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年前,當北京周口店遺址發掘出第一個完整的北京猿人頭蓋骨時,整個世界都為之矚目,但很少有人會想到這個洞穴堆積里還有小小的老鼠。
在這個距今數十萬年前的遺址中,除了古人類的骨骼外,學者們還發現了一些散碎的鼠類骨骼。但這些小小的動物當時沒有引起更多的關注,即使它是這個地球上更古老的動物——有學者認為,人類的歷史僅不到300萬年,而鼠的存在至少長達5500萬年。小小的鼠,或許才因此被稱為“老”鼠。
動物考古學家、復旦大學科技考古研究院院長袁靖,就把自己30余年的考古生涯貢獻給了這些不被優先考慮的動物們。不管是老鼠1厘米長的骨骼,還是黃牛的前腿后腿,他都辨得出來。
1995年,袁靖在河南班村遺址做動物考古,從七八百塊動物骨骼里,拼出了7頭年齡大小不一的豬。時任中國歷史博物館館長的俞偉超看了這7副骨架,興奮地給袁靖打電話:“我們拼陶片拼了幾十年,但是拼對動物骨骼,是從你這兒開始的!”
從12種生肖動物重新認識華夏文明的細節
這并不是無關緊要的探索,動物考古研究的是古代動物跟人之間的關系?!笆茄芯抗湃嗽趺蠢脛游?,這個過程在人類的歷史進程中發生了什么作用,人類的活動又對動物本身造成了什么影響?!痹敢灾t卑的姿態看待人與動物的關系,“離開人類,動物并不會消亡,但人類離開動物,幾乎寸步難行。”
最近,他在出版的新書《動物尋古》中,妙趣橫生地講述了12種生肖動物背后的考古故事,帶人們重新認識華夏文明中一些意想不到的細節——比如,豬被馴化之前,曾是勇敢和有力的象征,西漢之前還有人以 “彘”為名;“狗拿耗子”也并非“多管閑事”,而可能是比“貓抓老鼠”更歷史悠久的事。
人類與動物最早的親密連接始于狗,狗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家養動物。袁靖認為,養狗的行為豐富了古人對友情的認知,“有了狗,人類在走向文明的路途中就不再孤單了”。
這是從骨頭中找到的答案。我國華北地區就發現了距今1萬年左右有馴化痕跡的狗骨。在距今8500余年的河南舞陽賈湖遺址,發現了十幾具被埋在墓葬區附近的狗骨,這顯示出人類與狗的特殊關系。最典型的是商代殷墟的腰坑殉狗:考古研究人員在發掘墓葬時先發現人骨,人骨清理掉以后,發現腰部位置還有一個小坑,放著一只狗,有的狗脖子附近還有銅鈴。與此同時,骨骼檢測的結果也表明,狗的食物結構的變化與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古人食物結構的變化軌跡完全同步,在距今約7000年之后,狗的食物開始以粟作農產品為主,說明狗與人的關系非常密切。
學會養狗之后,古人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豬。他們于大約9000年前開始養豬。相比黃牛、綿羊、山羊、馬和雞是被馴化成家養動物后才引入中國,豬是在中國本土馴化的。
袁靖將豬的馴化、飼養和選育技術稱為“中國古代最偉大的發明之一”,人口增長、社會復雜化發展、文明的起源和進步都與此有關。他的研究證實,尤其以黃河流域史前時代遺址中發現的動物骨骼最為明顯,豬越來越多,鹿越來越少,也就是家養動物越來越多,狩獵動物越來越少。“社會發展了,人口數量越來越多,活動空間不斷擴大,野生動物的活動范圍就縮小,也不容易獲取了,古人就開發出通過飼養家畜的方式保證穩定的肉食資源供應?!痹附忉?。
考古學家常常發現破碎的豬骨,這是古人敲骨吸髓的痕跡。而對另外兩種對人類歷史具有決定性影響的動物——牛和馬而言,骨骼上保留著十分重要的信息。動物考古學家曾在它們的骨骼中發現骨質增生的現象:“過度役使家養動物,勞動強度超出其生理負荷,往往會在這些動物的骨骼上留下骨質增生等病變的痕跡?!?/p>
