊良好的心理基礎：“一開始就是自豪感、榮譽感非常強烈，感覺心里面的血都是沸騰的，這種狀態這么多年都是一樣的。”

然而所有人都不曾料到，那記中投的力挽狂瀾竟然成了男籃在奧運會上的最后一次勝利——2012年的倫敦和2016年的里約，中國隊連續兩次吞下了五連敗的苦酒。在其他的國際賽場上，中國男籃也屢嘗敗績。當然，這中間不是沒有過勝利，比如2011年和2015年的亞錦賽，比如2018年的亞運會，但無論數量還是程度，這些僅有的冠軍絲毫不足以遮蓋掉失敗的狼狽。

易建聯跟著隊伍品嘗了所有失敗，而在個人層面上，他其實并無失敗可言：2011年亞錦賽，他當選賽事最有價值球員；2012年奧運會，他3次取得兩雙成績，刷新了國家隊的紀錄；2013年亞錦賽，他場均17.4分，排在所有球員第二位，獲得亞籃網最佳前鋒；2015年亞錦賽，他入選了最佳陣容，并再度成為賽事最有價值球員；2016年奧運會，他場均出場32.8分鐘，全隊最高，場均得分20.4分，也是全隊最高，時任主教練宮魯鳴稱他是球隊中最令人放心的球員。

不過在中國男籃的低谷期里，易建聯從未將自己視作過“一枝獨秀”，反而主動攬過了失敗的責任：“做運動員都要學會從自身去找問題。每個強隊表現出來的狀態，都是每個人努力做好自己的角色。只有讓自己變得更強，才能夠在隊伍里發揮更多的作用。（而且）自己慢慢變成一個老隊員的時候，就是要在場上做得更多。”他更清楚，自己不再是“小易”了，從前的大哥漸次退役，更新換代的國家隊中，他已經變成了新的前輩。

只是籃球終歸是一項集體運動。易建聯像一位孤獨的鎮遠大將，兀自拼死搏殺，卻總無功而返。于是失落與無助日積月累。“自己既然在這樣一個位置上，一定是有責任的。”面對《中國新聞周刊》，易建聯依然堅持當時的自責。那屆比賽后來的結果也確實沒有給予他一個修正的機會，反而成為了他職業生涯里的又一個“最”：“2019年世界杯沒能闖進奧運會，是我最遺憾的，對中國籃球也是非常殘酷的。”

但他盡力了，盡力到可以用壯烈去形容。對陣尼日利亞的生死戰，他因傷沒有首發，卻一次次在比分被反超的時候拖著腫脹的腳踝登場，憑一己之力硬生生扳回了27分，幾乎完成了本該屬于五個人各司其職的全部任務。倒數2分57秒，他摘下一個籃板，卻因為沒有得到接應而被對手搶走，以至于生性內斂的他爆發出了罕有的激動，使勁捶打著地板。

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切。電視轉播的解說一遍遍吶喊著：“大哥拼了”，現場觀眾一遍遍呼喚著他的名字，就連對手都在賽后表達了自己的敬意。那場比賽，易建聯被提前換下，留下了一個悲情的背影。

這是他代表中國男籃的最后一場比賽，背影從此成為永恒。

至于對他自己而言，盡管從那樣一個單一的路徑走出來，吃過許多苦，受過許多累，體校的日子卻還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因為那時候剛開始，最沒有憂慮和壓力”。而如果要讓現在的他對那時的他再說點什么，那么只有一句話——“不要去想如果，因為你一旦想，對未來就會更加猶豫。你整個生涯的所有東西，都是最好的。”

二十年前，沒有人能想到，易建聯會成為一個悲情英雄。

他一出場就被譽為天才少年。登陸職業賽場的同年，他就被招入了中國國家青年隊的麾下，并接連在亞青賽和世青賽上一鳴驚人。2003年，對于他的橫空出世，《體壇周報》用了一個整版的篇幅進行報道。

