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萬里

梁易

李大鵬是廣西人，近些年一直在浙江開茶樓。店里原本生意不錯，沒想到電線短路，一場大火把門面給燒了。這一下?lián)p失慘重。等消防隊撤離后，李大鵬一邊安慰妻子，一邊埋頭在廢墟里整理東西，看還能不能搶救點啥出來。旁邊的街坊鄰居看到了，也都來幫忙。

茶樓里最值錢的，莫過于那一倉庫的茶葉。如今被火燒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救火的時候一經(jīng)水淋，基本報廢了。李大鵬一番搜尋，才從辦公室上鎖的柜子里翻出一盒二十年陳的六堡茶。因為時間久遠，裝著茶餅的盒子有些陳舊，上面的白虎商標也微微泛黃了。這盒茶是他從老家?guī)н^來的，一直舍不得喝，沒想到一場大火，手里只剩下這么一盒老茶。李大鵬嘆口氣，讓人支起爐子燒水，說：“留不住的不必強留，街坊鄰居忙活了半天，為了表示感謝，今天我就請大伙兒喝一杯我家鄉(xiāng)的六堡茶。”說著就要拆盒子。

妻子急得直扯他的袖子，道：“這老茶值不少錢，平時你要做老好人也罷了，這種時候你還要糟蹋茶葉！”

“茶是泡給幫忙的老鄰居們喝的，怎么能叫糟蹋？”李大鵬抹抹臉上的汗珠子，望著被煙熏黑了的茶樓門面，苦笑道：“再說，這一把火損失慘重，也不差這一盒茶的錢了。來，燒水！”

在李大鵬的堅持下，很快，一大鍋水燒好了，他把茶餅掰碎，丟進水里燜了一會兒，濃郁的茶香便慢慢四溢。大家忙活了半天正口干舌燥，都拿著杯子接茶喝，當?shù)厝硕嗪染G茶，不少人是頭一回喝六堡茶，大伙兒一邊品味一邊稱贊，都說這陳年六堡茶味道果然名不虛傳。

剛好街邊有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經(jīng)過，聽大伙兒說得起勁，又聞到陣陣茶香，不由自主地走了過來。

李大鵬見他一臉好奇，便拿起一只茶杯，倒上一杯色澤濃郁的茶湯，遞給那中年人，道：“朋友，要不要嘗一口？”

“那我就不客氣了。”中年人說話帶著福建口音，他接過茶杯淺飲一口，眉毛便挑了起來：“啊，好香。”說著他又品了一口，咂嘴道：“入口微澀，轉(zhuǎn)而醇香，咿，好像還有股檳榔的香味。”

李大鵬笑了：“檳榔香味是頂級六堡茶的特色之一。”

那男人看一眼茶葉盒，見茶餅還剩一半，就問：“這茶我喝得很對胃口，老板，剩下的這半盒能不能賣給我？”

李大鵬愣了一下，笑著說：“這半盒老陳茶開了封，賣貴了不合適，賣少了我愛人肯定要念叨。你要是覺得味道可以，就再喝兩杯。要不，我介紹你去其他茶樓買六堡茶。”說著，又要給那男人添茶。

男人說自己叫羅青，下午就要回福建了，沒時間去其他茶樓：“老板，這半盒茶葉你就按市場價折算吧，我絕不跟你討價還價。”

李大鵬還在猶豫，在一旁的妻子插嘴道：“這位客人是識貨的，這半盒茶葉你要真心想買，就給兩萬吧。”

二十年的老陳茶，這個價倒也不是信口開河。羅青很爽快地要了李大鵬的收款碼，就把錢轉(zhuǎn)過來了。李大鵬把自己的名片和半盒茶葉小心地包好，塞進對方的包里。羅青滿意地招招手，告辭而去。

接下來幾天，李大鵬為重新裝修店鋪忙得不可開交。這天，他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濃濃的福建口音，正是羅青：“李老板，你家的茶真不錯，我父親讓我再買三盒白虎牌六堡茶。”

生意找上門，李大鵬卻有些為難：“買六堡茶倒也不是難事，只是這白虎牌已經(jīng)買不到了。”

“為什么？”

“因為這個牌子的廠家二十年前就關閉了。”

原來，李大鵬的父親當年就是白虎六堡茶廠的制茶師。李大鵬的老家在廣西梧州六堡鎮(zhèn)的山區(qū)，那兒山多地少，當?shù)卮迕穸喾N植六堡茶。但是，因為沒有形成良好的市場供銷鏈，很多小茶農(nóng)日子還是過得很艱難。白虎牌六堡茶銷路不暢，在“好酒也怕巷子深”的遺憾中，關閉了廠子。如今，去哪里再找三盒白虎牌六堡茶呢？

