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法(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釋評"/>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薛 波
完全認繳制下出資未屆期股權轉讓①如無特殊說明,本文的股權轉讓指基于法律行為的股權外部轉讓,因執行、繼承導致的股權轉讓不在本文研究范圍之內。后出資義務的承擔一直是理論和實踐的焦點問題,各方歧見迭出,難有定論。②最新文獻參見劉敏:《論未實繳出資股權轉讓后的的出資責任》,載《法商研究》2019 年第6 期;彭真明:《論資本認繳下的股東出資責任——兼評“上海香通公司訴昊躍公司等股權轉讓糾紛案”》,載《法商研究》2018 年第6 期;王東光:《論股權轉讓人對公司債權人的補充責任》,載《法律科學》2020 年第2 期;薛波:《論出資未屆期股權轉讓后出資責任之主體》,載《學術論壇》2021 年第4 期。主要存在轉讓股東擔責說、受讓股東責任說、連帶責任說、區分責任說和發起人不免責說等諸學說。③參見薛波:《論出資未屆期股權轉讓后出資責任之主體》,載《學術論壇》2021 年第4 期。最新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修訂草案)》(以下簡稱《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規定:“股東轉讓已認繳出資但未屆繳資期限的股權的,由受讓人承擔繳納該出資的義務。”該款以寥寥數語明確未屆期股權轉讓后由受讓方承擔出資義務,以試圖結束理論爭議。該如何理解這一新規定,其背后蘊含著怎樣的公司法思想?目前《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第六次修訂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推進中,該規定是否存在改進和完善空間?本文在厘清《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規范邏輯基礎上,分析其立法缺漏和不足,最后針對這些缺陷和不足提出相應的完善建議,以期能對當前討論正酣的《公司法》修訂工作有所裨益。
法律作為以價值為導向的科學,任何完整的法律規范都是以實現特定的價值觀為目的,并評價特定的法益和行為方式。在規范的事實構成與法律效果聯系中總是存在著立法者的價值判斷。④參見[德]伯恩·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13 年版,第52 頁。這種立法者的價值判斷或者來自立法政策的現實要求,或來自理論研究、立法過程以及司法經驗長期的累積、淬煉和總結。《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雖然只有簡短的兩句規定,但是這兩句規定背后蘊含著豐富的公司法意涵。
具體而言,《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表達了五層含義:第一,出資未屆期的股權可以轉讓;第二,待轉股權附有未屆期的出資義務;第三,未屆期股權轉讓原則保護轉讓股東的出資期限利益;第四,轉讓完成后原股權所附的未屆期出資義務轉由受讓股東承擔;第五,未屆期股權轉讓不同于瑕疵出資的股權轉讓。
1.未屆期股權可以轉讓
完全認繳制下出資義務尚未屆期的股權能否轉讓理論界一直爭議較大,司法裁判亦歧見迭出。⑤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21)最高法民申6423 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終230 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21)粵民申1753 號民事判決書;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川民終277 號民事判決書;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魯02 民終12403 民事判決書;安徽省馬鞍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皖05 民終109 號民事判決書。支持者認為,股權自由流通是公司法的基本原則之一,允許出資未屆期的股權自由轉讓系股權作為處分權屬性之體現,符合公司法立法精神。⑥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再301 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終230 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民申2285 號民事判決書。反對者認為,未屆期出資義務本質是出讓方對公司之義務,轉讓方的認繳出資承諾一經做出且經過公示后即具有公開性和法定性,其如欲通過轉讓股權“解套”必須先實繳尚未繳納的出資,⑦參見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粵03 民初4828 號民事判決書;江蘇省蘇州市虎丘區人民法院(2019)蘇0505 執異16 號執行裁定書。否則,將導致股東向償債能力較差的受讓人轉讓股權、逃避出資義務進而有損公司債權人利益和交易安全。⑧參見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蘇02 民終1516 號民事判決書。《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明確規定股東可以轉讓已認繳但尚未屆繳資期限的股權,表明立法者對未屆期股權轉讓持肯定態度,這一規定維護了完全認繳制的改革精神。
2.待轉股權附有未屆期出資義務
股權轉讓是指轉讓方將所持的目標公司的股權部分或者全部轉讓給受讓方的法律(商)行為。在實行實繳制或者部分認繳制時,待轉股權上一般不附有未屆期出資義務。完全認繳制下,由于股東認繳出資后實繳期限可由股東(章程)約定,因此在約定出資期限未屆至前轉讓股權變得比較常見,這亦是商事交易效率和便捷價值的體現。《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開宗明義,明確其規制對象是出資義務未屆期的股權轉讓而非已經完全實繳的股權轉讓。只要股權上尚附有未屆期出資義務不論出資義務范圍大小均屬于本款規制范疇。
3.原則保護轉讓股東出資期限利益