那也是中國籃球最受世界關注的年代。2002年，246名球員受邀參加阿迪達斯主辦的ABCD訓練營，易建聯是唯一來自美國本土之外的球員，集訓結束時，他以場均5.2個籃板在所有學員中高居榜首。同年，耐克也舉辦了全亞洲訓練營，易建聯又接到邀請，并最后獲得了最杰出表現運動員的榮譽。2003年，《時代周刊》發表文章《下一個姚明？》，將易建聯稱作“新銳的天才”。

這個希望沒有等待太久便成為現實。2007年6月28日晚，易建聯來到了紐約麥迪遜廣場花園，參加在這里舉行的美職籃選秀。僅僅第一輪第六順位，時任總裁大衛·斯特恩便念出了他的名字，密爾沃基雄鹿隊將他選中。隨后，球隊老板親自寫信邀請他和家人共進晚餐，球迷舉辦了“易建聯日”，密爾沃基市長還指定他作為市民代表，在圣誕儀式上亮燈。

新賽季在當年的10月31日揭幕，一個禮拜之后，雄鹿隊就在主場迎戰了擁有姚明的休斯敦火箭隊，美國籃球賽場上第一次上演 “中國德比”。全球2.5億人觀看了直播，收視率創下高峰。這場比賽里，易建聯12投9中，拿下19分9個籃板。又過了一個多月，在東部新秀的排名中，易建聯已升至第一位。

可是命運往往不愿意容忍一帆風順。在雄鹿隊只待了一年，他便被交易到新澤西籃網隊，再之后又去了華盛頓奇才隊和達拉斯小牛隊，五年時間四易其地。期間，傷病頻繁襲擾著他，單是右側膝蓋就撞傷過六次。盡管仍然間或展現出了許多優異表現，但斷斷續續的賽程和起起伏伏的狀態，還是導致他慢慢失去了充足的出場機會。一顆新星在短暫的閃亮之后似乎就要暗淡下去了，那段時間的易建聯面對了此生最多也最大的質疑。

與此同時，在國內體校長大的易建聯，習慣了不必操心瑣事的運動員生活，猛然間需要自己打理一切，不免生疏、笨拙。第一年在密爾沃基，這個年輕的廣東仔連北緯43°的天氣都搞不定，開車走在雪地的時候沒料到輪胎會打滑，撞碎了另一臺車的玻璃。而且天性沉默的他，身處異國他鄉，還得終日與孤單作伴。

不過，易建聯并不懊喪于這一段歷程，倘若所有條件重來一次，他仍然愿意選擇到美職籃去磨礪和成長。“美職籃對我來說是一段非常重要的經歷。如果拿成敗來衡量它，那一定是敗的，但如果沒有那幾年，我可能不會讓自己堅持那么久。那幾年我能夠感受到一些差距，也能感受到非常多的優秀球員是怎么成功的。”易建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尤其是作為新秀的時候，他每次都是跟著球隊最早一班大巴前往球場準備熱身，于是經常會發現一些全明星級別的球員更早地到了，并且已經開始投籃：“原來他們對自我有這樣的要求和習慣，這種東西不出去感受的話，可能在國內感受不到。”

作為全世界最高水平的聯賽，美職籃固然有著值得學習的豐富資源，但一個擺在面前的現實是，易建聯25歲了。在運動生涯里，25歲正值壯年，既可以是一個觸摸巔峰的起始，也可以是一個轉入衰退的拐點。

“競技狀態最終還是需要通過比賽去提升的。沒有比賽時間的保障，很有可能還會影響到職業壽命，不是說打的比賽越多，壽命越短，反而是比賽越少，職業生涯越可能不會太長。” 2012年，只經過了短暫的糾結，易建聯便做出決定——回國。

這是一個非常單純的選擇，唯一的考量因素就是“打球”。不是沒有人提醒過他，回來會損失什么又會面臨什么，特別是在商業價值層面。易建聯給出的回答十分果斷：如果只是為了商業利益而留在美國，那是對他的侮辱。

