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微之處見精神

楊新

1988年祁工去世，距今已三十五年。

當時單位名稱是文化部文物保護科學技術研究所（簡稱“文保所”），主要業務部門有古建室、石窟室、化學室等。祁工任古建研究室主任， 主要工作是古建筑維修設計。

我1979年進單位時，除新入職人員外，古建室成員的年齡大多已在45歲以上。我被分配作梁超老師助手。從事古建筑維修設計最基本工作是從測繪開始。梁老師當時新接河南初祖庵大殿維修工程，需要測繪的幫手。盡管我跟祁工直接的工作接觸很少，但回想起祁工，還是會有一些難忘的印象浮現。

祁工在世的年代，我們單位承接的除永樂宮整體搬遷和明十三陵昭陵整體維修項目等涉及大型群體建筑外，大多維修對象是在古建筑史上有一席之地的單體建筑。

當時院校沒有古建筑保護專業，全國范圍設立古建筑保護的專門機構也甚少；各地從事古建筑保護的業務人員，大多都是通過參加全國古建筑訓練班走上古建保護崗位。作為文保所古建室主任的祁工，既是單位的領軍人，也是國家范圍的權威專家。那時全國范圍很多涉及古建筑維修的大情小事，祁工都是主要參與者，他對當時古建筑的維修保護工作和人才培養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1990年代前，古建修繕工程多是采取自營方式，即文管所自行掌管工程經費，負責工程隊組織與工程全過程管理，還負責工程采購及日常事務。我們單位所承接的項目，通常是由地方文保部門直接邀請。但凡一個維修工程開始，古建室的技術人員或獨自或結伴去到各自負責的工地，指導實施。祁工作為古建專家，相對走訪各地古建筑的機會較多，他延續中國營造學社對古建筑形制調研的傳統，注重現狀考察、研究，積累古建筑的基礎資料。他收集不同年代古建筑的形制特點，從中提煉古建筑年代判斷的重要線索，出版了《怎樣鑒定古建筑》一書。該書不僅為從事古建筑保護專業人員提供了古建筑斷代的初步參考，也為冷門的古建筑知識，提供了有趣味的學習線索。祁工還注重記錄、總結工程經驗，并結合實際，探討對文物保護原則和理念的認識，他留下的百萬余字書稿，也是中國古建筑保護歷程的寫照。

祁工特別關注建筑形制的研究，在工作實踐中并不拘泥自我認識，而是保持開放的態度，吸取不同意見。

當年河南初祖庵大殿和明十三陵昭陵明樓的修復工程，都由梁超老師主持。梁老師通過現場局部揭露和詳細實測后，發現兩處建筑的某些現狀與數據和祁工掌握的信息存在差異，尤其是初祖庵， 祁工之前已發表過研究文章，這讓梁老師十分為難。因為祁工是權威專家，對兩處建筑提出疑問， 梁老師非常擔心會因此引發誤會。現在回想，出現這樣的情形：一是說明祁工在工程安排之前，已對擬修建筑有初步了解；二是說明古建構件尺寸本身就存在差異性，如何確定構件的形制尺寸，不單只是平均構件尺寸數據的問題；三是對隱蔽部分的實際狀態需待揭露后重新認識。對此，祁工并沒有因為實際狀況的變化執意于原來的認知，他根據進一步的勘察和進一步的實測數據對比，完全認可梁超老師的后來判斷。老一輩的胸懷和做人做事的態度可見一斑。

我在梁老師手下工作，祁工一般不會給我安排其他事情，只是偶爾會讓我幫他謄寫一些手稿或繪制一些小插圖。我領會祁工對工作要求不說二遍的習慣，同時我也不想耽誤梁老師給我布置的工作，所以每次接到謄寫手稿的事情，我都會立馬放下手頭工作，盡可能早一分鐘完成。

我記憶中的祁工和古建室里的前輩們，都是以平常心的態度默默地對待工作，反感有一知半解就自以為然的事。曾見到2018年的一篇文章，其中最后寫道，當時敦煌研究院的一位年輕網紅人， 每次碰見樊錦詩先生時，樊院長便會對他說“不要還沒怎么著，就經常拋頭露面”，前輩們的感覺何其相似。由于當時我對古建筑一無所知，所以更在意前輩們的言行，在工作中學習他們的做法，努力汲取他們傳授的知識。他們的榜樣作用對我之后的工作心態和工作態度，一直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現在體會到，我能在工作起步階段，直接或間接地聽到一些提醒、告誡的聲音，是非常幸運的。只有始終保持清醒的自我認知，才能以平常心去各種面對。盡管這樣，在回憶前輩時，更多還是會低頭慚愧。

有一年梁老師帶我勘測清西陵昌陵大碑樓， 祁工也到現場。一般前期測繪時，會搭設可以上到屋面進行勘測的簡單腳手架。面對簡陋的測繪架子本來心里就發怵，又正值冬至時節，在荒郊野外感到格外寒冷。還沒開始爬架，就覺手心冒冷汗。通常情況下，爬架子不允許戴手套，以防手套與鋼管接觸出現滑動、抓不牢風險。那天我剛爬了兩步， 就聽架工在上面念叨，拴上點吧，意思是要給我腰間拴上繩子，保證安全。這時，祁工又說，還是戴上手套吧。我感動得像一下有了救命稻草。對我這個新人，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變通做法，體現了祁工作為領導既有嚴格要求，也有溫暖關懷的一面。

那個年代，爬架子是當時古建勘測工作的常態。帶我的梁老師，不僅年長我兩輪，且體態較胖，爬架子不便，其實更應該得到關照。但梁老師總說，不是自己親眼見到、手摸到，心里不踏實。祁工和梁老師都是從年輕時走過來的，他們深知所從事事業的重要，也對年輕人寄以殷殷期望，老一輩就是這樣言傳身教，身體力行。

祁工出差時總愛玩笑著說，“在家不行善， 出門大風灌”。以致我后來出差，遇到好天氣時， 也總不忘念叨一句這寓教于樂的玩笑。

遺憾的是我和祁工沒有機會有更多工作上的往來，只能記錄一些零星碎片，并不能完整描述祁工。他作為業界著名的專家，不僅專業方面首屈一指，其謙謙君子般為人處世的態度，都令晚輩受益匪淺。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不僅祁工和前輩老師們的言行舉止、音容笑貌和教誨猶在眼前，還更加清晰。我想今天回憶的不同，在于融匯了種種回味、感恩和從中得到的感悟，這或許正是回憶、紀念前輩們最重要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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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雙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