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睛者

於全軍

市眼科醫院的專家門診室外，擠滿了來看病的患者，星星一家等了兩個多小時，才輪到他們。隨著一聲疲倦中帶著堅定的聲音“下一位——”，星星在爸爸媽媽的帶領下，走進了華醫生的診室。

華醫生認真檢查過星星的眼睛后，心里就是一沉。孩子左眼因長時間看手機，視網膜有脫落，視力下降得厲害。

華醫生心里嘆息一聲，告訴星星的爸媽：“需要盡快做視網膜手術，趕緊去上海大醫院吧，越快越好。”

星星的爸媽慌里慌張就要帶孩子往外走，又被華醫生叫住。華醫生打了個電話后，失望地說：“通往上海的道路被泥石流截斷了，短時間通不了，唉——”

星星是個九歲的男孩子，還不知道這一聲嘆息的分量，可是他爸媽知道，星星爸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華大夫，您能不能做？能不能做？我孩子才九歲……”

華醫生趕緊把他攙扶起來，想了想，說：“我再看一遍所有檢查結果，所有的。”星星媽慌忙拿出一個信封，從里面拿出各次檢查的單子，哆嗦著遞給了華醫生。華醫生神情凝重地翻看起來，末了，眼神落在那個空信封上，只見上面寫著某某美術學院寄，星星收等字樣。

“這家美術學院是全國一流的院校，怎么會寄信給星星呢？”華醫生問。

“我孩子從小就喜歡繪畫，參加過這家美術學院的少年繪畫大賽，獲得了一等獎，這是寄獎狀的信封。”媽媽自豪地說著，臉上出現笑意，門診室里的憂愁氣息被沖淡了許多。

華醫生臉上泛起笑意：“我小時候也學過畫畫，后來改行學了醫。”他轉臉對星星說，“給我畫一畫行嗎？”

星星點點頭，就用華醫生的筆，在信封空白處畫了一只展翅欲飛的小鳥，但遲遲不畫眼睛。他說：“我看不清楚，怕畫不好眼睛。小鳥沒有好眼睛就飛不起來了。”

華醫生笑了笑，將信封交給了星星：“馬上住院做術前檢查，我將為你做眼部手術。”

星星被安排進病房，做完術前檢查后，同病房的劉大姐問明情況，羨慕地說：“華醫生是咱們眼科醫院第一刀，他做手術，星星的眼睛就算保住了。”

這話一說，星星一家人都高興起來。星星爸告誡星星，等眼睛好了，以后千萬別看手機了。星星連連點頭，然后又拿出紙筆開始畫畫，他是那么喜歡畫，總是想，一旦看不見了，不能畫畫就太難受了。媽媽則和劉大姐攀談起來，才知道華醫生師從上一代“眼科第一刀”張教授，后來張教授不做手術了，他就成了人人敬仰的新一代“眼科第一刀”。

這時，劉大姐看看四下沒人，神神秘秘地對星星爸說：“孩子這么小，這手術可萬萬不能出差錯。你不如送個紅包表示表示，人家也不能白辛苦不是？”

星星爸一想也對，這樣華醫生能認真做手術，自己心里也踏實，可是直接拿出現金又太顯眼，就想找個空信封用來裝錢。可病房里哪有什么空信封，他就想起畫著小鳥的那個信封了，便找星星要。沒想到星星不樂意：“華醫生一看就是個大好人，爸爸不要送錢了。”星星媽也說：“你看現在醫院的風氣多正啊，不用送。”可是星星爸不聽，從星星的書包里找出那個信封，將一千塊錢裝了進去。

可是，怎樣才能悄悄送給華醫生呢？門診室當然不行，人太多了。星星爸先將信封交給星星媽保管，然后去找護士打聽華醫生的手機號，想見一面。護士知道星星的手術是華醫生主刀，還以為是要詢問手術事宜，就給了他華醫生的手機號。

星星爸回到病房就打起了華醫生的手機，問他在哪里。華醫生說，他在醫學院三樓辦公室，有事可以去那里找。原來，眼科醫院和后面的醫學院是一起的，醫院里的醫生常常過去講課，華醫生下班后就是去了那里。

星星爸拿了信封，去了醫學院三樓，找到辦公室，正要進去，聽到里面傳出來說話聲。一個略微蒼老的男聲：“星星這個手術風險很大，你沒把握就不要做。”接著是華醫生的聲音：“老師，我一定要做，也只能我做。”蒼老男聲有些生氣了：“不要以為你現在是眼科第一刀，膽子就大了。我也曾是眼科第一刀，但現在呢？”

“我會小心的。”華醫生聲音很小，但堅持己見。

星星爸這才明白，辦公室里竟然是兩代“第一刀”在交談，他心里一驚，這個手術，華醫生沒把握？可轉念又一想，除了他又能找誰呢？里面年紀大的，應該就是張教授了，可人家已經不再做手術了啊。