事實證明著易建聯的決定是明智的。回歸的他迅速迎來了自己最燦爛的巔峰，首個賽季便當選總決賽最有價值球員，算上早先獲得的常規賽和全明星賽最有價值球員，他成為了國內第一個包攬三項MVP的球員。此后11年，他將屬于中國籃球的紀錄一一改寫，到2023年退役之前，他已是聯賽歷史的總籃板王、總兩雙王、常規賽籃板王、常規賽兩雙王以及季后賽蓋帽王……

昔日的天才少年終于成長為傳奇，沒有揮霍天資，也沒有向命運俯首。途中的曲曲折折到頭來只像是欲揚先抑的鋪墊，不過為了讓一個攀向高峰的故事變得更加跌宕好看。正如易建聯自己所總結的：“如果把整個職業生涯形容成一幅畫，所有的喜悅、淚水、遺憾和傷病都是這幅畫里不可缺失的組成部分。”

廣東宏遠的主教練杜鋒曾評價，易建聯是他見過最努力的球員。前隊友王仕鵬也說過，當所有人都累趴下時，只有易建聯還在加練，每天他都會提前半小時到訓練場，等別的隊員陸續才來，他已經練完一輪了。在別人的眼里，天才少年的故事能夠講到最后，從頭至尾的推動邏輯只有一個，那就是勤奮。只有易建聯會說，自己一路走來非常幸運：“我的整個經歷和接觸到的機會，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所以如今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把這份幸運傳遞下去，給更多人創造一份幸運的條件：“這十幾年，我都在做著青少年培訓方面的事業，未來也是在這方面繼續做一個從業者。我希望能夠通過自己20多年的職業生涯幫助到年輕一代，希望他們可以跟我一樣幸運，在自己喜歡的籃球上創造出一片天地。”

易建聯所說的青少年培訓事業，其實不止籃球。2011年，他與合作伙伴一同創立了薪火陣營文體教育（深圳）集團有限公司，不僅在廣東各個城市以及部分省會城市為中小學提供頂級體育課程、舉辦籃球訓練營，還簽約了焦劉洋、羅微等奧運冠軍，提供多個體育項目的教練輔導。

除了作為一個成功運動員的反哺，這份事業的背后也隱藏著易建聯自己的成長經驗。1999年，他被深圳體校的教練發掘，開始走上籃球之路，父母最初是有所擔心的。“90年代的時候，職業體育的氛圍沒有那么強烈，也沒有那么多機會。那時候只有這樣一條路線：從體校開始，競爭上到省青年隊，再競爭上到一隊。所以當時的整個氛圍沒有給到父母一個更明朗的狀態，就是說如果不行會怎么樣。”正是基于此，他才想要盡其所能地搭建起一方平臺，為后輩們提供多一種的選擇。

至于對他自己而言，盡管從那樣一個單一的路徑走出來，吃過許多苦，受過許多累，體校的日子卻還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因為那時候剛開始，最沒有憂慮和壓力”。而如果要讓現在的他對那時的他再說點什么，那么只有一句話——

“不要去想如果，因為你一旦想，對未來就會更加猶豫。你整個生涯的所有東西，都是最好的。”易建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他是傳奇籃球運動員，是中國“08黃金一代”的重要成員。他曾是中國男子籃球職業聯賽常規賽最年輕的MVP，也是該聯賽歷史上第二位得分破萬的球員。他身上有諸多被球迷銘記的歷史記錄，也創造了眾多經典的比賽瞬間。到2023年宣布退役，籃球已陪伴他走過21年。運動員終會離開賽場，但他們留下的身影和體育精神將代代傳承。

前中國職業籃球運動員，司職大前鋒/中鋒。2002年，易建聯進入CBA并為廣東宏遠男籃效力。2004年，入選中國國家男子籃球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