股權轉讓涉及轉讓股東、受讓股東、其他股東、公司及其管理層、公司債權人等多元主體的利益沖突和平衡。當持股份額較大的股東或控(制)股股東轉讓其股權時,可能會誘發公司股權結構的變化和公司管理層的重大調整甚至洗牌,其他股東、公司管理層和公司債權人利益莫不會受此影響。如何妥善平衡各主體之間的利益是股權轉讓規則設計的核心和關鍵。從《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的立法目的觀之,允許出資未屆期股權轉讓體現出立法者對轉讓方出資期限利益的尊重和維護。轉讓股東在出資繳納期限內轉讓股權屬于合法轉讓,轉讓時出資義務尚未屆期,在轉讓程序合法的前提下股權權屬轉移之后轉讓股東不再負有出資義務。
4.轉讓后出資義務由受讓股東承擔
《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未對轉讓份額做區分,僅規定股權轉讓后由受讓方承擔未屆期的出資義務。關于受讓方承擔出資義務之情形可進一步拆分為:(1)如果是未屆期出資義務部分轉讓,在股權轉讓完成后由受讓方在受讓股權份額未屆期出資義務范圍內承擔繳資責任,轉讓方仍在其所持股權未屆期出資義務范圍內承擔責任。(2)如果是全部未屆期出資義務轉讓,轉讓完成后原股權所附的未屆期出資義務完全由受讓方承擔。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股權全部轉讓還是部分轉讓,因出資義務已經完全轉移,轉讓方可以“解套”,受讓方應當承擔股權上的全部未屆期出資義務,違反該義務時承擔的是直接責任而非部分或者補充責任。
5.未屆期股權轉讓非瑕疵股權轉讓
瑕疵股權轉讓指轉讓方將股權上尚附有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權轉讓給受讓方的行為。有學者認為,未屆期股權轉讓亦屬于瑕疵轉讓的一種類型,⑨參見梁上上:《有限公司股權對外轉讓的自由與限制——以利益位階理論為視角展開》,載《清華法學》2022 年第2 期。可徑直適用《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第1 款瑕疵股權轉讓受讓人責任承擔規則,⑩參見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粵03 民初4828 號民事判決書。《修訂草案》未采納該意見。第89 條第1 款規定股東轉讓已認繳出資但未屆繳資期限的股權的,由受讓人承擔繳納該出資義務;緊承第2 款規定股東未按期足額繳納出資或者作為出資的非貨幣財產的實際價額顯著低于所認繳的出資額的,受讓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存在上述情形的,在出資不足范圍內與該股東承擔連帶責任。第1 款專門規制未屆期股權轉讓后的責任承擔問題,第2 款規制的是已屆期的出資違約情形下受讓人的出資責任問題。該規定系從《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 條第1 款提煉而來,?參見劉俊海:《論股權轉讓時的股權變動規則:契約自由、公司確認與登記公示的三重維度》,載《上海政法學院學報(法治論叢)》2022 年第5 期。最早出現在2011 年2 月16 日施行的《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9 條中,該司法解釋規定以實繳制為背景,?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公司法司法解釋(三)、清算紀要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4 年版,第291 頁。因此并無法律和司法解釋對繳納出資未屆期轉讓股權的責任承擔作明確規定。《修訂草案》將第1 款和第2 款分列明確出資未屆期的股權轉讓不屬于瑕疵股權轉讓范疇。
以上分別從文義、目的、體系解釋等“靜態”視角詮釋了《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的規范意涵。股權轉讓包括一套繁雜的“動態”流程結構。未屆期股權轉讓既包括股權轉讓合同成立和生效階段,亦涵蓋合同生效后變更股東名冊和公司章程記載、收回原出資證明書并簽發新出資證明書、變更工商登記等手續環節,并且基于股權明顯的“社員權”?參見謝懷栻:《論民事權利體系》,載《法學研究》1996 年第2 期。屬性和股權法律關系的復雜性,未屆期股權轉讓還涉及“公司”意思(意志)的介入和參與問題。既往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國理論界和實務界對該問題的認知存在明顯的誤區。
1.既有認識誤區:合同生效后受讓方承擔出資義務
傳統理論對股權權屬變動模式之認知深受物權行為理論爭議之影響,反映在股權變動判斷標準上主要有三種模式:(1)意思主義模式;(2)修正意思主義模式;(3)形式主義模式。?參見李建偉:《公司法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242 頁。意思主義和修正意思主義模式論者認為,股權轉讓合同成立并生效后股權權屬即自動從轉讓方轉移至受讓方。析言之,由股權轉讓合同(負擔行為)決定股權權屬變動(處分行為),股權轉讓合同負擔行為的生效和股權權屬處分行為變動發生于同一時點,后者是前者的必然結果。?參見劉俊海:《現代公司法》,法律出版社2011 年版,第213、214 頁。二者的不同在于,后者認為,雖然股權轉讓合同生效即發生股權權屬變動的法律效果,但唯有在通知公司并取得公司認可后,受讓方方可對公司主張股權。?同前注?,第242 頁。形式主義股權變動模式將股權轉讓合同效力(負擔行為)和股權權屬變動(處分行為)分開,認為股權轉讓合同簽訂即生效,當事人欲發生股權變動的法律后果尚需其他“形式”配合,這些“形式”包括變更公司章程和股東名冊、簽發新出資證明書、變更工商登記等。形式主義模式雖然將股權轉讓合同和股權權屬變動區分,對明確股權轉讓不同階段的法律關系具有重要價值,但其又將變更股東名冊和工商登記理解為事實行為而非法律行為,?參見趙旭東主編:《公司法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年版,第304 頁。認為股權變動不過是股權轉讓合同全面履行之結果,?參見錢玉林:《股權轉讓行為的屬性和規范》,載《中國法學》2021 年第1 期。忽視股權轉讓中公司意思的介入和參與,邏輯上難以自洽。
2.對誤區的修正:未屆期出資義務轉移需“通知”公司
針對上述理論和實踐對股權權屬變動時間點認識的誤區和混亂,此次《公司法》修訂革故鼎新,做出了明顯的修正。根據《修訂草案》第87 條之規定,轉讓股東轉讓股權應當“書面通知”公司請求變更股東名冊并向公司登記機關辦理股權變更登記,公司接到通知后無正當理由不得拒絕,公司拒絕或者在合理期限內不予答復的,轉讓方和受讓方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結合《公司法》第71 條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則和《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進行體系解釋,出資未屆期股權轉讓的流程結構可描述為以下三種可能的類型:
