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映林
趙翼(1727—1814),清代中期陽湖(今常州市武進區)人,和唐代中期的劉知幾、明代后期的王世貞并稱為晚清以前“江蘇史學三大家”。趙翼最突出的史學成就是《廿二史札記》,與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并稱清代三大史學名著。
《廿二史札記》既有考證,
更有評論
《廿二史札記》是作者讀史之筆記。古人的讀書筆記名稱很多,如隨筆、紀聞、雜志、札記、雜錄、讀書記等。把讀書心得記錄下來,隨讀隨記,積累后加以整理便成著作。這種研究學問的方法,宋、元時期就很注重,如洪邁的《容齋隨筆》、陸游的《老學庵筆記》、沈括的《夢溪筆談》等就是這樣寫成的。進入明代以后,這種承續隨聞隨記的方法更為士人推崇,并出現了大量這類著作,如葉子奇的《草木子》、周暉的《金陵瑣事》、李清的《三垣筆記》、王锜的《寓圃雜記》等。清代以后,學者更加注意記錄所見所聞與心得,成為一種風氣,并因此產生了一批學術名著,趙翼的《廿二史札記》就是這樣形成的。這種做札記的治學方法,對于史學研究是非常有效的。唐代史學大家劉知幾提出“史學三長”,即“史才、史學、史識”。梁啟超對此的解釋是:“史才”是專門講作史的技術,即如何組織史料,撰史要有文采;“史學”是懂得如何搜集材料,途徑是勤于抄錄、逐類搜求;“史識”是要具有歷史學家的觀察力,觀察力的養成在于多讀書、形成知識積累,逐漸訓練對史料由全部到局部、由局部到全部的觀察力,既不為傳統觀點所蔽,也不為個人成見所蔽。對于“史學三長”,作為趙翼好友的袁枚評論說:“作史三長:才、學、識,缺一不可……而識最為先;非識,則才與學俱誤用矣。”
章實齋在《文史通義》中,在劉知幾的“史學三長”基礎上又增加了一項“史德”,發展了劉知幾關于史學家素養的理論,形成“史學四長”,而“史德”尤為后人所看重。梁啟超認為:“史德,乃是對于過去毫不偏私,善惡褒貶,務求公正。”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善,總之“不掩惡,不虛美”,秉筆直書。今天看《廿二史札記》,以“史學四長”衡之,可謂無一不是如此。
筆者據中華書局1984年出版的王樹民校證的《廿二史札記》統計,該書36卷所記共578條。其篇目如下:
《史記》《漢書》3卷(卷1—3)59條,《后漢書》2卷(卷4—5)25條,《三國志》《晉書》3卷(卷6—8)35條,《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1卷(卷9)19條,《南史》3卷(卷10—12)29條,《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與《北史》3卷(卷13—15)51條,新舊《唐書》5卷(卷16—20)64條,《五代史》2卷(卷21—22)27條,《宋遼金史》1卷(卷23)6條,《宋史》3卷(卷24—26)48條,《遼史》《金史》1卷(卷27)25條,《金史》1卷(卷28)27條,《元史》2卷(卷29—30)54條,《明史》6卷(卷31—36)109條。
從上述篇目中,書名稱“廿二史”,實為二十四史,《五代史》包含了新舊五代史,《唐書》包含了新舊兩部唐史。
