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文月

基辛格的經歷足夠傳奇。
他是德國猶太難民的兒子,是在“二戰”中打回德國的美國軍人、戰后的哈佛大學教授;作為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與國務卿,基辛格還是20世紀后半葉最重要的外交家之一。
著名記者法拉奇曾說,詹姆斯·邦德往基辛格身邊一站,都會顯得索然無味?!鞍畹聲_槍,會格斗,會從飛馳的汽車上一躍而下?;粮褚粯佣疾粫?,但是他會建議開戰,會促成停戰,自詡能改變世界命運,他也的確改變了世界命運?!?/p>
在1969年至1977年的8年間,基辛格先后在尼克松和福特政府中任要職,收獲了中美和解、越戰?;?、美蘇關系緩和等舉世矚目的外交成果。
那時,他以近乎自嘲的語氣說出名言:“下星期不可能有危機,因為我的日程已經排滿了?!?/p>
基辛格的政治影響力,在福特任內后期有所消退。
卸任國務卿后,他在紐約成立跨國咨詢公司,繼續和試圖塑造這個世界的人打交道,他也曾被多任美國總統邀請到白宮會面。
臨近期頤之年,基辛格已接受過不止一次心臟手術,也被聽力退化、單眼失明等問題困擾,但他并沒有打算隱退至歷史課本深處。他工作到了最后。
1969年,白宮??偨y就職典禮過后,理查德·尼克松坐在橢圓形辦公室里,思考著一個可以鞏固其政治遺產的計劃。
隨即,他撥通了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的電話,并交給了后者一項在當時看來令人難以置信的外交任務——和中國交朋友。
想在美蘇冷戰、中美對峙的形勢下與中國實現和解,并不容易。1971年6月,基辛格終于將一冊代號為“波羅行動”的黑皮書送上了尼克松的辦公桌。
這本厚厚的匯編書,借用昔日造訪東方的歐洲人馬可·波羅之名,概述了基辛格將在訪問巴基斯坦時秘密飛往北京,與周恩來總理會談的計劃。
“只有某種真正異乎尋常的事情,既新奇又動人,既不平常又具有壓倒一切的力量——只有在那時候,人們才回到童年,好像每一天都在經歷異常寶貴的冒險,使人的生命富有意義?!弊鳛槭讉€訪問新中國的美國高官,基辛格這樣描述他乘飛機飛越白雪覆蓋的喜馬拉雅山時的心情。
1971年7月9日至11日,基辛格與周恩來前后共進行了17個小時的會談,雙方成功就尼克松訪華一事達成共識。
對此,周恩來曾評價:“中美兩國在關系中斷22年之后……就要揭開新的一章……當然,一定要有一個人作為先導,這個先導就是基辛格博士,他勇敢地秘密訪問了中國這個所謂‘神秘的國土’,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蹦峥怂梢苍诤髞淼幕貞涗浿袑懙溃粮駧退俪傻呐c中國的外交,是其個人政治生涯的最高峰。
在接下來的40多年里,基辛格訪問中國80余次,與中國最高領導層始終保持著密切互動,被稱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他也堪稱“西方最重要的中國對話者”,于2011年出版了著作《論中國》。上至美國總統,下至私營企業家,都紛紛向他咨詢一個問題:如何與中國打交道?
