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巍:中美經貿關系的結構性變化直接導致全球供應鏈重組的加快進行。過去兩年拜登政府的政策是,在積極吸引制造業回流美國的同時,主動推動“近岸外包”和“友岸外包”。墨西哥、加拿大在美國對外貿易當中所占的比重大幅回升,就是推動“近岸外包”所產生的效果。今年前七個月美國從墨西哥進口同比增長5%,達2750億美元,超過了自中國的進口(2390億美元,同比下降25%)。美國與印度和越南等南亞、東南亞國家經貿合作關系的顯著加強,則是推動“友岸外包”的結果。蘋果公司這樣的超級企業正把供應鏈大規模地向印度、越南等國轉移。中國入世后,用了20年時間崛起為“世界工廠”。今后10至20年,印度、越南、墨西哥這樣的新興經濟體將在全球產業鏈和供應鏈中獲得什么樣的地位,值得密切關注。
近些年,美國聯合整個西方世界,從技術、市場、融資三個方面,對中國供應鏈進行全面打壓。也就是,切斷關鍵供應鏈的技術供給,擠壓中國企業的海外市場(比如美國在全球封堵華為5G市場,歐盟對中國產電動汽車啟動反傾銷調查),發布行政令禁止美國公司為中國一些關鍵產業提供融資服務,以及打壓在美國上市的中概股企業。如果美西方在這三個方面的打壓形成聯合態勢,將對中國在全球供應鏈上的地位產生很大壓力。
面對全球供應鏈重組,中國維持自身樞紐地位擁有強大優勢,并非哪個國家能夠輕易取代:一是擁有比越南、印度好得多的基礎設施條件;二是業已形成完整、成熟、良好的產業生態系統,誰要想把它全面移出中國或復制到其他國家是很難的;三是有規模龐大的國內市場;四是有充足的高技術人才、特別是理工科人才供給和儲備。但也要看到,中國的地緣政治環境在改變,與西方的關系態勢在改變,國內經濟形勢也在改變,要繼續發揮好全球供應鏈上的樞紐國家作用,還需要持之以恒地推進改革、擴大開放,不斷提高自身競爭力、吸引力和包容力。
馬偉:取代《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美墨加三國協議》簽署后,墨西哥和加拿大獲益顯著,重新成為美國最主要的貿易伙伴。“印太經濟框架”(IPEF)公布和落地后,印度、東盟與美國的經濟互動程度明顯提高。從2017至2022年,東盟在美國外貿進口份額當中的比重提高了3.1個百分點,而中國下降了約5%,我國讓出份額當中的約60%被東盟所取代,貿易轉移和供應鏈搬遷的速度快于人們預料。美國科爾尼管理咨詢公司常年發布《美國制造業回流指數》報告,其中一個數據分類是“美國從低收入國家的進口”,中國、東盟等國都在這個類別里。過去美國自中國的進口額在這一類別里長期“一家獨大”,占到近2/3,2018年達到66%,然而2022年已經降到51%。富士康公司近年開始實施“中國+”戰略,在中國以外的國家建“備份工廠”,目的是分散風險,這種“備份”不能等同于“轉移”,但彼此也有密切關聯,富士康的中國供應商也在為富士康在中國以外建立的工廠生產零配件。現在富士康在中國以外所建工廠所占的產品份額還比較小,但將來會不會隨著形勢的變化慢慢“吃掉”中國的額度,值得密切關注,而美國顯然是樂見其成的。

制表:馬偉。數據來源:IMF,國際貿易方向數據庫(DOT)

制表:張啟迪。數據來源:Wind資訊。單位:億美元
我們在觀察貿易轉移時,也要看到中國與第三方國家的中間品貿易正在顯著增加,在東盟方向上表現尤其明顯。2017年中國在全球中間品出口中所占份額只有10.5%,2021年則上升到12.9%,其中低技術制造業中間品出口占全球的份額從14.2%上升到20.1%。同期,東盟出口增加值中來自中國的比例也從3%提高到5%,表明很多中國企業為了對沖來自美國的關稅和產業政策壓力,選擇在東南亞投資建廠,形成產能或建立出口前哨。這一現象已經引起美方的警覺,美國商務部正在針對中國幾家光伏產業公司開展調查,起因是有美國企業狀告它們通過東盟國家把自己的產品貼牌出口到美國。