清代重考據,乾嘉時期史學考據尤為盛行。著名的考據著作除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外,還有章學誠的《文史通義》、洪亮吉的《四史發伏》、邵晉涵的《舊五代史考異》、張熷的《讀史舉正》、盧文弨的《讀史札記》、吳光耀的《五代史纂誤續補》、吳烜的《讀史筆記》、李貽德的《十七史考異》等,上述著作代表了清代中葉史學研究的水平。然而,從最能幫助人們閱讀《二十四史》來說,無疑要數趙翼的《廿二史札記》。梁啟超把《廿二史札記》列為考據著作類,認為注釋考證“至清而大盛,其最著者如錢大昕之《廿二史考異》,王鳴盛之《十七史商榷》,趙翼之《廿二史札記》”。他認為《廿二史札記》雖有考證,但更多的是對重大歷史事件加以綜合歸類比較,這是近代的調查統計方法。對眾多史料“試加以綜合分析……吾以為吾儕欲得史料,必須多用此等方法……清趙翼之《廿二史札記》頗有此精神”。并指出:“此種方法恒注意于常人所不注意之處,常人向來不認為史料者,吾儕偏從此間覓出可貴之史料。”可見,梁啟超極認可趙翼《廿二史札記》所采用的綜合歸類分析法。
《廿二史札記》對史料史事的考證
《二十四史》是一套完整的正史,是研究中國歷史最基本的史料,在對該書進行全面系統比較分析方面,《廿二史札記》具有開拓性的意義。趙翼的《廿二史札記》,首先把《二十四史》的編撰人員、編著時間、材料來源、編著情況、篇卷數目、補充內容、方法優劣、史料真偽以及史料價值的高下,都作了一番分析和評論,涉及內容極為廣泛。實際上是把《二十四史》作了較詳細介紹,使讀史者對《二十四史》有了最基本的了解認知,為進一步深入研究中國歷史打開了一扇方便之門,提供了富有啟發意義的研究思路。閱讀起來非常有趣,更便于查閱。對此,前輩史學家陳垣說:“今將原本史法之屬錄于前,史事之屬錄于后,各自分卷,以便檢閱焉。”
《廿二史札記》共578條,其中160余條為考證,超過全文1/4。這些考證,辨證謬誤,有益學林,如將新舊《唐書》新舊《五作代史》作“參互勘校”。趙翼認為:“閱史必參觀諸傳,彼此校核,始得其真也。”并因此發現《二十四史》中紀傳的諸多舛誤。仍以卷27《遼史金史》為例,僅此卷中就有《金史失當得》《遼金二史各有疏漏處》《金史誤處》《金史記傳不相符處》《宋史金史人名多與金史不符》《宋金二史不符處》《宗弼渡江宋金二史互異》《宋金二史傳聞之誤》,連同上引《宋金用兵須參觀二史》,僅此一卷就撿出9處錯誤。再如對新舊《唐書》異同、史料來源的考證,得出諸多結論,散見于卷16《舊唐書源委》、卷17《新(唐)書增舊(唐)書年》《新(唐)書增舊(唐)書有關系處》《新(唐)書刪舊(唐)書處》、卷18《新(唐)書改舊(唐)書文義處》《新舊(唐)書互異處》等。而方法則是讀史時有了心得體會就“札記別紙”,日積月累,編輯成書,書中160余條考證就是這么得來的。
由于考證校核易于發現問題,趙翼也隨之記入書中。如對于崔浩被殺,趙翼以《宋書》《魏書》《北史》等進行比對研究,認為崔浩之死雖有不同說法,實際是:“以修國史刊石于路衢,為眾所嫉,事上聞,故至族誅,并連及柳氏、盧氏等族。是浩之死以國史,初非別有意圖也。”又如《后漢書·光武帝紀》記載建武十六年(40年)發生“民變”:“攻劫在所,害殺長吏。”至于什么原因,語焉不詳。趙翼尋根究底,根據此篇先有“河南尹張伋及諸郡守十余人,坐度田不實,皆下獄死”的記載,推論:“是時民變,蓋因度田起釁也。”又根據《后漢書·劉隆傳》載有建武十五年(39年)詔核檢戶口田畝的內容,斷言此次民變“必因十五年檢核戶口田畝不均而起釁也”。
《廿二史札記》對史事與人物的評論