妻子見他猶豫，便提醒說：“羅先生出手大方，家里現(xiàn)在急等著用錢，這筆生意錯過了可惜。不如你回老家一趟，一來探望一下父親，二來趁機會去搜羅搜羅，說不定當?shù)刈鲫惒枞~生意的人還留著白虎牌六堡茶呢。店里裝修的事，我盯著就行。”

李大鵬想想也有道理，便對羅青說，可以去廣西為他找茶。只是就算能找到白虎牌老陳茶，價格說不定會比預期中高。不知道他是否介意。

沒想到羅青毫不介懷，還說自己剛好有時間，可以和李大鵬一起去廣西。說完，還打了兩萬塊錢過來，說是作為尋茶的定金。就這樣，兩天后，兩人在廣西再次碰面。李大鵬租了個車，一路開往六堡鎮(zhèn)。但見蜿蜒的山路兩旁，滿眼都是綠意濃濃的茶園，好多穿著民族服裝的婦女，背著籮筐在茶園里采茶。

見李大鵬把車子開進一個茶葉加工廠，坐在副駕駛座的羅青好奇地問：“你父親還在茶廠上班？”

李大鵬解釋說，雖然白虎茶葉廠早就關閉了，但父親一直心系六堡茶，根本閑不住，經(jīng)常在各個茶廠義務指導當?shù)夭柁r(nóng)炒茶、制茶，傳授一身的技藝。

正說著，一個七十來歲的干瘦老者帶著幾個年輕人從作坊里走了出來，口中還不停說著：“采青、攤青、殺青、揉捻……制作六堡茶一共有十三道工序，每道工序都要層層把關，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都會影響最后茶葉的口感。”

李大鵬趕緊下車迎了過去，口中喊著“爸”，又將羅青介紹給對方，并把自己這次回來要找白虎牌老陳茶的事簡單說了一遍。聽說羅青對自家的茶如此喜愛，李老爹被太陽曬紅的臉笑得布滿了褶子，他說：“茶廠關閉前，倉房里最后一千多斤白虎牌六堡茶都折價出售了，廠里的工人也自留了一些。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保存到現(xiàn)在，我可以去跟老同事們打聽打聽。”

羅青大喜，不住向李老爹道謝。

李大鵬也道：“我去梧州的陳茶市場上轉(zhuǎn)轉(zhuǎn)，說不定能有所收獲。”說著，他就開始給茶市的熟人打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李家父子倆分頭行動。晚上，三人再次相約在李老爹家中。

一壺老茶，三只茶杯，茶香氤氳中，三人聊了起來。

李老爹說，他跟幾個老同事打聽了一圈，果然還有人保存著白虎牌六堡茶，不過就剩一盒了。對方在老爹的說和下，愿以合理的價格出售。李大鵬則從一個專門收藏陳茶的店家手里回購到一盒白虎牌六堡茶，他也盡量把價格壓到最低。

羅青捧著兩盒珍貴的老茶，滿心感激，但又略帶一絲失望：“可惜，還差一盒。”

李大鵬給他添了一杯茶，道：“其實，老茶不一定年份越久就越醇香，關鍵還得看茶葉的質(zhì)量以及制作工藝。”

李老爹也說：“我們六堡的好茶多得是，沒必要只認準一個牌子。”

羅青卻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我知道六堡鎮(zhèn)多的是好茶，但是我父親對白虎牌六堡茶有種特別的情結(jié)。”

李老爹很是奇怪：“有啥特別情結(jié)？”

“是這樣的。”就著一壺老茶，羅青一五一十地講述起父親和白虎牌六堡茶的故事。

原來，羅青的父親少年時因生活所迫，離別家鄉(xiāng)遠去南洋謀出路。誰知道人還在海上，就因為天氣炎熱加上食物不潔，上吐下瀉，他又沒錢看病買藥，便一直硬扛著。當時，和他住一個船艙的廣西人，拿了一包黑茶泡了給羅青的父親喝。那茶湯微微發(fā)紅，味道很澀，但喝了一段時間后，羅青的父親居然痊愈了。

下船分別那天，廣西人把剩下的半盒茶葉塞到羅青父親的手中，說：“中國人長著中國胃，到了國外，容易水土不服，這廣西的六堡茶，能消暑祛濕、消食健胃，長期喝可以調(diào)理腸胃。當年華工去海外討生活，都隨身帶著這種茶。六堡茶的茶湯是紅色的，被稱作‘中國紅。小兄弟你一個人出門在外，生活不易，要是吃了苦受了委屈，就喝上一杯中國的茶，暖暖心。”