類型一:轉讓方和受讓方簽訂轉讓合同——合同生效——通知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其他股東購買或不購買——書面通知公司辦理股權變動手續——公司接收——配合辦理股東名冊和工商登記變更手續——股權變動完成——未屆期出資義務轉移至受讓方。
類型二:轉讓方和受讓方簽訂轉讓合同——合同生效——通知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其他股東購買或不購買——書面通知公司辦理股權變動手續——公司接收——明確拒絕——轉讓方或受讓方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類型三:轉讓方和受讓方簽訂轉讓合同——合同生效——通知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其他股東購買或者不購買——書面通知公司辦理股權變動手續——公司接收——在合理期限內不予答復——轉讓方或受讓方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和傳統股權權屬變動模式及股權轉讓的流程結構比較,《修訂草案》對股權轉讓流程做了兩點明顯修訂:第一,弱化了股東優先購買權之功能。《修訂草案》第85 條第2 款將《公司法》第71 條第2 款有限公司股權轉讓需經“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改為“書面通知其他股東”,降低了股權外部轉讓的門檻,削弱了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對股權轉讓之限制。這一修改使學界關于優先購買權屬于形成權的觀點搖搖欲墜。?關于股權優先購買權屬于形成權的觀點,參見趙旭東:《股東優先購買權的性質和效力》,載《當代法學》2013 年第5 期;胡曉靜:《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效力》,載《環球法律評論》2015 年第4 期。第二,強化了公司在股權轉讓中的作用。《修訂草案》第87 條增設股權轉讓股東對公司的通知義務,突出股權轉讓中公司意思(意志)的介入和參與作用,凸顯了股權的社員權本質及股權轉讓的團體法和組織法色彩。
如果對比《修訂草案》第85 條第2 款和第87 條,前后一“增”一“減”變化可謂徹底理順了股權轉讓中其他股東和公司的角色定位,無疑屬于重大的立法進步和創新。遺憾的是,《修訂草案》第87 條僅規定股權轉讓后應當通知公司卻未對通知義務作進一步解釋,亦留下了諸多解釋論難題:(1)由誰通知?《修訂草案》第87 條第1 款僅規定股權轉讓時應當通知公司,未明確是由轉讓股東抑或受讓股東通知。自交易常理而言,既然股權轉讓由轉讓方觸發,理應由其通知較為妥當。另外,根據《民法典》第509 條第2款合同附隨義務之規定,當事人履行合同應遵守通知、協助、保密等義務。轉讓方作為老股東有義務通知公司以協助受讓方取得股權。但是從目的解釋分析,此處設置通知義務是為了讓公司及時、準確地知曉股權轉讓事實,以便公司合理評估股權轉讓可能誘發的內部治理風險并督促董事會/執行董事要求股東履行出資義務(見《修訂草案》第48 條)。筆者認為,為保證通知義務的及時履行,解釋論上應當對通知義務的主體作擴張解釋,即轉讓方和受讓方均負有通知義務。這一解釋符合權利義務對等原則,轉讓股東獲得了股權轉讓款,受讓股東獲得了目標公司股權,股權轉讓由其二者共同意志(意思)誘發啟動,二者理應都有義務通知公司。(2)如何通知?《修訂草案》第87 條要求以“書面形式”通知是否符合現代電子化和互聯網時代意思表示規則的設計,書面形式是否僵化和老套實值審思。對此《日本公司法典》對電子通知有細致明確的規定,?參見《日本公司法典》第946 條、第947 條、第948 條、第949 條。值得借鑒。(3)通知內容為何?轉讓股東或者受讓股東通知公司的書面通知書/單是否僅寫明股權轉讓事實,抑或還應當載明股權轉讓合同訂立時間、轉讓份額、轉讓價格、受讓股東的資信狀況等信息,這些都需要解釋論的進一步細化。
總體而言瑕不掩瑜。《修訂草案》在未屆期股權轉讓后出資責任承擔問題處理上取得了巨大進步:第一,統一了未屆期股權轉讓的裁判尺度和司法標準,明確未屆期出資義務由受讓人承擔,有利于終結無休止的理論紛爭和裁判亂象。第二,在請求權基礎找尋上,后續該類案件的司法裁判無需再訴諸《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 條第1 款瑕疵股權轉讓規則或類推適用《民法典》第580 條第1 款債務承擔規則,?參見劉敏:《論未實繳出資股權轉讓后的出資責任》,載《法商研究》2019 年第6 期。避免出現請求權適用的錯位,造成民商法思維的混淆運用。第三,《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和第87 條股權變動規則聯動解釋,突出了未屆期股權轉讓中公司的地位和作用,有助于準確解釋未屆期出資義務之本質,凸顯未屆期股權轉讓中的團體法和組織法思維,這亦是商事團體法思維在立法中的準確貫徹和具體體現。
在商業實踐過程中,轉讓方在轉讓股權時通常會告知受讓方待交付的股權上附有未屆期出資義務及其數額和繳資期限,受讓方作為理性的商人,在受讓股權時亦理應通過查閱公司章程、工商登記、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的記載獲知股權上是否附有未屆期出資義務。對于該義務之履行,如果雙方事先已經在股權轉讓合同中約定承擔之主體,那么,司法裁判該如何處理呢?具體約定情形包括:(1)未屆期義務完全由轉讓方承擔;(2)未屆期義務完全由受讓方承擔;(3)由轉讓方和受讓方雙方均分或者各自承擔份額責任;(4)由第三人承擔。類似這種約定可否排除《修訂草案》第89 條受讓方責任承擔規則,自動獲得裁判法源效力,立法未置可否。另外還有一種特殊情形,若股權轉讓合同中出現了如股權一經轉讓即自動滌除原股權上附著的未屆期出資義務約款,即雙方自動豁免該未屆期的出資繳款義務,該約款是否有效?該情形下可否直接適用《修訂草案》第89 條由受讓方擔責,抑或由轉讓方或二者承擔連帶責任,立法亦未具明文。
