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開花

張更生

我和老伴均已耄耋之年，風風雨雨幾十年，我對她的最大意見就是吃苦耐勞。有人會驚訝，吃苦耐勞是傳統美德，你怎么反而有意見？這是有悖常理的呀！

真是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我老伴的吃苦耐勞超乎尋常，她不是大農戶，卻一天到晚搗鼓在那些零星的雜邊地里，天不黑不回家。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一到傍晚，別人家炊煙裊裊，準備晚飯，她卻破草帽一戴去地頭了，直至月上柳梢才蹣跚回家，所以隊上的人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夜開花。

家里開了這么一朵夜開花，不煮晚飯，不做家務，光和泥土“搭死甩”，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長年累月，你有這樣的老婆，吃得消嗎？沒意見才怪呢！

當然，也不能抹煞她的功勞。小萊園里品種繁多，琳瑯滿目；雜邊地里沒有一寸空地，一茬接一茬，從不間斷。每天能吃上新鮮蔬菜，既方便（隨摘隨吃）又放心（綠色生態），也是美事一樁。過去經濟困難，吃不完的拿到市場上換點小錢補貼家用，或送給在石化工作的孩子，也皆大歡喜。

如今條件好了，年紀大了，老兩口能吃多少？吃不掉，賣不出去，送又沒人要，只好眼看著爛掉，扔進垃圾桶。兒女和至親們都來勸說：少種點，夠吃就行，早點收工，吃頓安逸飯。可她半句也聽不進去，還是我行我素。

前年初夏，一天傍晚，她與往常一樣，戴了個草帽，拔菜籽去了。快要結束時，她感到左眼有點不對勁，用手蒙住右眼，什么也看不見。我們這下著了慌，連忙叫兒子開車送醫院急診。檢查結果，眼底血管破裂，淤血遮住視網膜，必須立即動手術。醫生埋怨兒子說：“老年人就怕彎腰，如果腦血管破裂，后果不堪設想，你怎么叫老媽干這種活？”兒子無言以對。

手術還算順利，一星期后出院了，沒留下什么后遺癥。花了8000多元醫藥費，而她收割的這菜籽，只賣了80元錢。

出院那天，來探望的人很多，規勸聲不斷。這個說“菜籽只賣80元，醫藥費化了8000元，種100年菜籽才夠這個數，這么干，傻不傻呀”！那個說 “蔬菜存放不起的，吃不了就爛掉，勞而無功啊”！還有人說“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幸虧是眼底出血，如果是大腦出血，命都危險了”。大家都說，老年人還有幾年能活，現在不享福，還有時間嗎？只要身體健康，不連累子女就好，健康就是錢！所有人都勸她，為了自己，為了子女，別再犯傻了！

可消停了沒幾天，她就舊病復發，夜開花繼續怒放。子女們見她這么固執，只得由著她。我也無計可施，只能搖頭嘆息。

去年，小菜園、雜邊地又整理得井井有條，蔬菜多得吃不完。不料三月底以后，上海疫情嚴重，封控好幾個月。政府的保供做得好，還發了暖心包。但也難免有疏漏之處。我家附近有好幾家租住的外地民工，最多的一家住了五六個人，一份菜怎么夠吃？眼看有斷炊的危險，外地民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老伴就把家里的蔬菜，挨家挨戶給他們送去，解決了外地民工的燃眉之急。外地民工準備掏錢，老伴搖手又搖頭：“不收錢！你們都是為私人老板打工，現在停工不干活，還不知發不發工鈿呢。我不差錢，只要你們能渡過難關，就是我最高興的事。”而且還發話，如果吃光了，就到我家園子里隨便摘。民工們個個感激涕零。

她見了我，有點趾高氣揚地對我說：“怎么樣？我這個夜開花終于有用場了吧！幸虧不聽你們的話，否則，這次疫情一來，這些外地民工就慘了。”

我無話可說，但隱隱覺得，夜開花雖然沒有顏值，沒有花香，可它的果實可成人們餐桌上一道淡乎乎、甜津津的美食。患難之中見真情，我仿佛也聞到了老伴身上那淡乎乎、甜津津的味道。

（題圖/葉旦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