正想著，華醫生已經走了出來，他急忙迎上去。華醫生問有什么事，星星爸隨意答了幾句，就想往外摸紅包，不料對面走來一個學生，他急忙縮回手。就這樣眼看快走出大樓了，他也沒找到機會。最后，當華醫生上車時，星星爸悄悄往華醫生白大褂的衣兜里一塞，說了句再見就回了病房。

做完左眼的視網膜手術后，星星蒙著雙眼被推進病房。星星爸媽想向華醫生說聲謝謝，當天卻沒見著人。第二天，他們以為華醫生會來病房查看，結果也沒來，代替他的是一位年輕醫生。星星媽就問華醫生去了哪里，年輕醫生說：“他另外有事。”

到了第三天，年輕醫生拆了星星眼睛上的紗布，星星看東西卻更模糊了，不由又急又怕。星星爸得知后腦子嗡的一聲響，連年輕醫生的話也沒聽清，心里說：星星這輩子這就完了呀！猛然間，他想起了在醫學院三樓聽到的那幾句對話，華醫生做這手術根本沒有把握！看來他就是為了拿紅包！一時間怒火直沖腦門。

這時，病房里來了位頭發花白的男醫生，一聽聲音，星星爸就覺得耳熟，再聽年輕醫生喊張教授，他頓時想起來，這就是華醫生的老師，上一代的眼科第一刀啊。這下他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懇求地說：“張教授，我孩子的手術沒做好，您能不能補救一下？多少錢我都出！”

張教授仔細檢查了一番星星的眼睛，長出一口氣說：“誰說沒做好？這個手術非常成功！現在看不清，只是在恢復期。小華，喔，就是華醫生不簡單啊，這個手術難度非常大！”

原來，星星的視網膜脫落很嚴重，手術風險很大，華醫生并沒有十成把握。他本可以不做這個手術的，但星星病情又耽誤不得，才決定為孩子冒一回險。

張教授繼續說：“小華說，他不想看到這位少年繪畫天才，從此看不到各種色彩。其實我是不同意他做手術的，因為一旦失敗，他這個第一刀就有可能聲譽掃地，甚至遭到病人家屬的報復，步我的后塵。”說著張教授亮出右手，上面有一道可怖的傷疤，“當年我用盡全力也沒能保住一位患者的生命，家屬急火攻心下，向我劈了一刀……從此我就不能握手術刀了。其實，醫生是和患者一起向病魔進攻的戰友啊，可有些家屬就是不理解。”

星星爸聽到這里又羞又愧，相比華醫生冒的風險，自己那一千塊算得了什么？是啊，醫生和病人，本來就是同一戰壕里的戰友！

這時，張教授拿出一個信封說：“這是你塞到他衣袋里的吧？他回到家才發現，現在他托我還給你。”

這下星星爸更加佩服華醫生了，他拿到信封往里一看，卻愣住了，里面不是鈔票，而是一疊畫稿。這是怎么回事呢？

這時，張教授用洪亮的聲音說：“我要感謝你們沒有送紅包，因為保護了我們醫生的職業尊嚴。醫生的心靈也不是鐵打的，最怕的就是自己付出了全部的精力，卻被病人送紅包以為貪圖那點錢，比被砍一刀都難受啊！”

星星爸如釋重負，這個紅包幸虧“變身”了。可是，里面的錢到哪里去了？這時，星星小聲地對他說：“爸爸，我不想讓你用錢玷污華醫生，就跟媽媽說了。媽媽讓我用畫稿把錢替換了出來。”

一旁的星星媽也說：“我覺得，對華醫生這樣的好人，送錢是對他的一種侮辱。”

這時，張教授指指信封說：“小華小時候也愛畫，當目睹親人因眼病抑郁去世后，才改行學醫，發誓要救治全天下所有的病人。不過，他一直把畫畫當成了業余愛好。看到星星的畫稿后，他十分高興，還說要向星星學習呢。星星，你有沒有發現，信封上的小鳥多了一筆？”

星星急忙去看信封，果然，小鳥有了一對傳神的眼睛，似乎在骨碌碌地轉動著，看著他。“我發現了，花醫生給我的小鳥點了睛！”

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笑了，其實被華醫生點睛的何止小鳥，還有星星，還有許多許多眼科病人。

星星媽問：“華醫生到底去了哪兒？我們想向他說一聲謝謝。”

張教授笑了笑，說：“他中午才能過來，所以讓我先過來看看。這樣吧，你們跟我走。”他領著星星一家來到專家門診室外，發現候診的人似乎更多了。張教授緩緩說：“小華是本市最好的眼科醫生，本來每周只用看兩天門診，可他說現在眼科患者越來越多，自愿加班，每天都要看一百多名患者。他說他就是個點睛者，要讓所有人都看到太陽、月亮、花草、樹木，看到這個美麗的世界。”

這時，門診室內傳來華醫生有些疲倦但堅定的聲音：“下一位——”

（插圖/王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