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下課鈴

◎ 沈嘉柯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地方很牢靠。比如學校。很多年的來去學生，但學校常常堅持不走。冬天有日光，我站在過去的初中門口。

我11 歲到14 歲這段時光，獻給了這所小鎮第二初級中學。甬道的入口有短暫的昏暗，但很快光線全面孔地灑下來，耀眼又安靜，頭頂彩色小旗幟又突兀又艷麗。升國旗的地方還是原地，教學樓沒有改變。還有我曾經有氣無力懶洋洋地打掃衛生交差的廁所。是的，不叫衛生間也不叫洗手間，赫赫然叫廁所。它一點也沒有變。當時那么老舊，現在仍然這么老舊，我會有一點點懷疑，是否我轉身回去，就變成了初中學生。

我繼續往前走。前面胡亂涂畫的符號和粉筆筆跡，幾乎沒有中學能夠獨善其身。

終于還是面對了最大的變化。

那棵巨大的合歡樹不見了。它與教學樓齊平，龐大，枝繁葉茂，需要仰望。在我上音樂課的時候，看見它過。啊，這段記憶幾乎驚訝到我了。我也不是直接變成現在沉默蒼白的文藝青年或一個抒情作家的。膝蓋痛的感覺瞬間密密麻麻撲到骨頭上。

一度，我覺得它的高度和枝葉延伸著，就要透過窗戶，生長到教室里來。我迷戀它像是達·芬奇迷戀蒙娜麗莎的微笑。我見到它最后一眼是冬天。它驕傲又潔凈，如同雪國之王那樣，失去樹葉冠冕，卻威嚴又安定。后來它被砍倒，告別這個世界。校方以妨礙和占據空間的理由。

我努力回想我曾經上過課的教室，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我只記得一個胖子捉弄我，我翻起板凳砸他，后來他綿綿無休報復騷擾我的初中生涯，猶如陰魂。向前再100 米，站在布告欄前，看見上面說就要期末考試了。布告欄后面的紅磚灰墻是5 歲時住過的加工廠。廠房后來一直廢棄。我與母親在那里萬分艱苦地住過小段光景。

然后轉頭，一個中年大叔，真正的大叔，在三樓上，靠著欄桿沖下面其他說閑話聊天的教師喊話。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

因為記憶凝聚又粉碎。

額頭光禿禿的大叔是我曾經崇拜的物理老師。那些濃密頭發離開他了。

我屏住呼吸，他曾經對我的表揚令我欣喜若狂而最終我考出很垃圾的分數。我總是外強中干的，在平時模擬考試成績不錯，最終不盡如人意。那些點過我的名字的老師，將這個名字淡化。我逃竄開。不要被他認出。

最后返回操場，空廓寂寥。操場上的雙桿很冷清。

慢慢躺倒在草皮上。逼近中午的天空有太強烈的光線。1993 年至1996 年的那段時間我過得很漫長。現在我知道了，青春期再長，也會剎那結束不可返回。討厭拖堂盼望下課永遠不再。

我想躺在日光照耀下的草坡上，閉上眼睛，也許永遠醒不過來。那化成些微草木也可以。

但青春不可返回。我已經走到生命的如今，無論何等悲傷也無可返回。而青春存在過的地方，卻可以無數次返回。雖然離開，絕不丟棄。我想永遠停頓在一刻。容我永眠好了，毋庸叫我。我閉眼自言自語，喃喃念道。然而瞬間，音樂響起。無數腳步攜帶真正的青春之轟鳴接踵而至，洶涌如海潮。整個地面喧囂開來。

那是下課鈴。

（琨玉秋霜摘自《遠方的夜空有星光》/圖 雨田）