除考證外,《廿二史札記》余下400多條基本是評論史實,包括事件人物與典章、政治制度得失,重點在評論歷代政治方面。如對于漢代之“外戚、宦官、黨禁”,魏晉南北朝之“禪讓、世族、選舉、清談”,唐代之“女禍、宦官、藩鎮、雜稅”,五代之“武人、濫刑”,宋代之“弊政、和議”,遼、金、元之“制度、風俗”,明代之“獄政、朋黨、吏治、農民起義”等,該書都有評論。其中觀點,即便是與趙翼同時代的史學大家也很認可。錢大昕在嘉慶五年(1800年)初夏拜訪趙翼,趙翼出示《廿二史札記》36卷。錢大昕高度評價《廿二史札記》,認為:“讀之竊嘆其記誦之博,義例之精,論議之和平,識見之宏遠……持論斟酌時勢,不蹈襲前人。”趙翼《廿二史札記》中對人對事的評論,頗有其獨到見解。如趙翼評論歷史上的外戚專權、宦官專政、藩鎮割據、權臣妄為、貪贓枉法,指出無一不是因為竊取權位、掌握極大權力的結果,這也印證了“絕對的權力絕對的腐敗”。
而掌權者之所以能為所欲為、耍淫威,是由于其背后的“槍桿子”。西漢外戚專權,往往是因為其擔任大司馬、大將軍等要職,實際掌控軍權;唐代宦官橫行甚至能操縱皇帝生死,由于宦官掌握著禁兵以及“外使監軍”;權臣肆無忌憚地橫行于朝廷,也多憑借武力或得到武將支持;唐代藩鎮割據一方、不聽朝廷召喚,也是憑借武力。最典型的是五代。五代時期的一個最重要特征是“興亡以兵”,無論是稱帝的五代君主,還是各地稱王稱帥的割據者,無一不擁有強大的軍隊。軍多者為帝,軍少者為軍閥,即所謂“大者稱帝,小者稱王”。后晉節度使安重榮公開宣稱:“天子寧有種邪?兵強馬壯者為之爾。”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并黃袍加身,就因為他掌握了后周最精銳的軍隊——禁軍。可見,中國古代專制權力常以暴力作為后盾,故專制王朝的一大特點就是以暴力實現統治、以暴力鞏固統治,有了暴力就可以為所欲為。這在趙翼的《札記》中有多處敘述,如卷21《五代史》有《五代諸帝多由軍士擁立》,卷22《五代史》有《一軍中有五帝》,卷30《元史》中有《元世祖嗜利黷武》,等等。
對于統治集團濫用刑法鞏固其統治地位,趙翼也有評論,并予以抨擊。認為魏統治時期“刑殺太過”“專以刑殺為政令”,批評朝廷推行的“族誅”之法,說“一人有罪,延及三族”,如此沿襲秦法,“害及無辜,秦、漢以來,以此法枉殺者,不知凡幾”。明太祖朱元璋奪取政權后屢興大獄、屠戮功臣,株連甚廣并造成不少冤假錯案。趙翼指出,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使“家天下”可以傳至千秋萬代,總之是出于一己之私利。但他對歷史上“重典治吏”,卻是高度贊同。認為宋代鑒于五代時“貪吏恣橫,民不聊生”的歷史教訓,“御極以后用重法治之”;于百姓卻刑法從輕令民蘇息,“獨于治贓吏最嚴”,“召諸職官以贓論罪,加遇赦不得敘,永為定制”,“以塞濁亂之源”,且列舉諸多案例加以說明。
對歷史上那些專制君主的荒淫無恥、窮奢極欲、貪得無厭、窮兵黷武、殘暴無人性,趙翼在書中匯編成篇,作了淋漓盡致的揭露。散見于卷3《(漢)武帝時刑罰之濫》《漢諸王荒亂》、卷5《宦官之害》、卷11《宋齊多荒主》、卷22《五代濫刑》、卷26《秦檜文字之禍》、卷28《海陵荒淫》、卷30《元世祖嗜利黷武》《元初諸將多掠人為私戶》、卷32《明初文字之禍》《明宮人殉葬之制》、卷34《明鄉官虐民之害》、卷35《萬歷中礦稅之害》《明代宦官》《魏閹生祠》《閹黨》、卷36《曹吉祥江彬》《明代宦官先后權勢》《權奸黷賄》等。如在卷36中,趙翼指出明太祖朱元璋的“盜賊之性”,但并沒有全盤否定朱元璋,而是認為:“蓋明祖一人,圣賢、豪杰、盜賊之性,實兼而有之者也。”
上述史論,讓讀者通過閱讀得以迅速形成對相關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認識。
趙翼寓“史學四長”于立論