《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以陳述句語句形式規定“股東轉讓已認繳但未屆繳納期限的股權的,由受讓方承擔出資責任。”這里的“轉讓”一詞在教義學上如何解讀?原股權附著的未屆期出資義務“何時”轉由受讓方承擔?對此,學理上存在如下解釋:(1)在股權轉讓合同成立并且生效之后;(2)在轉讓方通知其他股東征求其購買意愿之后;(3)在轉讓方/受讓方“通知”公司股權權屬變動后;(4)在轉讓方/受讓方通知公司并且經公司“同意/認可”之后;(5)在公司“認可/同意”并辦理變更股東名冊、簽發出資證明書、變更工商登記等手續之后。此處“轉讓”一詞含義的理解關涉到有限公司股權權屬變動時間點的判斷問題。此和公司對外擔保合同效力二者可謂是公司法學研究中的“兩大懸案”。據前所述,我國公司法理論關于股權變動模式存在意思主義、修正意思主義、形式主義等,根據《公司法》第32 條第2 款和《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8 點的規定,記載于股東名冊的股東可據此依法行使股東權利,股東名冊具有證明股東身份和資格的效力,將股東名冊作為證明股東資格的泉源證據,但并未明確股權變動時間點。對此《修訂草案》第87 條規定“股東轉讓股權的,應當書面通知公司”,這里的書面“通知”是何含義呢?能否將“轉讓通知”作為股權權屬變動的時間點?通知公司的具體時間點又如何確定?在轉讓方和受讓方股權轉讓合同一經簽訂即應通知公司,抑或在通知其他股東行使股東優先購買權之后?由誰來通知?轉讓股東、受讓股東抑或其他人?通知義務的受領主體是誰?立法用語的凝練和簡約留下了巨大的解釋空間。
出資未屆期情形下股權轉讓的樣態較為復雜多樣。根據轉讓股權份額之多寡,可以分為部分轉讓和全部轉讓兩種類型。部分轉讓又可以劃分為五種情形:(1)轉讓全部未屆期部分股權;(2)轉讓部分未屆期股權;(3)轉讓全部已實繳出資股權;(4)轉讓部分已實繳股權份額;(5)混合轉讓,即轉讓的股權份額既包括屆期部分亦涵蓋未屆期部分。?參見薛波:《民法典時代民商關系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215、216 頁;《論發起人轉讓出資未屆期股權的規制路徑——兼評公司法修訂草案相關規定》,載《北方法學》2022 年第2 期。對于(3)和(4)轉讓全部或部分實繳出資額,因待轉股權上未附著有未屆期出資義務,自然不存在適用《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的空間,故本文不做討論。但是對于轉讓全部、部分未屆期股權和混合股權轉讓,由于待交付的股權上附著有未屆期出資義務,存在適用《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之余地。《修訂草案》第89 條的“股權轉讓”是否也涵蓋這些情形呢?從條文措辭和規范目的觀之,該款規制的對象似乎主要是股權的全部轉讓,對于部分轉讓則未作涉及。我國學術界有觀點提出,對于轉讓部分未屆期出資股權之情形,本質屬于并存的債務承擔。轉讓完成后受讓方取得股東地位和資格,轉讓方依然具備股東資格只不過持股份額減少,因此,由出讓方和受讓方共同承擔出資責任。?同前注?。但亦有觀點認為,股權不同于物權或者債權,股權轉讓適用債務承擔規則容易造成民商規則混用導致民商思維不分。?同前注③。《修訂草案》第89 條“一刀切”地討論未屆期股權轉讓未考慮到股權轉讓樣態的復雜性。
上述討論的均是常態化的股權轉讓,未屆期股權轉讓還可能存在如下特殊情形:(1)一方受欺詐或者受脅迫。如果受讓方提出股權轉讓存在欺詐或者脅迫事實,此時,對于已經通過股權轉讓方式退出公司的原(轉讓)股東,是否仍需對未屆期出資義務承擔責任?根據《公司法》第32 條第2 款之規定,受讓股東作為在冊股東理應承擔出資責任,但轉讓股東完全脫責亦屬不當。按照合同法一般原理,轉讓股東作為過錯方理應由其承擔未屆期的出資責任,但是基于商事交易效率價值和外觀主義原則,作為在冊股東在債權人訴請受讓股東擔責時,受讓股東可否以受欺詐或者受脅迫為由進行抗辯,有待進一步釋明。(2)雙方惡意串通。如果轉讓股東在出資屆期前和第三人“合謀”轉讓股權以逃避未屆期出資義務,如“富有”股東將股權轉讓給毫無資信能力和負債累累的“窮股東”。?參見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川民終277 號民事判決書。對于這種惡意逃避出資義務之情形,未屆期股權出資期限利益是否值得保護?公司或者公司債權人可否根據《修訂草案》第48 條要求未屆期的出資義務加速到期?根據民事訴訟誰主張誰舉證原則,公司或公司債權人又應當如何舉證證明轉讓未屆期股權存在逃避出資義務之惡意?
發起人作為公司的設立者和召集人,在公司設立過程中享有業務執行的權力,包括制定公司章程、辦理公司設立申請和登記、主持召開創立大會;同時基于發起人身份亦享有一系列權利,包括勞務報酬請求權、非貨幣出資特權、股權結構設計權、優先分配股息和紅利權、自認優先股和后配股權、公司終止時優先分配剩余財產權、選舉和被選舉為第一屆公司機關成員的權利等,?參見施天濤:《公司法論》,法律出版社2000 年版,第234 頁。因此理應承擔較多的義務。?同上注。根據《公司法》第30 條、第93 條規定,發起人不僅要承擔出資違約責任,同時為保障公司資本及時到位、維護公司人格獨立,各發起人之間還要相互承擔資本充實/填充責任。資本充實/填充責任是基于發起人身份所賦予的法定責任、有限責任、連帶責任和無過錯責任。?參見陳甦:《公司設立者的出資違約責任和資本充實責任》,載《法學研究》1995 年第6 期。轉讓股東轉讓未屆期股權時其發起人身份在公司成立之初早已確定,后續又如何通過股權轉讓卸除掉基于發起人身份應當承擔的資本充實/填充責任?按照文義解釋,《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規定轉讓股東在轉讓股權后即可“解套”,而根據《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 條之規定,我國法律上發起人概念采用“形式+實質”雙重標準,即發起人是為設立公司簽署章程、向公司認購出資或股份并履行公司設立職責之人。?形式標準說認為“:發起人者,乃首創設立公司并訂立章程,于章程上簽名之人。至于事實是否參與公司設立,則非所問。”(參見柯芳枝:《公司法論》,三民書局出版有限公司1984 年版,第168 頁。)因此發起人不一定屬于股東。采此立法例者有《日本商法典》第165 條、第169 條,《韓國商法典》第289 條及我國臺灣地區“公司法”第129 條。發起人顯然屬于股東。《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款對發起人和普通股東轉讓未屆期股權未予區分,“一刀切”規定由受讓方擔責,忽視了對發起人的特殊規制。