牛和馬,分別肩負著人類的農業和軍事重任。牛耕是古代生產力的第一次重大飛躍,這大大提高了生產效率。由于牛在農業社會里的超高地位,唐玄宗還專門下詔書,禁止隨便殺牛。馬則在戰場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動物尋古》中寫道:“被人當作坐騎的馬,其脊椎骨上往往會留下骨質增生、發育不對稱、脊椎融合、水平裂縫等多種病變跡象……位置與人騎乘的位置正好重合?!?/p>
修正了動物的歷史,人的故事也會隨之印證或變動
1930年代,殷墟考古拉開了中國動物考古的序幕,這被袁靖稱為“燦爛的開篇”。但其后20余年,由于戰爭等原因,中國的田野考古和動物考古基本處于停滯狀態。1950年代,兩位古生物學家對陜西半坡遺址出土的動物骨骼進行了研究,發表了研究報告,重新開啟動物考古研究。直到1970年代,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才開始專門配備從事動物考古的研究人員。
1989年,袁靖到日本留學。導師加藤晉平教授和他第一次見面,給他設計了三條路:一是繼續學習中國的新石器時代考古,“但我教不了你,因為我不懂”;二是學習日本考古學,“但回去了怎么用”;三是學動物考古,“這在國際上是前沿,你可以回國去發揮作用”。袁靖當即表態,要選第三條路。
當時,中國考古的主流研究是“建譜系”?!氨热?,北京地區1萬年以前是怎樣的——但不是說社會形態是怎么樣的,而是陶器、石器、墓葬的形狀是怎樣,要把文化譜系構架起來?!边@在國內已經有很多學者在做了,因此,在日本聽到動物考古的袁靖,立馬興奮起來。
求學4年,一直到寫博士論文的時候,袁靖都在腦子里琢磨:“回國以后該怎么做?在哪兒做?我要作出什么來?”沒有現成的答案。1993年,袁靖學成歸國,到內蒙古赤峰興隆洼遺址“初試鋒芒”。他從北京坐了4小時的車過去,考古隊員將他帶到一個半地穴式的房子前,揭開塑料布,一堆動物骨頭露了出來。
這是他的職業生涯中至今難忘的瞬間,因為他立馬認出了那些骨頭是什么動物的什么部位?!耙幌伦有睦锞陀械琢?。因為我認識它,我就知道怎么去處理它。我要觀察哪些跡象,測量哪些部位,這都是學過的,實踐就行了?!彼砣婚_朗,“我有能力在中國的考古工地上開展研究了?!?/p>
在之后的考古研究中,袁靖修正了以往認為家雞最早是起源于距今約8000年前的中國河北武安磁山遺址的誤解,認定以前的骨骼鑒定有問題,中國有科學鑒定的家雞最早發現在距今3300年前的河南安陽殷墟遺址。他在法國提起這個問題時,有人說:“你回去以后,有些人要不高興的,你把一個‘中國最早的觀點推翻了。”他回應對方:“科學就是科學?!痹谠缚磥恚脊攀恰皩嵈驅嵉摹保写罅康目脊虐l現和系統材料為自己的研究佐證。
修正了動物的歷史,人的故事也會隨之印證或變動。為周朝養馬起家的秦人,其祖先來源問題曾在史學界引起爭論,觀點分為兩派——“秦人東來說”和“秦人西來說”。動物考古學家后來發現,商人有以狗隨葬的習俗,隨著商朝滅亡,部分遺民被周人西遷到陜西西部和甘肅東部一帶,隨葬狗的習俗也跟著在那一帶出現。鑒于喪葬習俗是很難改變的,位于陜西西部和甘肅東部一帶的商人被推斷為秦人的祖先,這與“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中提到的秦人東來的記載是互相印證的。
用考古發現去還原史前的歷史,還需要有一些想象力。這是更難的部分,現代思維與原始思維有很大差異,“數千年間因為沒有文字流傳而造成的思維傳承的中斷,絕非輕易可以重建的”。這不容易做到,但值得為講好華夏民族與動物同行的故事而去努力探索。
(摘自《中國青年報》杜佳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