趙翼對史料尋繹歸納和說明,大大方便了讀者閱讀,且寓“史學四長”尤其是“史德”于立論之中。
《廿二史札記》對《二十四史》各立專篇論述,且寓史論于其中,首先注意到“史學四長”中最基礎的“史才史學”。如卷2《漢初布衣將相之局》,讓人對漢代劉邦集團的人員構成一目了然,既與《史記》所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遙相呼應,又印證了“亂世出英雄”“時勢造英雄”的民間俗語,是對“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所謂血統論的有力否定。正所謂“人皆可為舜堯”,“六億神州皆舜堯”。趙翼在《漢書增傳》中指出“《史記》無蘇武傳”,“蓋遷在時武尚未歸也”,讓人了解了司馬遷撰寫《史記》時的嚴謹態度,并寓評于敘述中,隨之對《漢書·蘇武傳》作出高度評價:“敘次精彩,千載下猶有生氣,合之《李陵傳》,慷慨悲涼。”《漢書》突出了蘇武視死如歸的英雄形象,在高官厚祿的利誘面前絲毫不為所動、大義凜然。“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主畢今日之歡,效死于前!”對于蘇武忠于祖國的決死信念,趙翼給予了充分肯定。
統治階級的種種避諱如“為本朝諱、為尊者諱、為親者諱”,并不惜因此歪曲史實,搞歷史虛無主義,趙翼無不對此予以揭露。如通過卷6《后漢書三國志書法不同處》《三國志書法》《三國志多回護》諸條,揭露作者陳壽為魏晉統治者隱諱篡權竊位的事實,并指出,“自《三國志·魏志》創為回護之法”,影響惡劣,以至后世“歷代本紀遂皆奉以為式”。因為避諱,又造成著史著書者不惜編造史實,為親者、尊者歌功頌德。如卷9《蕭子顯姚思廉皆為父作傳入正史》《陳書多避諱》,卷13《魏書多曲筆》等,無不“必曲為回護”,“猶存諱惡之義”。趙翼批評這種曲筆維護,主張實事求是,“直書其事、文直事核”,但他不反對春秋筆法。所謂春秋筆法,學界公認的就是通過審慎的文字來表達作者的立場觀點,達到“懲惡揚善”目的,這也是一種史德要求。
《廿二史札記》除以《二十四史》為基本史料外,并沒有忽略其他史料,書中正文與附注中引用碑文、私人筆記等多達40余種。對史料的尋繹之勤,特別引用了很多不為人所注意的史料,在《廿二史札記》中記述或歸納者頗多。建文四年(1402年),朱棣靖難大軍“至揚州,江都令張本迎降。成祖(朱棣)以滁、秦二知州方吉、田慶成率生歸附,命與本并為揚州知府,與現任知府譚友德同涖府事,揚州一時遂有四知府”。這條記載,至今沒發現他書有載,可見趙翼對諸多史書搜羅爬剔之勤。
總之,對歷史上的重大史實和歷史人物,趙翼都在《廿二史札記》中進行了綜合比較。借歷史上一系列重大事件,對典章制度興廢、朝代更替、人物經歷加以歸納評論,并提出自己的見解。此書有益于讀者啟思開竅,于青年學子尤有不可輕視之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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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袁枚.隨園詩話[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08.
(作者系江蘇省工運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劉志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