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籍坦桑尼亞裔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最為人熟悉的標簽是“離散”。這是他小說的主題,也是他人生的主題。他相信,離散的人就算走到天邊,他的內心深處也裝著自己的故鄉。哪怕從未向他人提起,故鄉仍然是他獻給過去時光的禮物,總是令人難以割舍。于是,就有了《最后的禮物》。
小說開始于一段簡單的描述:“一天,遠在麻煩開始之前,他一句話都沒有跟人說就悄悄溜走了,從此一去不回。后來,又有一天,在過去了整整四十三年之后,在一座英國小鎮上,他剛邁進自家大門,就倒地不起了。”生病的老人名叫阿巴斯。他漂洋過海來到英國,在這里住了43年。如今,他已年老力衰,躺在地上,他的內心深處隱隱浮現出一個念頭,希望有人將他抱起,帶他回家。
“回家”,這是一個多么簡單的字眼,道出了每個漂泊在外的游子最為迫切的心聲。就像古爾納所寫:“他活得越久,他的童年就離他越近,越來越不像對他人生活的遙遠幻想了。”然而,阿巴斯的童年卻是未知的。年輕時,他是一名船員,在世界各地漂來漂去,心中裝滿奇幻的冒險故事,卻對自己的過去只字不提。
時隔多年,妻子瑪麗亞姆還記得兩人初遇時的情景。阿巴斯身材頎長,健壯黝黑,身穿淺棕色的高圓翻領套衫和牛仔布夾克,舉止從容,神態自若。很快,他們就成了一家人。為了讓妻兒得到安穩的生活,阿巴斯攢錢買了一棟房子。他忙里忙外,貼墻紙,重鋪浴室瓷磚,什么壞了就修什么。
與房子一起得到修繕的是花園。常常,阿巴斯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園丁,耐心地對待院子里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他種下蔬菜、鮮花,“還栽了一棵李子樹。他在后門外面建了一個鋪有地磚的露臺。漸漸地,花園里長滿了玫瑰、茉莉、番茄、茴香、李子、紅醋栗,多得都快裝不下了,全部隨心所欲地生長著,好像它們是自己找到這個地方安家似的”。
沒錯,這就是家。但阿巴斯很清楚,花草的繁茂不是人為的安排,不是“一支植物大軍在列隊行進”,而是自然生長的結果。就像他自己,如果不是早早地離開了家鄉,他不會來到英國,更不會像眼前的花花草草一樣,在陌生的土地上扎下根來,而不顧自己會不會水土不服。
回到小說開篇,意外的中風讓阿巴斯癱倒在地。而早在生病之前,他對物質的需求就已經降到了最低。在二月的寒冷天氣里,當身邊的人都穿著厚厚的羊毛外套,戴著手套,圍著圍巾,將自己裹得緊緊的,阿巴斯仍然穿著那件他一穿就是大半年的薄外套。因為在他看來,它“足以抵擋雨水和寒意,而在天氣暖和的時候又不至于太熱”。
這是老年人常有的節儉,也是來自阿巴斯父親的遺傳。在病榻上,阿巴斯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在遙遠南方海島度過的童年。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一家人擠在一間破舊的石頭房子里。父親奧斯曼厭惡花錢。他在自己床下的地上挖了一個洞,里面放著他藏錢的箱子。似乎還覺得不夠,于是他索性在洞上面裝了門,安了鎖,就像在完成一種必不可少的苦修儀式。
在阿巴斯11歲那年,父親總算打開了他的箱子。為了給大女兒法齊婭舉辦婚禮,他放下短鋤頭,穿上嶄新的長袍,肩膀上披著一條散發著樟腦味的絲綢披肩,“那是他從他房間里的一個箱子中挖出來的”。更令人驚訝的是,吝嗇的父親竟然花費重金,從城里請來一班廚子,“人們用丁香木生起了火,空氣中開始洋溢著香料肉飯的香氣”。
毫無疑問,這是陳年舊事了,所有的一切遙遠得“就像發生在一段虛構的人生中一樣”。好在,阿巴斯沒有忘記童年的香料肉飯和他脾氣暴躁的父親。在經歷了漫長的遷徙之后,他就像一只候鳥,盡管身體已經不允許他再次上路,卻不能阻止他思維的流動。于是,當他在英國度過了43個夏天之后,那些久遠的童年記憶早已毫無征兆地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就像平穩的脈搏一樣陪伴在他左右,仿佛生命饋贈給他的“最后的禮物”。
(林崎峰摘自《今晚報》2023年11月7日,張伯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