對此,基辛格從未忽視中美所走過的并行道路可能只是曇花一現,雙方可能會在經濟和社會領域發生全面競爭。
但無論如何,他仍然將促成中美和解視為自己政治生涯中最得意的事情之一:“我和一位偉人一起努力,在頃刻之間就跨過了意識形態的重重障礙,雖然從無情的歷史角度衡量,這只是片刻?!?/p>
國際關系研究中有兩個經典的學派:現實主義學派與理想主義學派。前者以國家利益為先導,核心是權力政治;后者則強調道德與價值觀的作用,主張建立一種國際秩序。
它們在美國的外交政策中交織體現。曾任《時代》雜志主編的沃爾特·艾薩克森認為:“基辛格屬于極少數一手打造美國外交的現實主義者之一。”
基辛格“強調利益目標”的現實主義政治觀,在中美和解談判中得到了典型體現。
他認為中美兩國的接近,并不是由于“抽象的善良愿望”或者“我同周恩來的私人友誼”,歸根結底是因為“雙方有共同利益”。
從結果來看,通過與發展潛力巨大的中國建立聯系,美國成功地將兩極對峙的世界格局轉化為三角關系。
“這場游戲的名稱就叫均勢?!被粮癖硎尽?/p>
均勢,在外交術語中也稱“均衡政策”,其實質是為了利益,取得對自身有利的相對均衡狀態。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基辛格先后在尼克松與福特政府任職時,美國恰好面臨一個全新的國際政治態勢。
對基辛格來說,均勢既是他理解現代世界秩序史的主軸,也是其政治實踐和外交努力的目標之一。
在當時,如何結束曠日持久的越南戰爭是美國面臨的最棘手的問題之一。
隨著蘇聯實力上升,美國在兩極對抗中逐漸失去優勢,中蘇矛盾也變得尖銳。
與此同時,美國的盟友西歐各國與日本隨著經濟實力上升,開始尋求更多的政治獨立性。
可以說,當時全球的“政治多極化”趨勢愈演愈烈,美國的國際地位受到空前挑戰。
基辛格上任后,便開始利用對手的力量和影響,來創造有利于己方的均勢,“就像日本的柔道一樣,利用對手的重量,順勢把他推到我們希望的方向去”。
尼克松的成功訪華給蘇聯造成壓力,以至于后者不得不在限制戰略核武器條約談判問題上做出讓步,美蘇關系實現緩和,達成了“核均勢”。
同時,中美的接近也使得日本在與美國的競爭中收斂不少。在中蘇的杠桿力作用下,1973年1月,基辛格在巴黎完成結束越南戰爭的談判,并因此獲得當年的諾貝爾和平獎。
1974年前后,尼克松總統深陷“水門事件”泥潭,基辛格在中東的“穿梭外交”更為醒目。他奔赴以色列20次,去埃及和敘利亞等國19次,使埃及同以色列、敘利亞同以色列達成了脫離第四次中東戰爭狀態的協議。
此舉緩和了中東地區的危機,也使美國在中東地區的威望有所提高,減弱了蘇聯對中東局勢的影響。
但另一方面,他以利益為導向的外交政策也曾受人詬病。有人指責他是美國歷任掌權者中“最危險的人物”,有人說他的外交是“踩鋼絲表演”,也有人指控他犯下“戰爭罪”。
1977年1月,民主黨人卡特上臺,基辛格的外交遺產受到沖擊,但沒有被完全拋棄。在離任時,基辛格獲得了由福特總統授予的“總統自由勛章”,并被形容為“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國務卿”。兩年后,中美正式建交,基辛格的外交遺產在太平洋彼岸被銘記。
如今,全球政治又處于向新的多極化格局演進的時期,充滿動蕩和未知,基辛格理解問題的方式和強調大國之間勢力均衡的理論,或許有了更多的現實意義。
“大多數國務卿在卸任時名聲大噪。但我敢說,亨利·基辛格今天在世界上的知名度可能比他離開白宮時更高……他是全球外交的代名詞?!彼箍伎肆_夫特曾這樣評價自己的前同事。
的確,以基辛格在全球事務中的活躍度,人們幾乎很難相信他是一個已離任40多年的百歲老人。
人生晚年,他的政治生命仍然鮮活。
在2023年5月的一次媒體采訪中,基辛格被問道:“博士,如果讓你的助手在這兒拿起電話打給北京和莫斯科,會有人接聽嗎?”“很有可能會?!彼卮鸬?。
在邁向100歲生日之際,這位冷戰外交的元老對世界現狀仍然很感興趣。“我研究我認為重要的問題,即在極端危險和復雜的條件下發展世界秩序,這就是我還在活動的目的?!彼f。
2023年1月,基辛格以視頻連線的方式出席了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并談到中美關系。
基辛格認為,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美國都無法將中國排除在國際體系之外。他表示,中美必須學會共處,通過就重大問題進行嚴肅對話來避免誤判。
在99歲生日后不久,基辛格出版了新書《領導力》,對與其熟識的6位領導人及其世界戰略展開論述,強調了外交政策、國內結構和領導素質的關聯。
充滿神秘與風險的人工智能革命,是吸引百歲基辛格的最新議題。早在2021年,基辛格就與另外兩位作者合著并出版了新書《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2023年2月,他發表文章闡述了自己對ChatGPT的看法。
基辛格認為,生成式人工智能提出了人類自啟蒙運動以來從未經歷過的哲學和實踐挑戰,可能會影響技術先進國家在戰爭與和平問題上的決策,也可能導致兩個大國之間的力量平衡發生傾斜。
“長壽非我刻意求之,不過我欣然接受。”基辛格說,“我想我長壽的秘訣是,我有幸做一些令我著迷的事情,不必為五斗米為之,我可以參與其中。我還沒有退休,也不打算退休?!?/p>
如今,一個時代隨他而去。
(晉 耳摘自微信公眾號“南風窗”,本刊節選,左 鐵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