周密:中美經貿關系的變遷已不僅是兩國之間如何打交道的問題了,越來越多第三方國家被直接卷進來,面臨選邊站隊的壓力。意大利、葡萄牙、荷蘭等歐洲國家懾于美國的壓力,被迫選擇不同的路徑,放緩甚至中斷與中國加強互利交融的趨勢。澳大利亞從一開始對美國經濟安全戰略亦步亦趨,最近稍稍有所后撤,但在安全互信垮塌的情況下,其要重建與中國的全面經濟合作關系也絕非易事。印度和部分東盟國家雖然拒絕在戰略上完全追隨美國,但也在不同程度地加強謀劃,積極承接因中美關系惡化而發生的貿易轉移,擴大自己的經濟利益和影響力。在經歷了中美脫鉤帶來的震動之后,全球供應鏈正在主動進行適應性調整,要在成本風險、安全考量、合規需求等要素間重新達成平衡。
正在發生的貿易轉移絕非哪個國家單方面推動就能形成。在此過程中,中美兩國的做法并不一樣。美國主動創造條件,吸引制造業回流或產業鏈“重新上岸”。中國并不拘泥于傳統產業鏈上的競爭,而是積極推動創新領域的發展,允許一些中低端產業轉移到境外生產。所以,很多國家都在考慮如何能夠順應這種復雜的環境變化,重新確立自己在全球供應鏈上的位置,就連中亞、非洲、拉美地區一些原來處于經濟全球化邊緣地帶的國家也開始參與到白熱化的競爭當中來。
張啟迪(高級經濟師,中央財經大學國際金融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新冠疫情前后的中美貿易數據最明顯的變化有兩個,一是總量變化。2018年美國是中國第一大出口市場、第二大貿易伙伴。2023年1~8月美國已變成中國第三大出口市場、第三大貿易伙伴。二是美國從墨西哥進口金額已經超過中國。2023年1~7月,美國從墨西哥貨物進口金額為2750億美元,比去年同期增加5%;從中國進口金額為2390億美元,比去年同期下降25%。墨西哥是美國“近岸外包”政策最大的受益者。
第三方貿易轉移現象的一個重要背景,是美國等西方國家為了構建自主可控的產業鏈和供應鏈,降低與中國的貿易逆差,著手將生產環節搬回國內,以解決其產業空心化困境,進行所謂的“友岸外包”“近岸外包”“盟友外包”,供應鏈戰略呈現本土化、區域化和陣營化的趨勢。然而其他國家沒有能力取代中國生產可以滿足美國等西方國家需求的物美價廉的產品,于是發生了第三方貿易轉移。
雖然美國、歐洲、日本已經開始進行供應鏈轉移,但目前似乎并沒有足夠的證據顯示已經取得明顯進展。新冠疫情后美國出臺了大量法案鼓勵制造業回流,取得一定效果,制造業建筑工程規模明顯上升,但集中在芯片和計算機領域,主要是因為美國政府提供了大量補貼,后續仍有待觀察。從勞動力市場看,美國就業結構沒有發生明顯變化,2018年1月商品生產就業人數占比為13.8%,服務生產就業人數占比為86.2%,目前仍是如此,就業仍主要集中于服務生產。制造業就業也未因制造業回流而明顯上升,就業人數僅從2018年1月的1256萬小幅上升至2023年8月的1300萬。同期制造業就業人數占全部人數的比重反而出現下降,從8.5%降至8.3%。主要是因為制造業回流規模相對有限,而美國缺乏制造業人才,即便是發生制造業回流也難以提升制造業就業水平。
從歐洲、日本的情況看,制造業回流跡象并不十分明顯。受烏克蘭危機影響,歐洲不僅沒有出現制造業回流,反而部分本土企業正在遷出。日本制造業回流雖有進展,但并不以減少國外產能為代價。日本央行行長植田和男近期在杰克遜霍爾會議上演講時提到,2023年雖有半數日資企業打算擴大本土產能,但仍有50%的日本企業計劃增加海外產能,只有極少數企業計劃縮減海外產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