就這樣，羅青的父親懷揣著這半盒六堡茶，在南洋辛勞工作，遇到苦痛和挫折，或者想念祖國、家人時，他就會泡上一杯濃濃的六堡茶，讓香醇的茶湯潤胃暖心，咬牙堅持。慢慢的，他在當?shù)卣痉€(wěn)了腳跟，不僅能自己糊口度日，還將多余的錢寄回老家，一家人的日子也越過越好。如今，羅青的父親已回到福建老家安享晚年，衣食無憂，但是，早年在國外打拼的日子，他依然記憶深刻，并常常掛在嘴邊，和兒女們說了又說。

前些日子，羅青原本是在浙江談一筆生意，沒想到那天恰巧遇到了在路邊分享陳年六堡茶的李大鵬。

“可是，這和白虎牌有什么關系呢？”李大鵬還是不解。

羅青笑笑，道：“因為當年那個廣西人送給我父親的六堡茶，就是白虎牌。所以當我看到茶葉盒上的白虎商標時，就決定買下那剩下的半盒茶葉，帶回家給我父親嘗嘗。”

李大鵬心中一動：“老爺子喝了茶，品出是同一款茶葉，所以才讓你再買三盒？對了，為啥是三盒？”

“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我們仨常年在海外做生意。說實話，這幾年生意很不好做，我們心里都挺迷惘的，壓力很大。我父親希望我們都能像他一樣，在異國他鄉(xiāng)遇到溝溝坎坎時，能喝上一口六堡茶，潤潤中國胃，暖暖中國心。”羅青說著，又微微搖了搖頭，“其實這些年我父親買過不少六堡茶，但唯有這款茶，與他當年喝過的茶味最接近。不過，我父親也說，這款六堡茶雖然是白虎牌，但只是同名而已，和他當年喝的并不是同個牌子。”

鬧了半天，竟不是同一只“白虎”。李大鵬摸摸后腦勺，道：“廣西六堡茶大大小小的牌子眾多，說不定另有一款白虎牌，只不過我們都不知道。”

李老爹一直沒說話，直到這時才問：“既然茶味相近，那你父親是怎么知道此白虎非彼白虎的？”

羅青指著茶葉盒上的白虎商標圖案，說：“我父親當年喝的那款茶，商標上是一只下山虎，而這只是上山虎。”

聽到這里，李老爹突然站了起來，只見他轉(zhuǎn)身進了房間，好一陣翻找，然后捧著一只長方形的餅干盒出來了。他打開蓋子，里面是幾張陳舊泛黃的商標紙，上面畫的正是一只下山虎。

“白虎牌六堡茶最早的時候，商標就是下山虎，我還留著幾張呢。”李老爹指著那些陳舊的商標圖，說，“我們茶廠剛成立的時候，老廠長去國外推銷茶葉，回來后就把下山虎改成了上山虎。據(jù)說，旅途中有人跟他閑聊時說起，下山虎一般是因為餓了才會下山，上山虎腦袋朝上，更加發(fā)奮上進。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所以回來后就把商標給改了。”

羅青興奮地一拍手：“那個跟他聊天的人，就是我父親！我聽我父親說起過這事！怪不得茶味相近，原來就是同一款茶啊！”羅青大喜過望，他終于找到了父親心心念念的正宗“白虎”牌六堡茶了！

羅青帶著兩盒茶葉準備回福建。分別前，李大鵬略有遺憾：“可惜，最終也只買到兩盒白虎牌六堡茶。給了你哥哥和姐姐，你自己就沒有了。”

羅青笑笑，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張塑封后的初代白虎牌商標紙：“下山虎是為了尋找食物，謀求發(fā)展，在全世界各個地方打拼的中國人，不就是一只只下山的猛虎嗎？想到那么多人和我一樣，懷揣著夢想為生活努力拼搏，即使喝不上六堡茶，我的心也是暖的。”

李大鵬哈哈一笑，道：“放心，六堡不缺好茶，我會給你寄過去的！”

兩人握了握手，就此告別。

日光燦爛，茶山蔥綠。茶農(nóng)在茶園里忙忙碌碌。羅青父親與六堡茶的故事，帶給李大鵬的觸動依然余波蕩漾：有些人，帶著六堡茶遠在他鄉(xiāng)拼搏奮斗，有些人，扎根梧州為六堡茶譜寫新的篇章。想到這里，他掏出手機撥下了妻子的號碼：“老婆，我們把茶樓開回廣西吧。”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