深究造成上述多重缺漏之誘因,筆者認為可能有二:一是理論共識的欠缺。未屆期股權轉讓屬于完全認繳制下的新問題,此次公司法修改之前對這一問題的爭議一直較大,理論界和實務界尚未形成基本共識。?參見李志剛等《:認繳資本制語境下的股權轉讓與出資責任》,載《人民司法(應用)》2017 年第13 期。《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似有意“留白”僅對未屆期股權轉讓后責任主體予以概括性規定,至于具體操作規則有待后續司法解釋和裁判完善,應當說,這種做法是穩妥和合理的。二是立法時間緊迫。此次公司法修訂從立法工作啟動到《公司法(修訂草案)》一審稿出臺,歷時并不長。雖然其間中國法學會商法學研究會和全國人大法工委針對公司法修改召開了多次線上研討會及論證會,?典型如中國法學會商法學會研究會針對此次公司法修改專門召開了十三場全國巡回論壇,參與承辦單位包括北京大學法學院、清華大學法學院、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武漢大學法學院、中國政法大學、華東政法大學法學院、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南京大學法學院、西南財經大學法學院、鄭州大學法學院、深圳大學法學院等,來自全國人大法工委以及眾多中國商法學研究會的頂尖商法學者參與研討。參見中國法學會官網:https://www.chinalaw.org.cn/index.php/portal/article/index/id/3004/cid/,2022 年5 月22 日訪問。但是由于新冠疫情的持續,嚴重滯礙相關立法研討活動和學術交流活動的互動和展開。?筆者就此專門和全國人大法工委公司法修改專班成員、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劉斌教授交流,據悉《修訂草案》二審稿原計劃2022 年8 月底出臺,但是受北京等多地新冠疫情的影響相關立法活動無法開展。理論界、實務界、立法界、商務界對相關問題缺乏正面的充分交流和爭討,未能達成廣泛共識,以致造成了上述缺漏。正在修改中的公司法亟需正視并修補之。
《公司法》修改該如何堵塞和填補上述缺漏呢?筆者認為,未屆期股權轉讓責任承擔規則之缺漏填補應秉持如下思維引導:(1)商事自治思維;(2)商事團體法思維;(3)民商交叉和區分思維;(4)體系化和精細化思維;(5)利益平衡思維。只有融貫運用好這些思維方法才有可能找到妥適的破解之道和完善之策。針對《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存在的上述五點缺漏,除第三點未屆期股權的全部轉讓和部分轉讓可以留待理論層面進一步探討和研究之外,其余四點疏漏分別可以從以下方面做出有針對性的回應和完善。
股權作為股東以出資為對價享有的對公司的商事權利,無論如何強調股權的社員權屬性亦不能忽視其經濟價值和財產屬性,轉讓股東對其所持股權理應具有處分權。因此,關于未屆期出資義務的分配和承擔,轉讓方和受讓方可以在股權轉讓合同中約定。?參見浙江省嘉興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浙04 民終1929 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海寧市人民法院(2016)浙0481 民初7455 號民事判決書。約定的具體情形包括:(1)完全由轉讓方承擔;(2)完全由受讓方承擔;(3)由轉讓方和受讓方各自承擔份額責任,如約定由轉讓方承擔未屆期出資份額的30%,受讓方承擔未屆期出資份額的70%;(4)雙方共同對未屆期的出資承擔連帶責任。無論何者,只要該約定不違反《民法典》第153 條強制性法律規定和第8 條公序良俗相關規定即為有效并具有裁判法源效力。這亦是私法自治和合同自由理念之要求。但是根據債之相對性原理,關于該未屆期出資義務承擔之約定僅在轉讓方和受讓方之間有效,不得對抗公司或者公司債權人。如果要對抗公司,除非該約款得到公司認可。?還有觀點認為,股東出資義務不僅涉及公司利益且關涉債權人利益,這種約定需征得債權人同意。(參見劉貴祥《:從公司訴訟視角對公司法修改的幾點思考》,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2 年第5 期)筆者認為,出資作為公司債務的擔保雖然和債權人利益有間接聯系,但股東和債權人之間無任何法律關系,出資義務約定無需債權人同意。至于該約款可否“排除”《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優先適用,筆者認為不可,《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款屬于強制性法律規定,當事人不可以通過約定的形式“排除”適用。?參見王保樹:《從法條的公司法到實踐的公司法》,載《法學研究》2005 年第1 期。原則上,在未屆期股權轉讓完成之后,因受讓方成為在冊股東,理應由其承擔未屆期的出資責任,但是受讓方在承擔責任后可以根據股權轉讓合同的約定向轉讓方內部追償。如果轉讓方拒絕給付或者不承認原未屆期出資義務之約定,則屬于轉讓方違約,受讓方可以依據合同的規定追究轉讓方的違約責任,該責任范圍以未屆期出資義務范圍為限。
對于上文中的未屆期義務可否通過合同約款形式免除,筆者認為不可:其一,不符合出資義務性質。誠如有學者所言,股東出資義務屬于股東依照約定或公司法的特殊規定承擔的特殊合同義務,具有明顯的約定性;?參見葉林《:股東出資義務研究》,載《河南社會科學》2008 年第4 期。同時,隨著股東出資義務載明在公司章程中并且經過工商登記公示產生公信力之后,其法定性逐漸增強,約定性逐漸減弱,出資義務亦屬于法定義務。?參見朱慈蘊:《股東違反出資義務應向誰承擔違約責任》,載《北方法學》2014 年第1 期。法定的出資義務不能通過合同約定形式排除。其二,與未屆期出資義務本質相悖。未屆期出資期限雖未屆至但并非學者所言的僅屬觀念上的抽象出資義務,尚未轉化為真實出資義務和出資法律關系。?參見王東光:《論股權轉讓人對公司債權人的補充責任》,載《法律科學》2020 年第2 期。根據我國《公司法》第3 條第2 款規定,只要股東的認繳(購)承諾一經確定并記載在公司章程中并公示后,該義務即具有確定性和法定性。?參見趙旭東:《資本制度變革下的資本法律責任——公司法修改的理性解讀》,載《法學研究》2014 年第5 期。這種出資義務已經真實存在而非抽象出資義務,當事人當然不能以合同約款的形式免除掉轉讓股東對公司所負的未屆期的法定出資義務。
股權權屬變動的時間點判斷一直是我國公司法學研究中的“懸案”。《修訂草案》第87 條和第89 條僅用“轉讓”二字卻未明確股權權屬變動的時間點,致使出現了上述文義解釋上的偏差。既有解釋中股東名冊、出資證明書、公司章程記載、工商變更登記等形式標準均不能準確地詮釋股權權屬變動的時間點判斷問題,?參見劉凱湘:《股東資格認定規則的反思與重構》,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9 年第1 期。而以股東實際參加股東會或者參與分紅等實質標準亦缺乏確定性和普適性。結合《修訂草案》第87 條規定,筆者建議將“轉讓通知”作為股權權屬變動的時間點。?參見高永周:《轉讓通知: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載《月旦法學雜志》2020 年第1 期。即在股權轉讓合同簽訂并且生效之后轉讓方和受讓方均有義務將股權轉讓的事實及時通知給公司,在股權轉讓通知書/單到達公司的住所或者在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受領該通知書/單并知曉股權轉讓事實之時,股權權屬即自動從轉讓方轉移至受讓方。