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上的鞭影（組詩）

黃土層

空椅子

午夜時分，公園里空蕩蕩的

所有的事物都在安息，包括那只空椅子

不再承受什么，也無法收攏松散的關節

除了野貓電一樣躥上椅背，或許還有看不見的東西

坐上去享受午夜的時光

可以確定的是，白天和黑夜坐椅子的不是同一批人

卻有共同的喜好

讓椅子緊張和放松的，都是世界的主人

椅子除了日漸衰老，無力抵御其中任何一個

陀螺上的鞭影

墓碑可以推倒，墊在虛軟的土路上

墳頭推平，大地還是平整的好

野外是陽光和小鳥的世界

清風徐來，它們都會發出鳴叫

你的氣息不停留在任一物質的表面

碑刻的名字已沒有意義，但書本除外

當人打開一本書，一只蝴蝶

會飛出來，一個個漢字會蘇醒

語言像蝴蝶一樣扇動翅膀，小鳥一樣發聲

通過懷念和想象，文字代表你出場

顯現脾氣，笑貌，顯現百年前

一個過客的思想。還有你在塵世留下的淚痕

春夜聽雨

春困的人陷在泥濘里，夢也是濕的

水泡的生產和破滅，在一呼一吸間

仿佛夢魘也能在解開之際，得到滋潤

再灰敗的靈魂也有從頭再來的希冀

忽然醒過來，世界發出蠶吃桑葉的聲音

冷暖不定，衣服發出大鳥翻飛的聲音

室內漆黑，閃電使四壁曇花一現

輕雷隱隱像陀螺上的鞭影，抽打雨線

旋轉大地。三年來，人的干涸

也需要被雨水安慰，那聲音不潑辣

不暴虐，像《搖籃曲》或迷魂術

把午夜夢回的人再度送回夢鄉

替種子在犁溝里安睡，發芽

致親愛的自己

不需要通過打坐沉靜

前半生的漂浮，也無需攬鏡自照

保持體面。到了這個年紀

一切勵志皆為可笑，心態閑適

才配得上晨光、暮色和飛鳥

童年、少年、青年，都是我的流年

過往如賽跑，迎接你的是下半場

跑累了，就慢下來散散步

躺平當然是可恥的，你得設定鬧鈴

愛讀書就多讀，余生不多

不可救藥的癖好堪比珍珠

情緒穩定就是大盤穩定

中年登高，靈魂是清醒的

天命從來高難問，往后余生

容我一點點交出自己

一切都空了出來

天光還在假寐

鳥鳴已經醒來很久了

世界的主題簡單，只有

眼睛睜開還是不睜開的選擇困難

風，在似有似無的漣漪中藏身

處暑過后，空氣里的清寒

令有些物種開始渴望秋衣

有些物種則誠實地露出果實

昨夜的岸邊，湖岬上

長椅上還有稀落的人影依偎

今晨一切都空了出來

安靜像一件禮物，湖面像托盤

真的不需要任何事物再來填充

空椅子和長湖岬。昨日的暮山紫

正熱騰騰化作了今日的天空藍

風箏

發明風箏的人，都有仿生學知識

更有超越大地的愿望

快樂在于，放出的是自己

收回的也是自己

我曾經路過鳶都濰坊

滿天飛舞的那物是另一群城市閑人

風放縱他們

線又適時拽住了

我不想成為風箏，也不想

成為放風箏的人，上年紀的人容易恍然大悟

正如魯迅曾經踩扁過弟弟的風箏

多年之后，才聽到他的哭聲

寫給影子

突然想到這問題，人生已過午。

而環繞，僅限于天晴時。誰在測量?

背后的太陽，并不負責記錄。

龐大的關于影子的數據，浪費在大地上，

就像注目浪費在流水上。

如果一個人有傳記，影子將熄滅，

如果刪除自己的一生，影子將恢復。

前后左右，影子自有縱橫四海的江山，

只要太陽照樣升起，一個人還有行走天下之志。

躺平的沒有影子，而墓碑有。

它指揮影子走遠再走近。要來就與生俱來。

一旦跟著你，就永不走失。

人輕煙一樣飄散，影子痼疾一樣不散。

寂寞身后名，也是影子。會帶丟，不會跟丟。

驚蟄帖

這是一個毛毛蟲都會長翅膀的季節

你有什么理由，還蜷縮在山坳里

石頭和樹木擁有太多的模仿者

唯獨你做不了贗品

桃花和玉蘭花自帶鼓聲

敲擊枯葉的耳朵。由不得你

還假裝聽不見春雷，讓苔蘚遮住陽光

讓旋律鎖死在琴匣里

老渡口

一條大河用老舊的姿勢，流過峽谷

水瘦了，河床肥了，河鳥紛飛

發出亙古不變的啼鳴

不變的還有此岸和彼岸

還有一個老渡口。孤月高照

變幻無常的人間

蒹葭在岸，每年都是新的

從葳蕤到蒼茫，就差一場秋風一場雪

見證流螢飛舞的夏夜

春風漸起的冰消河開

如今，老渡口消失在蘆葦蕩

消失的，還有漁火之明和泅渡之暗

一些人早就無意出游四海

活在此岸，粗茶淡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