對此,原德國《有限責任公司法》第16 條第1 款要求將股權轉讓通知并加以證明,受讓股東方取得相對于公司的股東資格。?Markus Gehrlein/Jane Eldcenga/Stefan Simon(Hersg.),GmbHG,Carl Heymanns Verlag 2012,S.489.《修訂草案》第87 條的規范結構與之類同。如果轉讓股東已經履行了書面通知義務,但是公司明確表示反對或者事后對此不予認可,股權權屬是否發生轉移呢?筆者認為,此時,轉讓股東或受讓股東只要能舉證證明其已經根據《修訂草案》第87 條的規定履行了對公司的書面通知義務,即無過錯,在利益保護上理應偏向轉讓方和受讓方對股權的合意處分而非公司,公司拒絕和反對股權轉讓不能作為股權權屬是否轉移的判斷標志,這一解釋亦符合《修訂草案》87 條后半部分之文義。根據該規定,股東通知公司請求變更股東名冊并且辦理工商變更登記,如果公司無正當理由拒絕或者在合理期限內不予答復,轉讓方和受讓方均可依法向人民法院起訴。這充分說明了股東在股權轉讓中的主導地位,公司僅僅處于被動接受和輔助配合的角色。為此,為了明晰股權權屬變動時間點,建議將《修訂草案》第89條修改為:“股東轉讓已認繳但未屆繳納期限的股權的,在轉讓合同生效且通知公司股權轉讓事實之后,未屆期出資義務轉由受讓方承擔。”藉此以徹底消弭未屆期股權轉讓時股權權屬變動的時間點爭議。
未屆期股權轉讓應當高度重視公司意思的介入和參與,這是股權性質、股權法律關系特點以及公司法作為團體法/組織法的本質要求,但是這種介入應當有一定邊界和限度。有觀點提出,股權轉讓不僅應當“通知”公司而且只有在得到公司的“認可”和“同意”之后,受讓股東才能取得股東資格;?參見李建偉:《公司認可生效主義股權變動模式——以股權變動中的公司意思為中心》,載《法律科學》2021 年第3 期。還有觀點提出,對于瑕疵股權轉讓和未屆期股權轉讓不僅要引入公司知曉特別是公司同意規則,?參見朱慈蘊:《中國公司資本制度體系化再造之思考》,載《法律科學》2022 年第3 期。甚至要經過公司設立時其他股東、公司相關董事、高管的同意和許可。?同前注⑨。這些觀點對轉讓股東和公司債權人利益之保護甚為周到,亦觀察到了股權變動中復雜的利益結構以及公司在股權轉讓中的重要地位,但是似存在矯枉過正之嫌。立法賦予公司對未屆期股權轉讓的“認可權”或者“同意權”,雖然可以強化股權的社員權屬性并且突出債務承擔法理在未屆期股權轉讓中的運用,但是等于將股權權屬能否轉移的決定權完全交由“公司”這一擬制主體,可能會存在諸多缺陷:(1)有違資本流通之天性。正如陽光雨露之于生命的重要性一樣,資本的流通是資本企業的生命線,遏制資本流通等于扼殺了資本企業的生命線。?參見江平:《現代企業的核心是資本企業》,載《中國法學》1997 第6 期。股權作為一種典型的金融資本,股權流通最大化了股東分散投資的能力,使公司在籌資方面取得了最大靈活性。?參見[美]萊納·克拉克曼、亨利·漢斯曼等:《公司法剖析:比較與功能的視角》,法律出版社2012 年版,第12 頁。賦予公司“同意權”不僅有違轉讓股東處分股權之本意和商業實踐,而且會滯緩股權資本的流通速度和流通頻率。(2)不符合體系解釋原則。法體系分為內部體系和外部體系,內外部體系應當是統一、無矛盾的,有矛盾即構成法秩序中的“體系違反”(die Systembrche)。?參見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代民法》,法律出版社2008 年版,第311 頁。整個法秩序(或其大部分)都受特定指導性法律思想、原則或一般價值標準支配。諸多規范的各種價值決定得借此法律思想得以正當化、一體化并因此避免彼此間的矛盾。?參見[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 年版,第133 頁。《修訂草案》第85 條刪除了《公司法》第71 條第2 款股權轉讓需經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的限制性規則,此舉旨在弱化股權轉讓中優先購買權對股權轉讓的限制,保護轉讓方利益,加速股權流通。根據《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20 條規定,股權轉讓時轉讓股東享有“反悔權”。轉讓股東“反悔”的實質是不轉讓股權,在演繹“不從事某種民事活動”的自由,是股權自由轉讓的內容之一。?參見于瑩:《股權轉讓自由與信賴保護的角力——以股東優先購買權中轉讓股東反悔為視角》,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 年第2 期。此舉亦旨在強化對股權轉讓中轉讓方利益之保護。若再賦予公司對未屆期股權轉讓同意權無疑對股權外部轉讓又疊加了一道“成本高昂的圍墻”,有違體系解釋原理。(3)公司同意權行使難度較高。《民法典》第551 條債務承擔中債權人同意意涵和公司同意有較大區別。公司作為擬制主體,不同于債務承擔中以自然人為原型的制度構建,其表意機制亦和以實現自然人內心效果意思為目標和皈依的債權人同意不同。我國《公司法》為其提供了兩種表意機制:一為公司章程,二為股東會決議。考慮到中國的公司大多屬于“股權集中/相對集中型”而非“股權分散型”,在股權集中/相對集中型公司中,公司的“同意”極有可能蛻變為大股東尤其是控股(制)股東的意思決定或獨斷專權,加大了大股東或控股(制)股東濫權的道德風險,而我國《公司法》對控股(制)股東信義義務和控(制)股股東法律責任的規制相當薄弱。51參見趙旭東:《公司治理中的控股股東及其法律規制》,載《法學研究》2020 年第4 期。公司“同意權”完全有可能會“架空”轉讓股東對其所持股權的處分權,導致實踐操作的變形甚至無法施行。除此之外,還有學者認為,鑒于董事會為現代公司經營管理的中心,其對公司的事務及財務狀況較為熟悉,應當成為公司股權變動的主要監控人。根據《公司法》第148 條董事勤勉義務之規定,董事對未屆期的出資義務應當負有催繳義務。當董事怠于催繳或拒絕催繳時,應當和轉讓股東一起就未屆期出資義務承擔連帶出資責任。52同前注⑨。所以,未屆期股權轉讓應當得到董事會的同意和認可。筆者認為該觀點值得商榷:其一,我國公司尤其是封閉公司絕大多數并非實行董事會中心主義而是控股(大)股東中心主義治理模式,上述判斷和我國公司治理的實踐不符;其二,董事勤勉義務作為判例法的產物,具有較強的價值判斷色彩,司法裁判標準亦較為模糊,人為設置董事催繳權制度無疑屬于疊床架屋之舉;其三,董事作為公司的機關之一和股東之間本不存在直接法律關系,過于強調未屆期股權轉讓中董事對未屆期出資義務的連帶責任,可能會使董事為了自身的利益變得謹小慎微,不敢放開手腳為公司利益行事。再者,我國《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4 條第2 款股東抽逃出資時協助抽逃出資的董事在股東抽逃出資范圍內承擔連帶責任的規定業已遭致廣泛質疑。53批評意見參見彭冰:《未完成的改革——以股東分期繳付出資制度為例》,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06 年第1 期。
綜上,筆者認為,無論從規范措辭抑或者未屆期股權轉讓的本質分析,《修訂草案》第87 條規定具有合理性和妥當性。該款僅明確股權轉讓時對公司的通知義務,未賦予公司決定股權轉讓的“同意權”和“認可權”,更未賦予其他股東、董事、高管等主體之同意權。立法在精準定位公司在股權轉讓中地位的同時,亦較好地實現了轉讓方和公司的利益平衡,有助于避免股權轉讓中民商思維不分和民商規則適用混淆。
上述討論的均是“常態化”情形下的股權轉讓,未屆期股權轉讓還存在如下“特殊”和“例外”情形。
1.轉讓方“欺詐”或“故意”隱瞞實繳資本信息
前已述及,受讓方作為理性的商人,在受讓股權時理應查證待接收的股權份額是否附有未繳出資及其數額并主動核查公司的財務賬簿和銀行流水記錄。但是由于完全認繳制下公司章程僅載明股東的認繳出資額,無需載明實繳資本信息,工商登記僅登記認繳資本而非實繳資本信息,《企業信息公示暫行條例》第9 條亦規定股東可以自愿選擇是否將實繳資本信息上報至企業信用信息公示平臺系統。因此,受讓方獲得的實繳資本信息仍然存在虛假和不實的可能。此情形下,如果雙方僅簽訂了股權轉讓合同尚未通知公司辦理工商登記變更手續,此時,受讓方可以根據《民法典》第148 條、第508 條請求人民法院撤銷股權轉讓合同。轉讓合同撤銷,股權權屬未發生變動,未屆期出資義務仍由轉讓股東承擔。如已通知公司并且公司配合辦理了工商登記變更手續,此時因股權權屬發生變動并涉及善意第三人(公司和債權人)利益之保護,為保證公司資本充足,建議由受讓方在受欺詐不知情范圍內和轉讓方就未屆期出資承擔連帶責任。但是受讓方在承擔該部分出資責任后可以向轉讓方追償。難點在于受讓方如何舉證證明轉讓方存在“欺詐”或者“故意隱瞞”的事實?實踐中,有法院判決通過對股權轉讓的時間點、轉讓時股權的成交價和市場估價之比較、股權轉讓時公司的經營狀況、公司的負債和涉訴情況、原股東自身處境等多重因素綜合認定轉讓股東是否具有惡意。54參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8)滬02 民終1334 號民事判決書。筆者認為,對于轉讓方是否存在“欺詐”或者“故意隱瞞”情形之判斷,可以綜合考慮以下諸因素:(1)轉讓方的實繳出資額。如公司成立后轉讓股東一直未實繳出資,或者實際的投入和公司的經營風險明顯不匹配。(2)股權轉讓時間點。如轉讓方在將臨近出資期限屆至(幾個月、幾天甚至幾小時)之前轉讓股權或者在公司涉訴期間轉讓股權,則其主觀惡意規避出資義務可能性較大。對此,司法實踐中已有案例支撐。如在“陸學剛、曹靜訴法星公司債務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在原告陸學剛和曹靜已經向法院起訴要求法星公司償還債務的情形下,沈楊和潘旭利作為法星公司股東,對法星公司的資產和負債情況應屬明知,二人在原告起訴期間轉讓股權,顯然難以認定為善意。55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20)京03 民終3634 號民事判決書;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川民終277 號民事判決書。(3)股權轉讓對價。如果股權轉讓的成交價顯著低于市場價格甚至近乎無償贈與,則亦可判定轉讓方主觀存在惡意。同樣在案例中,沈楊、潘旭利的認繳出資額分別為4500 萬元、500 萬元(人民幣),但是二人僅以1000 元的價格將各自持有法星公司的股權轉讓給董明濤。該價格和認繳出資額及市場價格相比,近乎無償。庭審過程中雖然二人稱設定該價格的目的為避稅,實際轉讓價格為3 萬元,但對該事實及轉讓價款支付均未能舉證證明。56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20)京03 民終3634 號民事判決書;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蘇02 民終3892 號民事判決書;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魯02 民終8530 號民事判決書。(4)股權轉讓后,轉讓方是否仍然以隱名或者代持協議等形式實際行使股東權利。如股權轉讓后受讓方失聯,轉讓方仍然持有公司的公章和證照。57參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8)滬02 民終9359 號民事判決書。當然,上述只是羅列了當事人“欺詐”或“惡意串通”轉讓未屆期股權之判定的考量因素,有時并不能根據其中一點或幾點直接判定當事人存在“惡意串通”事實。如果僵化套用這種形式化標準,也可能導致個案非正義。因此,在具體個案當中,需要法官參酌這些要素在形式正義和個案正義之間尋求妥當的平衡。
2.雙方“惡意串通”
如果公司或者公司債權人提出,轉讓方和受讓方惡意串通轉讓股權以規避未屆期出資義務、損害債權人利益,該情形下,存在兩條可能的選擇路徑:一是適用《民法典》第154 條規定,認定惡意串通的股權轉讓合同無效。如果股東尚未通知公司則股權權屬未發生變動,股權轉讓合同無效并不發生股權權屬變動的法律后果,僅產生合同違約損害賠償問題。如果已經通知公司并且公司已經配合完成出資證明書的涂銷和簽發、股東名冊和工商變更登記手續,此時,股權轉讓合同無效但是并不導致股權權屬又回轉至轉讓方,該情形下,股權權屬轉移至受讓方,但是轉讓股東亦不能免責。如在一則案例中,法院認為股東在出資期限屆滿1 個月前轉讓其所持股份,此時涉案公司已經大量負債,不能清償此前生效判決確定的債務,且債權人已經對原股東提出了追加被執行人就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債務承擔清償責任的案涉訴訟。最終判決原股東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對公司不能清償的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58參見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川民終277 號民事判決書。二是未屆期出資義務加速到期。根據《修訂草案》第48 條規定,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且明顯缺乏清償能力情形下可以適用出資義務加速到期規則。相較于前一條民法路徑,筆者支持后一條路徑。雙方惡意串通規避出資義務轉讓股權(典型如“富有”股東將未屆期股權轉讓給“窮”股東),損害公司資本充足原則和公司債權人利益,該情形下出資期限利益保護已失去正當性,建議直接適用加速到期規則要求轉讓方和受讓方對未屆期出資承擔連帶責任。
發起人轉讓未屆期股權后不能完全免除其出資義務。筆者認為應當對《修訂草案》第89 條中的“股東”做限縮解釋,即發起人股東不涵蓋在內。發起人身份乃基于公司成立的事實早已成就、不可更改,更不可通過股權轉讓自動滌除掉或者收回其已經享受的特權。前已述及,發起人在公司設立過程中享有一系列的特權和權利,其在享受發起人身份和地位所帶來的利益和好處的同時,理應較之于一般/普通股東承擔更多的義務和責任。對此,比較法上已經提供了較為充足之鏡鑒。例如,美國特拉華州公司法雖然有“全世界公司伊甸園”的美譽,歷來以先進和靈活著稱,致力于為該州公司提供寬松、便利的投資環境,但是在股東出資繳納問題上卻相當嚴苛,明確規定未繳資股權轉讓不得免除轉讓股東的出資責任。美國《特拉華法典》第六編“商務與貿易”第18 章第18—704 條第3 款規定,無論有限公司權益的受讓人是否成為公司股東,本法都不免除轉讓人依據本章第五節和第六節規定的對有限責任公司的責任,其中就包括轉讓股東的出資責任。59參見[美]羅伯塔·羅曼諾:《公司法基礎》(第二版),羅培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107 頁。德國和比利時亦作了類似規定。德國就轉讓出資責任規定了5 年的脫責期,5 年之內即便轉讓股權亦不能免責。根據《德國有限責任公司法》第22 條規定,對(因滯納出資)被除名股東未履行的出資義務,該被除名股東的最后一個前權利人也應當對公司承擔出資責任。60參見胡曉靜、楊代雄:《德國商事公司法》,法律出版社2013 年版,第123 頁。但是該前手的責任僅限于5 年期間內且繳付該股東的出資應交的款項。該期間從被除名股東將股份轉讓給后手,后手被設為股份所有者之日起算。61參見[德]托馬斯·來塞爾、呂迪格·法伊爾《:德國資合公司法》,高旭軍等譯,法律出版社2005 年版,第480 頁。比利時2019 年2 月28 日批準的《企業及協會準則》規定,無論債務是在轉讓生效日期之前還是之后發生的,轉讓股東和受讓股東都適用(全額)支付股金的連帶責任。該連帶責任適用于在任何特定時間持有未繳足股份的任何人,及適用于每個連續的轉讓人和受讓人。公司和第三方的請求權可以自由向未全額繳付股份的任一前手提出,亦可以向當時的股份持有人提出。在該情況下公司和第三方會把目標放在最有償付能力的一方,該訴訟時效長達5 年,這意味著未全額繳付股份的轉讓股東在轉讓后的5年之內都可能被要求承擔出資責任。62Kim Van Herck,Transfer of shares not fully paid up: can the transferor be held liable for calls made for the unpaid portion?M&A for professionals (Jul.30,2019),https://mergersandacquisitions.be/en/transfer-of-shares-not-fully-paid-up-can-the-transferor-be-held-liable-forcalls-made-for-the-unpaid-portion/意大利亦類似德國和比利時規定了3 年的脫責期。根據《意大利民法典》第2356 條的規定,轉讓尚未繳足股款的股票自轉讓之日起的3 年內,尚未繳納的股權繳付責任由轉讓方和受讓方連帶承擔,持有股票的是第一順位責任人,轉讓人是第二順位的補充繳納責任人。63參見《意大利民法典》,陳國柱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年版,第389 頁。
綜上域外各國規定可窺見:其一,從公司資本形成制度的形態而言,雖然完全認繳制屬于中國所獨創的資本形成制度類型,德國、意大利、比利時等國資本繳納制度均不同于我國實行的完全認繳制,但是在對股東已經認繳(認購)的出資應當得到真實、全面的繳納這一底線要求上是完全一致的。因此,上述關于資本繳納的規則對于我國完全認繳制下出資義務的履行同樣深具借鑒意義。其二,上述關于出資義務的履行均指向所有認繳(購)出資的股東,域外各國規定雖然未直接言明可否適用于發起人,但是既然非發起人(普通)股東要就未繳納出資對公司承擔連帶或者補充責任,那么據此類推,對于責任和義務約束更為嚴格的發起人股東,理應亦有適用之余地。不過,值得思考的是,域外法對轉讓股東的責任承擔大體存在兩種不同的類型:一種為德國和意大利,即規定轉讓股東的補充責任,受讓股東為第一責任人;另一種為美國和比利時,規定轉讓方和受讓方承擔連帶責任。那么,在發起人出資責任問題上,哪一種規定更為妥適呢?有學者提出,基于外觀主義法理,在冊股東是第一責任人,因此建議我國采用德國和意大利模式,即轉讓(原)股東僅承擔補充責任。64參見陳群峰、張衡:《論出資未屆期股權轉讓后原股東的補充責任》,載《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3 期。筆者認為值得商榷。我國《公司法》應當效仿美國《特拉華州法典》規定,明確未屆期股權轉讓后發起人不能免責并且要和受讓方就未屆期的出資義務承擔連帶責任,直至該出資義務得到全面、真實的履行。對發起人(轉讓方)恪以嚴格責任的原因有三:其一是有限責任這一基石原則之要求。完全認繳制雖然極端放松了股東對出資繳納的前端控制,但前提是不得逾越有限責任這一現代公司法基石。65同前注59,第93 頁。其二是資本(填充)充足原則的底線約束。完全認繳制既非授權資本制也不是折中資本制更不是聲明資本制,仍然屬于法定資本制范疇。66同前注39。完全認繳制下資本三原則尤其資本維持原則仍然是我國公司資本制度的支柱性法則,67參見馮果:《慎重對待“資本維持原則”的存廢》,載《中國法律評論》2023 年第3 期;趙萬一:《資本三原則的功能更新與價值定位》,載《法學評論》2017 年第1 期。保證資本的充足、真實和全面繳納是這一原則的題中之義。其三是發起人特殊身份所致。前已述及,發起人作為創設股東,在公司設立過程中享有一系列權利和特權,未屆期股權轉讓后其基于發起人身份理應對未屆期出資義務負有繳納擔保責任。發起人的繳納擔保責任性質上屬于法定責任、無過錯責任、連帶責任。無論股權已經輾轉多少手,其始終有義務保證未屆期出資義務之履行。
當前《公司法》第六次修改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推進中,《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對出資未屆期股權轉讓的規定大體值得贊同。結合《修訂草案》第87 條進行體系解釋可以窺見,股權轉讓中公司的地位和作用得到了強化,未承認公司對股權轉讓的同意權妥當安置了股權轉讓中公司的角色,有助于實現股權轉讓中股東和公司利益的均衡保護。正在修改中的《公司法》應當繼續保留《修訂草案》第89 條第1 款并高度重視其缺漏及修補問題。若公司法修改不能完全吸收,建議后續公司法司法解釋對該問題予以統籌考慮,以徹底解決未屆期股權轉讓的理論爭議和裁判分歧,保持立法和司法的協調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